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给惊呆了的凤准和小福子询问的时间,越来越多的难民从屋子里涌出,成片成片的人奔跑过来,就仿佛几朵巨大的乌云。一个捕快叹道:"大人啊,这人数比起上个月我们来得时候,可是又多了,长此下去,我们也供不起他们啊,真是头痛死了。"
英沅没做声,勉力挤出一丝笑容,他对着最先跑过来的几人道:"虎子,人数又增加了多少?不知道这次带来的东西够不够分,因为一笔意外的收入,我有多带一些米面,你看看,如果够分的话,今晚给大家一顿饱饭吃吧。"
凤准的脸色一黑,他当然知道那笔"意外的收入"指的是什么。
那个叫虎子的看来是这里的总管事,听到英沅的话,他诚恳的道:"英大人,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如果没有你这么好心给我们送米送面,大伙儿早就饿死,如今一天能有一顿粮食吃着,让我们活下来,就算是老天待我们这群逃难的不薄了,还说什么吃饱,唉,我们现在早就不抱这种幻想了。"
英沅不语,脸上满是愧色,良久方道:"是我无能,不敢违抗上头的命令,否则也不至将你们悄悄安顿在这里,不让你们进城了。"他说完,早有震天价的声音吼道:"不关大人的事,大人不必自责。"
英沅点点头,又道:"不管怎么艰难,孩子的口粮不能省,虎子,能做到吗?"
虎子苦笑着点头:"10岁以下的还能勉强做到,10岁以上的,尤其是那些男孩子,实在不能管饱,不过大人放心,也没太饿着他们,更何况大人给我们种子。开垦出的那些荒地,虽然年景不好,但今年想必也有些收成,又不用上税,所以过段日子,生活便不会象现在这样艰难了。"
英沅无言点头,挥手让捕快们把粮食卸下,又从凤准和小福子的手里拿过那两大篮子野菜蘑菇,加上自己的,递给几个妇人道:"这是山上才挖的新鲜野菜,给你们打打牙祭吧,这附近的野菜,想必也早已吃光了。"
凤准和小福子一直震惊的看着,饿殍千里这种景象他们不是没听说过,只是没想到竟然真会有这种事,这在富足的凤朝是不可想象的,幸亏这群人遇上了英沅这样的好官,否则这里大概早已是尸横遍地了。
英沅又嘱咐了虎子几句,几个孩子都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说着话。忽然从远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知府衙门的一个捕快端坐在马上,挥手大喊道:"大人快回府衙,有......有大事发生了。"那声音里充满了惊恐不安,登时让众人沉重的心情又沈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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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赶回衙门,还没进门,众人就被门前一台华丽的大轿惊的呆住。这台大轿的四个角上,竟然悬挂着成串小么指大的珍珠。虽然珍珠并不算顶尖的货色,但是这种上品珍珠拿来装饰轿子,就足够让人震惊了。连凤准自己的龙辇,都还没有达到这种高水准呢。
英沅的脸色更沈了几分,带着他们进来府里,他转头对凤准和小福子道:"你们两个先回去休息吧。"说完又看了看身边的捕快,那捕快连忙道:"回大人,今日并没有什么访客和告状的百姓,所以大人晚一些升堂也是可以的。"
英沅点点头,不发一言,迈步进了正厅。凤准和小福子虽然好奇的要死过去了,却生生的忍住,拐着一筐猪草给胖大婶送过去,一边悄悄打听衙门里发生的事情。
谁知这一向忠实执行三姑六婆精神的胖大婶,今日竟出奇的一语不发。凤准和小福子只能无奈离去。在离开胖大婶身边五十米以外的地方,他们那比狗还要灵敏的耳朵才听到几句自言自语:"唉,那些狗官,被沅儿的待客之道吓得三年不敢踏进兴州城,今天是怎么回事?唉,老百姓们怕是又要倒霉了。"
小福子还想继续听下去,凤准却拉起他就走。一直到无人的角落,他才沈声对小福子道:"不必问了,我大概能猜得出那个大官来此的用意。"
小福子立即用崇拜无比的眼神看着自家主子,一边发出肉麻的赞叹声:"主子啊,您真是天上地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没说完就被凤准打断,他喝了一声:"胡说什么,当主子我是算命先生吗?我不过是审时度势,大概猜出的罢了。"
"那也很了不起啊,奴才可是什么都猜不出来的。"小福子讨好的笑:"那个......主子,就请您点拨点拨奴才,让奴才也长进点儿吧。"说的好听,其实是他再不知道答案的话,恐怕就会因好奇而死了。
"陈将军应该开始进攻了,那个大官前来,就是要军饷的,应该是这样没错。"凤准一脸的沈思,越想就越觉得自己猜得没错,越想就越觉得自己还真是英明睿智,智慧超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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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天气虽然还有些炎热,但深夜已经可以体会出夜凉如水的味道。尤其今日是满月,柔光一泻千里,窗前的花木扶疏,都在月光中摇曳,就更显得夜色迷人。
凤准翻了个身,却怎么也睡不着,悄悄的坐起披了件衣服,缓步来到外面。他没有叫醒小福子,这小子几天来一直嚷着饿的睡不好,其实是馋的睡不好,知府衙门里虽然没有油水,窝头咸菜还是管够吃的。好容易今夜他睡得安稳一些,凤准也不忍心打扰这个忠心耿耿的奴才。
抬头望望天上圆月,他忍不住赞叹了一声:"好月色。"
有多久不曾有这样的闲情了,马不停蹄的微服来到兴州城,之后就发生了花魁事件,然后自己和小福子便混进了知府衙门,谁想到从此掉进了火坑里,顿顿见不着一点荤腥,对于锦衣玉食的凤准来说,能忍住没做逃兵已经是奇迹了,哪里还有心思观赏什么山水日月啊。
不过今夜他的心情极好,陈将军既然已经开始进攻,大韩朝灭亡便是早晚的事,那这兴州城还不是指日可待吗?兴奋的吹了一声口哨,凤准很"恶毒"的笑了几声,暗道:哼哼,该死的英沅,你敢当众算计朕,等攻下了兴州,看朕怎么把这个仇给连本带利的报了。
刚在心里发完了豪言壮语,前面亭子里便传来一声熟悉的带着深深忧虑的叹息,登时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凤准的铁石心肠立刻就泛起了阵阵涟漪。他蹑手蹑脚来到英沅身后,出神的看着前方那一道挺拔的身影,自己也因为他周身笼罩着的愁绪而莫名添了一丝惆怅。
"咳咳,英沅,你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吗?说出来给我听听,或许能帮你点忙呢。"凤准言语里的关心诚恳虽然非常明显,但他心中可没有一点为了眼前佳人而勒令陈将军退兵的意思,其无耻的行为完全就是百分百的猫哭老鼠。
英沅转过身来,看了凤准半晌,那灼灼的目光盯的他毛毛的,正在他思索着对方是否知晓了自己的真正身份,要不要杀人灭口的时候,英沅忽然扑了上来,死死抱住他大声哭道:"钱啊,银子啊,金子啊,呜呜呜,我要钱啊,林风,你为什么不是个金人,那样我也不会象现在这样发愁了。"
13
凤准僵硬的搂住柔韧的身子,最初的欣喜早随着英沅的话而飞到九霄云外。听听听听,这是一个正寻求依靠肩膀的人说的话吗?为什么他不是个金人?哼哼,他要是金人的话,眼前这家伙还能放过他吗?非把他融了换算成金元宝不可。凤准咬牙切齿的想。
"那个......我不是金人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你就别存这妄想了。"凤准轻轻的放下怀中的身子,心里却不知为什么泛起不舍的感觉,他强压了下来,一本正经的问:"怎么了?十万两黄金你还嫌不够,还恨不得我也是金人,做人不能这么贪吧?若不是你的所作所为乃我亲眼所见,我绝不会相信你竟是个清官的。"
英沅前一刻还活泼灼热的目光瞬间黯淡下来,委身坐到了石登上,出神半晌方道:"打仗了,而且来得是强敌,皇上要我在半个月之内集齐一百五十万两银子,以作军饷。林风啊,你知道我兴州城一年的税银是多少吗?"
凤准老老实实的摇头:"不知道,不过就依你这抠门劲儿......"话音未落,看到英沅横过来的眼神,他连忙打着哈哈改口:"不对不对,是爱民如子的劲儿,那一定不会很多的,何况你又如此清廉,半点不贪,对不对?"
英沅苦笑一声道:"不过40万两银子而已,哼哼,150万两白银,折合成黄金就是三十万两,就算把我们兴州城的地皮刮上一遍,也凑不齐这许多啊。"
凤准不以为然道:"三十万两金子还叫多啊?"的确,在大风朝,最穷的州县,一年的税务也不止这一点儿。
英沅气道:"你以为兴州是哪里?苏杭之类的富庶之地吗?这里土地贫瘠,物产匮乏,又处于偏僻之地,之所以如此繁华,唉,不是我表功,那是因为我为行商之人制定了许多宽厚的政策,才让四方客商云集,将这里小小的发展了起来。如今大韩朝其它富裕的地方,官儿大多贪的厉害,想是刮不出来了,于是朝廷上下都把目光对准了兴州这块还有点儿肉的骨头。"
凤准撇了撇嘴:"那可怨不得别人,你们皇帝昏庸,也怨不得人家攻打,自古以来,弱肉强食乃是天经地义的道理......"话还没说完,就被英沅的一声大喝打断,只见他横眉怒目,低声愤愤道:"你说什么?你敢侮辱皇上,侮辱我们大韩,林风,我和你拼了。"他说完揉身上前,举起拳头就打。
凤准不敢露出武功底子,只得绕着亭子边跑边讨饶道:"我没那个意思啊,我只是看你被他们逼得如此难过,替你打抱不平而已,你不能不识好人心啊,你说你们皇上好,那城外那些难民是怎么回事?让自己的子民流离失所,这是一个明君的所作所为吗?"
英沅无力的坐了下来,半晌后却仍强辩道:"皇上是好人,不过性格软弱了些,被那些奸佞之臣蒙蔽了,否则他......他不会这样子的。他......他当初在金殿上见我的时候,对我......对我很好的。"
凤准哼了一声,正要反唇相讥,忽见英沅红了脸,大声道:"你不用说了,皇上是个好皇帝,在我心里,他就是个好皇帝。"除了那次在妓院,他从未见英沅如此蛮不讲理过,心里不禁也有气,暗道:我还拿他当个人才,不过也是一腐儒而已。目光冷了下来,他再"哼"了一声,转身就要离去。
奈何心中仍然牵挂着月下的可人儿,都转过了身子,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借着那淡淡月光,就见那双秋水般的眼瞳越来越湿润,他大惊失色,忙回身低声叫道:"喂......你......你不是要哭吧?大......大男人......怎么会哭呢?怎么......可以哭呢......"话音刚落,英沅的眼泪已经淌了下来,一边道:"大男人......怎么了?难过的时候还不许哭吗?"说完又一把将眼泪抹去,昂首道:"我是为大韩遭受战乱的百姓而哭,为我辛苦发展起来的兴州城即将毁于一旦而哭,有什么丢脸的。"
凤准这一生,什么样的人没遇见过,唯独这英沅,竟是他从未见过的。那脸上明明满是刚烈之色,却又因眼角未干的泪痕而凭添了几丝楚楚之态,如此矛盾的组合,竟让这俊美的人儿更透露出要命的魅惑。出色的人他见得多了,但是能这样让他心动的,唯英沅而已。
当下认命的叹了一声,凑上前去为英沅抹去眼角的泪痕,苦笑道:"我知道我自己是个冤大头,你就尽情的笑我吧,不过可不许当着我的面儿笑,否则......哼哼......"说完又叹了一口气,一只手颤抖着向自己的怀里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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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沅看他这样,不由得暂收了焦急忧虑之情,好奇他能拿出什么东西来。就见凤准慢吞吞自怀里掏出一张纸片。
英沅的心"咚"的一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对于这样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了,先前在妓院中从凤准身上抢来的金票,可是被他捧在手里足足看了三天才舍得放进钱庄。只是他说什么也不信竟然会有人为自己再奉献一次金子,尤其是凤准这样看起来潇洒而又理智的大家公子。
直到看见对方脸上仿佛割了肉般的痛苦表情,英沅还半信半疑自己是在梦中,耳听得凤准沈痛的诉说:"呶,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它的,一定会用比看我还更加热烈一百倍的目光看着它,哼,想一想我还真是个傻瓜,而且是个大傻瓜......"不等说完,他看见英沅咧到了耳根的嘴巴,连忙郑重警告道:"喂,我说过,要笑的话也要等我离开哦,别忘了,金票现在可还是在我的手里。"
英沅连忙收起笑容,甚至用双手捂住嘴巴,唯恐一个不慎,这颗救命的金稻草就会与自己无缘。他拼命点着头,看见凤准满脸不甘的将金票递给自己,立刻接过来抓紧,生怕它会长翅膀飞掉一般。月光下瞥了一眼,依稀看到上面的金额是十二万两。他心中高兴,倒不是为了金子,而是因为兴州城终于有救,百姓们不必上缴苛捐杂税而欣慰。
凤准看见他脸上深深的笑容,转身就走,一边忍不住暗骂自己:凤准啊凤准,你真是个猪头,古今中外天字第一号大猪头。被抢了十万两金子也就罢了,竟然还会为这仇敌又双手奉上十二万两黄金,你是不是傻了,还是得了失心疯,他朝荣登仙界,你有什么脸面去见那些向来不做赔钱买卖的列祖列宗啊。
就在他把自己骂了个狗学淋头的时候,忽然从身后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林风。"熟悉的男中音,却因为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而让他的心脏再度不争气的狂跳起来。
"干......什么?"勉强稳住心神,他立定了脚步:"我说过不许当着我的面笑......"话音未落就感觉耳后传来一阵热气,英沅站在他的身后,良久才道:"谢谢你。"
"罢了,我可没你这么伟大的情操,为了全城百姓在这里哭鼻子,我不过......我不过是......不过是......"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理由来,总不能说:英沅,我不过是因为不想看到你忧愁哭泣才贡献这十二万两金子的。那多尴尬多没面子啊。凤准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心道:故作什么高姿态啊,干吗一不小心就把真话溜了出来,直接说自己很伟大,为了兴州城千万百姓谋福利不就得了吗?现在可好,找啥理由混过去啊。
不过英沅并没有让他为难太长时间,在凤准支吾了第十声"不过是......"之后,他轻轻的笑了一声,点头道:"我晓得,不必你说,我都晓得,所以谢谢你,林风。"
凤准险些跳起来问候眼前对头的十八代宗亲:"你......你知道......你知道还让我在这里结巴了这么多遍,英沅,我是你的恩人耶,这就是你对待恩人的态度吗?"气死他了,长这么大没有过这么尴尬的时候,让凤准感到自己的皇帝面子十分过不去。
英沅看他急得脸红脖子粗,忍不住开怀笑了起来,一边拉住了他的手,诚恳道:"我就是故意的,不行吗?"说完深深呼吸了一口晚上的新鲜空气道:"这一天太漫长了,上面的三十万两黄金压的我喘不过气来,我都没想过自己还会有笑的机会。你原谅我好吗?"
这样的英沅反而让凤准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暗道自己气量太小。回握住了那只修长光滑的手,心里登时泛起又惊喜又满足的感觉,表面上却故作轻松的道:"真是的,这点任务就把你压成这样,亏你还做了这么久的官儿,什么大不了的事。放心,一切有我呢。虽然现下我的身上确确实实一分银子都没了,但只要你需要,我随时可以让福妞回家去取,恩,虽然回家一趟挺不容易的,但是英沅,你记住,我会永远在你身后支持你的。"海誓山盟一般,凤准轻易就许下了一生的承诺,说完了他还浑然不觉,仿佛认为这就是此时此地最该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