游园惊梦(下)————南枳
南枳  发于:2009年08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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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秀满又深深的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那个少年--不,光阴如春花般飘然落去,眼前的人已然不再是当年的青涩少年,虽然他眸子里依旧有着深邃的宁静和天赐的纯朴,可是他的脸上却深深的留下了岁月的痕迹,以往柔和的面颊变得更加刚强,原本清秀的眉目变得愈发俊朗,就连当初那瘦弱的身形也似乎在生活的磨砺下变得硬朗起来。

  君尽静静的看着盯住自己哑然失声的李秀满,任他的眼光在身上好奇的巡视着,毫不避讳的,他用自个儿的坚毅的眼神将那无形的压力还回,他从不曾畏惧过眼前这个权倾朝野深不可测的男子,即便是受制于他,君尽也从不怕他。只因他从不因二人地位之高下而心生卑贱,只因君尽只在心底反复思量自问,人与人,究竟因何而不同?既非身份亦非钱财,仅存心念不同罢了,而心念不同,又何来高低贵贱?

  李秀满终究是笑了,这个人,依旧蛮横的同当年一样,是个软硬不吃的性子,偏偏是他自个儿这脾气,为他惹来无端祸端,却也同样是这脾气,引得人不由将视线落在他身上,连同心内柔软的一处一起,紧紧定在他身上,一下,只要轻轻的一下,那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和心思,便再无暇移开。

  "天色尚早,惜乎此地并非久留佳处,若是君公子无甚要事在身,还请到府上小聚闲谈。"

  君尽摇了摇头,子夜般的眸子内闪烁着炽烈的光彩:"我没空,现在有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急着要做。"

  话音刚刚落下,也顾不得一脸茫然的李秀满还愣在原地,君尽拔腿便跑了出去。

  快,君尽在心内不断的冲着自个儿呐喊着,快找他回来!

  远在百里之外,一个佝偻着腰的男人直了直早已酸痛的腰,看看东方鱼肚发白的天空,揉揉涨痛的腿,笑了。

  再向南行七里地,应该就要到一个小庄子了,或许,君尽就在那里等着自个儿?

  男人脸上忍不住的笑意,伸手绕到身后推了推背上的竹篓,慢慢的向前走去。

  到达小村庄时,天已大亮,这个衣衫褴褛的跛子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乡风纯朴的人们正急着赶往自家的田地,正逢春种的忙时,谁会将目光投向这个浑身腌臜腿脚不便的跛子呢?

  男人也浑不在意身边的人轻轻皱眉避着他走开去,他只是自顾自的慢吞吞的前行着,好容易在一个小小的铺子前立住了,向老板打听可曾见过一个盲眼的清俊男子。

  看着老板毫无头绪的茫然摇头,男人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敛去,好似早就预料到一般,他又问起庄内可缺会写画的文书,见到老板那好奇的眼神,男人拍拍背上的竹篓,表示里面装的笔墨可是货真价实,自个儿真的会写字。

  庄子里来了个读书人!消息如春风般吹遍每一个角落,拿着鸡蛋和白米的庄稼人来到庄内的小道上,等着用手中的物事换个年画福喜什么的。虽然那读书人满脸的胡子,脸上又黑又脏,脚上的鞋都已然磨破了底子,可是写出来的字倒是真真的好看,比及过年时驾着小驴车来卖年货的小个子卖的字还漂亮呢!读书人虽落魄,但心眼倒也实在,只收些个馒头、饭团的干粮,他不停的打听庄子附近的村落和近来有无年轻后生来,似是来寻人的。

  从一个大娘口中得知相隔二三十里地的邻村有个瞎子会唱戏,男人匆匆的收着小竹篓,又拖着那条跛腿上路去了,那位好心老板倒给他的一碗水已空了,大海碗内连半滴水都没有剩下。

  "尽啊,等着我来找你......"男人嘴中不停的喃喃自语着,遇上了刮风下雨便只能尽量的找地方躲避,拖着那条让他行动不便的残腿,前行的速度越发的慢,他虽然恨那跛脚,却也不能不被那风雨耽搁行程,赶去见他固然重要,可是若在此前再因病倒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便是死了也无人知晓。

  想到此处,男人不由得笑了起来,四年前,自个儿可不是已经在荒郊野外"死"过了一回?擦擦额前的汗,他轻轻的去揉有些发肿的腿,不能死,无论如何不能死,还没有找回他,那个眼盲的倔强孩子,此刻尚不知流落在何处受苦,即便是自个儿要死,也要见上他最后一面。

  等到男人终于来到那个小村子时,已是一日后,短短一、两个时辰的山路他走了一日方到,只可惜这村子里那瞎子三日前刚刚下葬,听闻此音,男人再支持不住,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再次醒来时,男人闻到了浓浓的药香味,身子轻轻软软的,竟好似都化作了水一般,自个儿却支唤不动了。再三的尝试后,他终于颓然的放弃了,轻轻的转转头,好奇的打量着四周。

  "醒了?"一个深沉暗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一个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闪耀着金光立在彼处,暖暖的声音中,带着点点笑意。

  

  第 95 章

  那人慢慢的向屋内走了进来,彗星赧然的笑笑:"大师是在下命中的福星,若非大师所救,在下怕是要客死他乡。"

  "祸兮福所致,福兮祸所倚。"那僧人笑笑道:"施主命数未尽,是老衲有缘与施主重逢罢了。"

  彗星笑着想要起身,奈何身上全无半分气力,僧人扶着他在床头坐起。

  从炉火上端下了药钵,僧人将药倒入了碗内,又送到床畔递给彗星:"施主气息乏软,心脉微弱,似是劳累异常,但倒也无甚大碍,只需静息调养便可。"他看着彗星将那碗苦药吞了下去,点了点头。"无欲则刚,施主早在十年前便该通晓此理。"

  "若是事事都能瞧的通透,活着倒也无甚乐趣了。"彗星笑了,苍白的脸上唇瓣已然不见色泽,倒是一双眼乌黑发亮,泛着幽幽的光泽。

  "随缘,一切随缘啊......"老僧笑着起身,将那只空碗拿了出去。

  彗星静静坐在床头,看着外间夕阳的余光一点一点的黯淡了下去,想起自己已不知在此逗留多少时日,心内竟不再像往常一般的忧挂,日复一日如此,怕也无惧。

  只因他坚信,那死去的,必不会是他要找寻的人,下一个日出,他便可觅回那个眼盲心亮的君尽,他总能感到他就在不远处徘徊前行,他们二人总有再重逢的一日。

  只要君尽不再躲,他们二人又怎能不重逢?

  天色渐渐暗下来,彗星也不知想起了何事,嘴角便挂起了笑意来......

  那僧人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鸡放在炉火上炖着,香气扑冒了一屋子,连带着将彗星肚子里的饿虫也给唤醒了。

  僧人再过来时,已端着一碗香气醉人的鸡汤在手上了,他递给了彗星:"今日没化到斋饭,我们只得吃这个了。"

  彗星愣了一愣,但手却没有慢下来,他一面将那碗接过,一面不解的望着老僧,却见老僧不慌不忙的给自己也添了一碗,坐在桌旁乐呵呵的吃了起来。

  彗星肚子饿的紧,不过三两下功夫便将那碗汤连汤带肉送进了腹内,再回头去看,老僧尚未吃完,却见他变戏法般的拿出一小壶酒来,自斟自饮逍遥快活着。

  "大师当真潇洒之人。"彗星由衷的感慨道。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该潇洒的时候不潇洒,岂不辜负了人生这大好时光?"老僧又吃了一杯酒,慢悠悠的笑道。"反正这鸡是我打路边拾来的瘟鸡,也不知吃了这顿还有没有下顿可吃。"

  "瘟鸡?"彗星被骇得脸色惨白,只恨不得将刚刚吞进肚的美食都给吐出来。

  "一个时辰是过,一个昼夜是过,一生一世也是过,过便过了,前思后想的念那么多个闲心思作甚哟!"老僧笑着撕下一块鸡肉,塞入嘴里嚼得痛快。

  彗星愣了半晌,这方明了是那老僧的佛谒,不由跟着笑了起来。

  他不愿死,自然也要活好眼下的每一日,他要早日养好了身子去寻君尽,而今他学会了砍柴生火,还学会了砌砖搭瓦,将来找到了他,二人也不愁吃穿行住了。

  彗星的身子很快便好了起来,正如他所坚信的那样,这村子里死掉的瞎子并非君尽,不过是一个五十多岁擅戏能曲的老翁罢了,他告别那僧人,要继续南行寻人,可是究竟该要往哪里走,他心下却也茫然。

  "兜兜转转,来来回回,施主,心若是迷了向,缘分便错失在你脚下了......"不知何时又出现在身后的老僧笑着拍拍他的肩,从身旁走了开去。"命里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人常笑守株待兔愚不可耐,却不知费尽心机的追逐强求才是叫人贻笑大方的刻舟求剑。"

  彗星怔怔的看着那僧人的身影渐渐消失于村内的小径上,竟不由得痴了。

  日复一日,也不知过了多少的光阴,这一日,彗星收拾了桌案笔墨便要回那临时赁下的茅草小屋,谁知刚刚走出两步便僵在了原地。

  冬日里的风呼呼的从身边刮过,天色沉的快,街上的行人稀少,夕阳却依旧淡淡的将那最后一掬光霞光洒在寂静的路面上,又到了快要过年的日子,街头虽然清冷,可是阳光依旧,故人依旧。

  原来最不禁消磨的,不是世事,不是红尘,而是时光。

  彗星站在那里不动,只是神情恍惚的看着十丈外那个立着的人,喃喃的动了唇畔,却只言未出。

  那个人抬了脚,似是想要走上前来,可又不知为何,也只抖着唇僵在那里。

  彗星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终还是抬起脚来,一步步向他走去。

  那人看着彗星拖着一条跛腿,费力的向自己靠近,再忍不住拔腿奔了过去,短短的十丈路,何时变得如此漫长?

  终于来到他面前,彗星停下脚步,望着眼前这令他日思暮想人,抬起手,想要去摸他的面颊,但又怕不过是一场幻梦,手只得空空的停在他脸前,不知所措的停在那里。

  那人伸出手来,轻轻的将他的手握住,放在了自个儿那棱角分明的脸上,和他带着几丝凉意的手掌不同,他的脸滚烫且柔和,彗星甚至可从那里感到他激动不已的心在怦怦跳个不停。

  不是梦,彗星笑了,他能感到他手心的冰冷,他能摸到他面颊的热气,这都不是梦,他是真真切切的站在了自个儿面前。

  他黑了,瘦了,彗星细细的用指腹擦过他那消瘦的颧骨,抚过他高高的鼻梁,扫过那双如墨般的英眉,轻轻的落在他那双明亮的眸子上,久久的,停在那里。

  那人轻轻的喘着气,似是怕惊扰了他一般,努力的制着自个儿的气息,静静的合着眼,可是却无法抑制眼睫因意外和狂喜而微微轻颤。

  两个人便如此面对面的静立着,身旁有两个顽皮的幼童嬉戏着跑了过去,擦碰了僵立着的彗星,撞过了痴站着的来者。可他们却浑然不觉,天地间,风停了,声无了,便连光阴也在这瞬间止住了。

  那人又悄悄的向前迈了一步,彗星手上只觉得凉丝丝的--他仍是那般爱哭--想到这里,彗星不由得笑了,轻轻为他拭去面颊上的泪,岂料却越擦越多。

  彗星笑着,拼命的为他抹着泪,却不知何时自己面颊上也多出了两只手来。原来是他肿着眼,费力的抬起手笨拙的在彗星脸上擦着,他也试图止住彗星眼中倾涌而出的泪,却不想同样是越擦越多了起来。

  原处传来隐隐的爆竹声,新年未至,是谁家的孩童忍不住将这辞旧迎新的喜物提前燃放了起来?

  二人在这寒冬腊月里,僵立在清冷的乡村街头,静静的为这期待已久的重逢而落泪,又无声默契的为彼此拭去面颊上的泪花。

  

  第 96 章

  "下雪了。"君尽站在窗前,推开了窗,回头冲彗星笑道。艳阳下的雪地盈亮耀眼,雪光映在君尽的脸上,白白亮亮。

  彗星笑着拿了褂子过来,给他披在肩头:"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自个儿小心身子。"一面说,一面慢慢涨红了脸:"不多睡了么?你昨夜说了一宿的梦话,睡得浅吧?"

  君尽笑眼弯弯,露出两排白牙:"不记得了,我都说些何话?"

  彗星脸涨得更红,扭开了头去:"我哪里听的清楚?我自个儿睡得正香,一夜无梦。"

  "睡的香又如何知晓我说梦话?"君尽不依不饶的拉住他的手,脸上是幼童般娇憨天真的好奇急切。

  看着这样的君尽,彗星呆了一呆,眼前的景,为何竟如此的熟悉了呢?再细细想想,此情此景可不就是每夜里发的梦么,梦中的他,可不就是如此巧笑纯然?

  "却又怎的不开口了?"君尽轻轻撅起嘴来摇着他的手,彗星不由得,笑他小,他还真真扮起未大的孩子了么?

  可是心头满满的话到了嘴边竟一个也说不出来了,彗星只是任由君尽牵着自个儿的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能在这阳光明媚的雪后清晨,站在只有他们两人的房子里,看着他略带淘气的笑脸,握住他宽厚的手掌,人生得此大幸,夫复何求?

  不要,再放手了吧?

  思绪在凛冽的凉风中翻飞,时光在记忆的光辉中如梭般穿回,少年时的彗星看到一个孩子揭起珠帘,站在酒楼雅间的门口,带着纯挚天真的笑,轻轻叫了一声"哥";酒后的放纵形骸,那个清秀的小戏子不似他人笑闹,只是在角落中紧紧抱着自个儿,流泪不停口口声声唤娘;日落后的黄昏时分,书房内满怀期待的抬头望去,瞧见挺拔的少年披着及踝的白裘朗朗从长长的门廊走来,天地间茫茫的白雪,竟都比不上他那与身俱来的纯澈无瑕;生死关过后,他躺在病榻上面无血色,清醒过来,一双英目里布满血丝,包含着恨意和暴虐对着自个儿破口大骂;酒楼门口,他消瘦的身子蜷在另一个人怀中,手中紧握着那人的手,口中轻轻呢喃"不要松手,再不要松手"......

  彗星想着想着,只觉得前尘往事如梦似烟,一切恍如隔世。原以为那过去的便均已被岁月所没,却不料点点滴滴皆镌刻在心头,轻轻拂尘,旧梦便悉数重现于眼前。

  君尽瞧着怔忡出神的彗星,也不由得鼻尖酸涩,他尤记得那个意气风发的驸马府大少爷,那个挥金如土恣意纵情的世家子弟,那个鄙睨权势官僚痛恨背书作文的清高少年。弹指一挥间,能文善武的他骑不得马,而今连路也行不方便,那双只执笔墨的俊手布满细痕,粗糙红肿,再不复往昔的细腻白嫩。只是他那双如水细眸依旧柔亮,蒙蒙水雾后遮不住那暖暖的光,这光轻轻拢在君尽身上,教他渐渐忘却这些年来的世事悲凉。

  君尽托住彗星的手,轻轻贴在脸颊上,低下头去窝在他肩头,伸出手去环着了他细韧的腰身,开口想说话,却终只是淡淡一声轻叹,再不做声。

  彗星身子僵了一僵,自五年前君尽被李秀满侵犯,他便极怕与人触碰,更不曾如此主动栖于他人怀中,即便是这些日子里二人同榻而寝,他也总是侧身抱怀窝成一团躲在床角,今日这般,是因心魔已除了么?

  将手从他脸上抽下,轻轻的环在他的背脊上,彗星稍稍用了用力,君尽没有挣脱,彗星便放下心来,嘴角不由绽放点点笑意,臂上越发用力,只恨不得将他化在自个儿的血肉之中,教他再不要离开自个儿的怀。

  君尽紧紧的抱着彗星,这个人,为了自个儿放弃了家世爵位,放弃的荣华富贵,放弃了前程官运,自幼住惯良庭豪宅的他而今要蜗居于茅草屋内,向来锦衣玉食的他而今要亲自洗手作羹汤,可是自个儿又给了他什么?一双粗糙的老手,还是一条跛掉了的残腿?

  听到怀中细微的呜咽声,彗星笑了,轻轻拍他肩头:"傻瓜,又是怎的了?"

  "我还不起......"他抬起了头来,抽噎着望着彗星:"哥,我欠你的,来生再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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