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雾就这样睡着。
朦胧间,他想,这可能是最后一回吧,如此温柔的他与不设防的自己。在席浩然到皇宫内之前,他断然会取了自己的性命以谢天下,……而……他不会让他的计划如期进行。
就让他们再沉沦一回吧。
次日,即慕容日晖十四年九月十五日,旧官左将军座下由水路来到凌宜城北,似乎要借着吟水入城。正打算切断凌宜山上叛军后路的御林军不得不分神应付,强行将左将军直属军队逼退,陷入两面夹击的境地。凌宜城的情况更加危险。
当晚,归风与无歇在皇城内发现夫子教妖人,厮杀了半夜,尽数消灭。
由此,两位侍卫再也不敢离开夕照宫半步,成日小心翼翼守护着主子。
五日之后,九王爷与旧官结盟攻城,成亦持尽力抵抗,将士却因为城中粮食断绝而不支,节节败退。
至九月二十一日,皇城内已经能听见震天的军鼓声。
“夕雾,这是什么声音?”太子慕容徽近日就住在夕照宫内,陪夕雾解闷。不过,今天他可没什么耐性,棋才下了几步,便实在忍不住,停下了。
夕雾只是笑笑,魅眼望向宫墙外,目光仿佛能穿透它们,直观战况。
“夕雾,难道叛臣贼子已经入了京城?”也只是大约听太傅提起过,慕容徽对于这叛军的军力与野心并不了解,自然也不曾放在心上。如今听见军鼓声,这才觉得有些惊讶。
“是啊,不过,成亦持成大人定会保护我们的。”席浩然还不来的话,就算是徽儿与潇儿也怕不能逃过一劫了。
“不是听说除了旧官,九王爷也参战了么?成大人如何能抵挡得住?”
魅眼带着欣赏,直视左顾右盼着的慕容徽。慕容徽察觉,迎着他的目光,笑了。
夕雾站起,走到他身旁,将他抱在怀中。
“徽儿,你将来一定是流芳百世的明君。”小小年纪便能体察战况,而且知道危险还临危不乱,这孩子,确实大有天分。
慕容徽在他怀中红着脸,不语。
这孩子如今这么喜欢他,若是以后……得知父皇为他所杀,会不会恨他彻骨?是罢,一定会恨的。这两个孩子,或许都免不了要怨恨他。
夕雾轻轻叹气,将他搂得更紧了。
慕容徽迟疑半晌,也回手抱住他。
摇微赶来时,便瞧见他们亲密的拥在一起,仿佛母子,又仿佛挚友。
“公子!”她喘着气,急切的行礼,抬首,示意此事应当避着慕容徽。
夕雾便唆着慕容徽去陪中庭中自在玩耍的慕容潇,见他走远,他神色微变:“是不是宫内又出了什么乱子?”
“除了夕照宫和鸾凤殿,能逃的宫女都逃了,要杀的妃子也都被皇后杀了,还能有什么乱子?”摇微一声苦笑,道。
“什么?百里流苏将众妃子杀了?”
“是,宣和宫内众妃几日前便开始哭哭啼啼,寻找逃生之路。用尽了法子,竟做出些大不韪的错事来。皇后今日终于出了鸾凤殿,驾临宣和宫之时,正好撞见她们的丑态……所以就将她们杀了。”
“在这乱世,她们也不过要求一条生路而已。”但是她们却忘了,身为皇帝的妃子,无论如何都应恪守妇道,不然,杀身之祸只是迟早之事罢了。
“可是,公子,城中战况严重,摇微悄悄登上焰塔瞧了,皇城好像要被攻破了……”
夕雾抬首看着晴朗的天空,踱步下了亭阶。
“公子?”摇微追上去,拉住他银灰色的长袖。
夕雾回首,露出绝美、绝媚,却也是绝戚、绝哀的笑容:“摇微,我要洗浴,给我备好衣裳。”
摇微愣住,放开手。
夕雾垂眸,旋踵离开。
他并未回寝殿,而是绕着夕照宫,缓缓的,悠然的巡游。这里,是当初垂钓之地;那里,他与他一同采过白玉麒莲;而那里,他曾赞他媚惑无双。这波光粼粼的珏湖,他们泛舟其上,不知多少回。这斗角相交的楼阁亭台,他们云雨相缠,已不计其数。那翠色欲滴的竹林,他们琴萧对吟,早不知几多次!
这十二年的时光,即使他不记得,慕容斐也不记得,这湖、这楼阁、这竹林、这花丛……整个夕照宫都会记得!
这十二年的欢笑,即使他与他再也不能回忆,整个宫殿也当默默的铭记住!
夕雾笑着,笑着,走过数不清的长廊与小径,回到寝殿时,已是泪流满面。
夜,悄悄降临。
慕容皇宫莲宫内仍然喧闹无比。剩余无几的御林军与守城军已退入皇城,叛军则气焰高涨,不间断的攻城。皇城城门岌岌可危。
皇后百里流苏亲临城门前,独自坐在凤辇中,面对即将冲入的叛党。任御林军长官与成亦持怎么劝解也不离开。
常日在皇后身边侍奉的宫女内官也都分列于城门两旁,垂首默默伴随着主子。
皇宫内的气氛空前沉滞。死亡的阴影压得所有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相对而言,夕照宫里轻和许多。
宫女、内官们各司其职,井然有序。只是两位主子不见了踪影。
此时,某偏殿内,昏黄的烛光在风中摇动,似乎立刻就要熄灭。
一袭灰白色绸裳的夕雾正从摇微手中接过一把匕首。匕首通体红色,仿佛刚自炉火中取出。夕雾平静的看着匕首柄上刻着的字——与斐。
“摇微,这是圣上的匕首。”
“是,圣上提过,这匕首削铁如泥,是难得的宝物。摇微觉得……这才能应付得了圣上。”
……
将匕首放入袖内,夕雾咬咬牙,转身便走。
不料,殿门突然被推开。摇微急急的护在他身前,夕雾拉开她,将她推到粗大的廊柱后,镇静的回首望向殿门口的人。
那人急促的喘息着,双目红肿,却是怀袖。
夕雾怔住,攥住藏着匕首的袖子,退后几步。
“为什么?公子……为什么要刺杀圣上?公子不是钟情于圣上么?”怀袖声声泣下,步步逼近。若不是她早察觉了公子与摇微的异象,他们竟是打算从头至尾都瞒着她!
“怀袖!你以为圣上对公子是真心实意么?圣上要杀公子啊!公子迫不得已……”摇微急道。
怀袖却不理会她,眼中只有抿唇不语的夕雾。
“公子,您要抛下怀袖与摇微么?”
“公子,您甘愿今后成为千夫指、万人唾的罪人,也要行刺么?”
“公子!”
夕雾轻轻点头。
“您说!您明白的说给怀袖听!您执意如此!”
怀袖已经走到他跟前,含泪的脸竟有些咄咄逼人。
摇微从后抱住她的腰,连声道不要。
“我,执意如此。我要杀了慕容斐。”夕雾直视着摇微与怀袖的眼,清清楚楚的道。事到如今,说出来也无所谓了。只是,没想到临来还不能让怀袖置身事外。
“好。公子做什么事都有理由,怀袖无法反对。如此,就让怀袖先走一步,在黄泉候着公子!”
怀袖含泪一笑,倏地挣开摇微,急速撞向廊柱。
夕雾惊住,回神要拉她时,却只来得及撕下一片绸巾。
摇微坐在地上,呆呆的看着廊柱上溅起的一片血。夕雾轻轻的走近怀袖软倒的身子,仿佛怕惊醒了睡着的她。看着怀袖仍带着笑的脸,他蹲下,自怀中取出蓝色的汗巾,擦干她额上的血迹。
怀袖,你安心等着吧。
擦了血迹,将汗巾盖住她的头部。他站起来,瞥一眼守在身后的摇微:“你在这里候着。记得,摇微,定要活着,看他的祭典。”
“是。”摇微哽咽道。
微微一笑,夕雾绝然离去,灰白的绸衫在夜风中飞舞。
12
慕容斐入内室时,夕雾正在学他给自己描眼,浅浅的、独特的红,汇聚成荷花花瓣,别样的风情。
他淡淡的看着,不做声。
描画好后,夕雾很仔细的照着铜镜,媚惑一笑。
他这一笑,只道是给自己瞧的,却不知身后的人被这笑摄去了八分的心神。
眼中只有这妩媚中带着无暇的笑容,慕容斐缓缓走近梳洗台,素来淡然无欲的心中突然涌动起自个儿也无法抑制的情意与欲望。今夜,是他们的最后一夜。十二年前,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他并无这份怜爱。再度见他,在一个偏僻的花园中,他已是一个如此可爱如此纯净如此妖媚的少年……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悄悄的进驻了么?他无情的心中。
曦曾向他说,人若要遇上想真心实意对待的人,实在不易。所以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韩朝捆在他身旁。现在想来,他慕容斐这一生中,想要真心实意对待的人,就在身边,陪他度过了整整一轮的岁月。
为何偏偏是你?夕雾?
为何朕钟情的,朕要杀的,都是你?
夕雾发觉身后轻柔的脚步声,他放下眉笔,合上胭脂盒,回首,瞧见慕容斐眼中的欲求,微微有些吃惊。
“圣上,皇城已破了。”适才一阵惨叫声不绝,难道他一点也不在意?抑或……他已有必胜的把握?席浩然来了么?
“无妨,席将军赶上了。无歇与归风也在夕照宫附近巡视,不会有刺客。”慕容斐低声道,揽起他,将他锁在自己怀中,认真的看他绝美、绝媚的脸。
“夕雾也学着圣上描了眼,怎样?”被他看得有些羞涩,夕雾轻声问。
慕容斐抬手,一一抚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颊,他的唇。如此完美的人儿。
他没有答,俯首吻住他的唇。
他的唇如烈火般灼热。果然就在今夜,他要取他的性命。夕雾心中一阵酸涩,比当初姐姐背叛更甚许多倍的哀伤与痛苦让他微微颤抖。本以为,几年之前,伤痛便已经够了,知道他不过是爱人的祭品时,他哭,他悲哀,他痛楚无比。本以为,恨不得将天与地毁去的怨恨,凌驾过了这痛。不曾想过,到如今,他还是……难过……难过得……想将眼前的人的血和肉与自己的搅在一起……就这样,活生生的搅在一起……
普天之下,还有什么能比得过他的哀伤?还有什么能比得过他的苦痛?
夕雾热烈的回应着,柔软的舌敏捷的窜入慕容斐口内,拂过他的齿、他的舌。
慕容斐被他扰得更是把持不住,猛地将他抱起,走不了几步,两人倒在床上,恣意纠缠。
灰白色的绸衣已经褪尽,修长洁白的身子,散发出诱人的味道。这身子虽看过无数次,仍旧如此动人。慕容斐轻轻一叹,执起夕雾的手,细细吻着。夕雾顺势将他的手拉到脸颊边,贴住。
眉眼中是道不尽的温柔。
慕容斐淡淡的眼眸也柔和许多,脱去浑身的遮蔽,他俯身,再度吻住夕雾的唇。
十指交缠。
慕容斐的吻,蜿蜒而下,留下一串串比胭脂还艳丽的痕迹。
夕雾咬着唇,轻轻摆动着身子。低低的呻吟,漫溢室内。
夕照宫外,仍然是杀声震天,不过情势已经倒转。本应在凌玉边界守着的席浩然带着一万骑兵从天而降,自外围住叛军,一路杀入皇城。百里流苏终于听劝,离开了城门,却仍然执意不回鸾凤殿。侍奉她的宫女、内官在乱军中死伤大半。
席浩然与成亦持、御林军长官无奈,只得一面护着皇后,一面杀敌。叛军慌乱之下,竟直冲夕照宫。
于是,夕照宫外,无歇与归风为了护主参战。
夕照宫寝殿内室,全然被隔在这血腥的世界之外。
情人眼中,只有对方的身影。
云雨之间,夕雾闭上满含欲的眼。
他知道,此时慕容斐松懈了,但……马上,云雨之后,他就会动杀机。而他,等的便是这一刻。
他的手,悄悄探入角落凌乱的锦被中。
“夕雾,看着朕。”
“看着朕,朕要仔细的瞧瞧你的眼。”慕容斐突然轻声道。
夕雾睁开眼,万千情绪,万千欲念,倒映在慕容斐淡然中带着几许情意的瞳眸中。
好美的一双眸,只为了他而展露的美眸。
慕容斐轻叹,唇角勾起,却突然僵住。一丝乌血,自他唇边落下。
夕雾迅速从他身下退开,方才被他爱抚的身子,毫不留恋的退远。慕容斐用尽气力抬手,匆匆点了心周围的几个要穴,随即倒在床上,痛苦得微微抽搐。左后背插着的匕首,已深入体内,乌黑的血缓缓的渗出泛黑的皮肤,顺着身体轮廓四处流散。不过眨眼间,伤口周围的毒素便发散开,整个背脊一片乌青。
夕雾背对着他,浑身发颤,好不容易才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绸衣,穿戴好。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身后传来淡淡的询问声。
夕雾没有回头,他不愿让他看见自己泪如雨下的模样:“你的眼,从十二年前开始便不曾变过。所以……我知道。”知道你最爱的是这皇权,是这国家。
“不……不止如此罢。”
擦去流个不停的泪水:“六年前,我在后山竹林瞧见你召见成亦持。我曾经在舅父家中见过成大人。”所以明白百里夕雾和百里流苏都是你选出来的祭品。
“呵呵,朕倒不曾想过……会在最后关头失手。”顿了一会。
为何不杀他,他心有不甘,杀了他,他却如此伤心?夕雾忍不住回头看,却见慕容斐正虚弱的笑着,瞧着他。
他怔怔,退后几步,瘫坐在地上,仍是泪流不止。
“匕首……是朕的……,你用它……将朕……不是刺客……却是你……”可笑,实在可笑。本以为最不该背叛自己的人,却是始终都与自己同床异梦。身为帝皇,果真不该有爱,果真不该信任枕边人。慕容斐一面自嘲,一面咳嗽,嘴角边的血流得更快更疾。
寝殿外喧闹起来,铠甲与剑、矛相击的声响越来越近。慕容斐大口喘气,锁住眉,他的内力已无法压制气血紊乱,毒素已在周身游走——
一大口血喷出,染红了金丝锦帐。
他缓缓闭上了眼,昏迷过去。
内室门突然飞起,砸在一旁。夕雾回首看,只见席浩然、成亦持愕然的立在门边,动弹不得。他们身后,浑身染血的慕容徽哭喊一声,奔进来,扑倒在床边,而百里流苏,呆呆怔怔的看着,软倒在地。
“父皇!父皇!儿臣在此!您醒一醒!父皇!”
“圣上!”
“皇上!”
“快召军医来!去找个太医!快!”
夕雾向后挪动,蜷缩在梳洗台边,泪不止,却神色冷漠的看着人来人往。席浩然发现了他,扯住他的手臂,将他拖到床边,抽出剑抵住他的颈子。
“你这妖孽!竟敢刺杀圣上!”当初他竟以为这头猛虎眼中的依恋,不至于害主!是他错了!他……那是占有!他应该在那时候就杀了他!
剑没入雪白的颈内,血汩汩的流出。这点皮肉之痛,怎比得上心死的哀莫?夕雾平静的闭上眼。
“不要!席将军!一定是刺客!一定有刺客!不是夕雾!不是他!”慕容徽奋力将席浩然推开,抱紧夕雾,哭喊道。
夕雾慢慢的睁眼,望着孩子伤心哭泣的面容。他不想伤孩子的心,却不得不伤——
“是我。”
“是我刺杀圣上。我在匕首上淬毒,要谋害圣上。”
“不是!”慕容徽惊骇的抬首,吼道。
夕雾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笑笑:“当然是我。我谋划刺杀圣上已有六年。”
慕容徽呆住:“你骗我!你骗我!啊……!”他拼命的摇头,拼命的捂住双耳,昏倒在地。
“太子殿下!”席浩然将剑扔在一旁,抱起孩子,慌乱的冲出去。
夕雾定定的望着慕容斐惨白的脸,突然想碰触他。哪怕是一下也好,他也想触触他的脸。于是,他艰难的爬到他床前,伸手贴住他的脸颊。
慕容斐忽然睁开眼,淡淡的瞧着他。
“圣上!”一直在一旁的成亦持与才赶到的归风、无歇跪下,哀戚的望着已是虚弱不堪的主子。
瞧见夕雾颈子上还未止血的伤口,慕容斐淡淡的别开眼。
“你……想死……”
他原本就打算与他共死,刺杀皇帝的人,怎可能活着?杀掉爱人的人,怎可能活着?夕雾放下手,垂眸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