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分,被归风与无歇抱回夕照宫的夕雾、摇微、慕容潇在暴雨中感染了风寒,高热不退,昏迷了数日。
此期间,皇帝不曾驾临夕照宫。
夕雾醒来之时,已经是四天后的夜晚。周围没有熟悉的人影,映在床帐上的影子,陌生得让他蹙起眉头。
掀开帐子一看,重重叠叠的纱幕不知何时全被撤下了,内室内空空荡荡的。一位看不清面孔的侍女趴在矮几上打盹。
原来墙倒众人推就是这样。他自嘲的想着,环视四周。曾经的过往,在这样的夜里也能平静的回忆起来,在撤去纱幕的空间里,一切美好的表相都被剥去,余下的是惨淡的结局。再真实不过的结局,不必找任何借口——就在这里,他亲手杀了皇帝。
突然有些想念起御花园来,夕雾轻轻一笑,只找了件袍子披上,赤足走出了寝殿。夕照宫沉寂得仿佛人都空了,夕雾顺着长廊,再度巡睃了这片曾经独独属于他与他的天地。没有遇上半个人,他很顺利的出了宫,来到御花园。
对御花园的印像实在少得可怜,先前终日难得出夕照宫一次,而后为国事忙得不可开交。他想起御花园,无非就为着记忆中慕容斐流泪的模样而已。
夕雾走上亓善亭,带着无限留恋,一一抚摸着庭中的椅子,石桌。曾经有不少臣子上奏,说是于情于理也要让他搬出宫廷。幸好他以照顾二皇子为名,留在了夕照宫内,不然,这样流连忘返的时刻往那处寻去?只有这个宫廷,才载满了他过去的时光;只有这个宫廷,才能找到他过去的日子。
缓缓的坐下,夕雾支着额头,望着黑暗中的花丛。
大病初愈,如今又在微凉的夜中行走,他不禁觉得头脑有些昏昏沉沉。
许久,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背后传来了脚步声,越来越疾,而后,在他身边停住。
夕雾费力的回首,睁着迷茫的眼,看着那张记忆中鲜明的脸。
徽儿,当真长得越来越像他父皇了,只是这郁怒的神情却相差了许多。他想着,笑出声来,然后,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再次睁开眼,夕雾望着金色的床帐上盘龙白云的绣图出神。
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曾经在这个地方住了半年有余,直到慕容斐赏了他一座新建的宫殿,赐名夕照,然后他便搬离了这个时时让自己不安的地方。
慕容皇帝的寝宫紫辰宫东阁。他正睡在久违的龙床之上。
他坐起来,拉开帐子,瞧见外室闪烁的灯火。想赤足走过去时,一个修长的人影立在了他身前,俯视着他。
夕雾看不清慕容徽此时的神情,也觉得还是不必清楚比较好。他将一双已经被石子、草叶刺伤的脚缩回,慕容徽却突然蹲下,拉住了他的脚踝。少年的手中或许拿着药,轻轻的揉擦着他的伤痕。
借着外室隐隐射入的光芒,夕雾看清了内室的雕饰与摆设。
仍然华贵大方,仍然让人不敢碰触,这便是皇帝至高无上的威严。但是,也有些许细微的不同。大概是因为三年前重建的关系罢。
“有些不同。紫辰宫重建花了多久的时间呢……好像是整整一年罢。”国库空虚,若是在百年前慕容盛世时,就算是重建三四个紫辰宫,也可只用半年时间。
“皇上还在净念殿住了一年……甚是不便。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呢?”轻轻一叹,自己明明知道,却仍然要问出来,只是……想弄清眼前的孩子,已经怨恨自己到什么程度。或许,自己真是个残忍的人。
“那时……徽儿正在等着夕雾传来的消息。”舍去了尊贵的自称,慕容徽轻声回道,带着些哀伤。
“本来想着,如果夕雾立刻回来,就算是九王爷叛乱持续下去,让徽儿亲征也没关系。本来想着,夕雾杀父皇的仇恨,徽儿可以尽力的忘掉。本来想着,皇叔父对徽儿的教导,徽儿可以置之不顾。因为……夕雾是徽儿的娘亲……是徽儿最喜欢的人,也是最疼爱徽儿的人。”
可是……他却派了无歇回来说借得三万精兵,十万石粮食。夕雾有些怅然。
“但……无歇的传令,让徽儿觉得好痛苦。就像……看见父皇受伤、知道夕雾刺杀父皇、得知父皇驾崩的时候……那么的痛苦。没想到,夕雾会以身体,换取了那些兵士、那些粮食。夕雾会与别的男人一起,会再度背叛父皇,背叛徽儿和潇儿。”
“好耻辱,真想将眼前的所有人都杀掉。所以……便摧毁了这宫殿……若不这样,恐怕遭难的是人了吧。记不请当时……怎样的狂乱,只记得……后来拔出剑来乱砍,将屏风一一削去,震碎了厅中的蟠龙柱……然后,起风了,深秋的风,吹起剑上的穗子。徽儿看着穗子的荷包上,那条赤色的小龙,就这么哭了。”
慕容徽抬起头,泪流满面。
“徽儿看见母后悬梁自尽也没有哭!可是……那时候,想到夕雾你承欢在男人身下,想到夕雾你忘记被你杀掉的父皇!徽儿就哭了!比现在更厉害!哭了好几个时辰!”
夕雾怜惜的抹去他的泪水,没有言语。他知道那传令必然会伤害这个孩子,却还是让无歇传达了;他明白与南宫雍的纠缠必然会伤害这个孩子,却还是没有后悔的投入他的怀中。都是他逼的。
慕容徽站起,突然将他横抱起来,走向外室。外室所有的宫灯都点燃了,明亮无比。慕容徽将他放在长长的软榻上,正对着一座水晶雕成的茶几,茶几上一壶热茶正冒着白色的蒸气。
慕容徽斟茶。
淡淡的香气扑来,夕雾微微眯了眯媚惑的双眼。
“徽儿,你可知道,四天前,我们去了哪里?”
“父皇和母后的陵寝。”擦擦泪,将茶杯推到他跟前,慕容徽道。
夕雾笑着点头:“是呢。半路上下暴雨了,摇微和潇儿都央我回去,但是……我执意去了那里。我想,至少在临终之前,应该瞧瞧他罢。……你父皇与母后的陵寝仍然如故,宏伟壮美。我站在陵前,怔怔的看着麒麟神像。”
“我想起最后那一天,你父皇淡淡的面容。”
“若是时光倒流,我仍然不会犹豫,再度杀了他。你不必知道缘由,只要晓得是我杀了他即可。”
“我知道……我知道夕雾必定有不得不杀父皇的理由。”慕容徽黯然道。就因为从席浩然和成亦持口中知道了夕雾要杀父皇的理由,他才会迟疑那么久,始终不能狠心痛下杀手。可,到如今——
夕雾抿抿没有血色的唇,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光。
慕容徽静静的看着,也喝下另一杯。
“这是我最喜欢的茶……徽儿,你可真是用心呢……”鲜红的血丝,从唇边滑下,异常的艳丽。
慕容徽仍然只是静静的看着。
“我所……做的……事情……都不曾……后悔……你……不必内疚……”
鲜红的血,刹那间变为黑色,夕雾艰难的喘着气,双手紧紧的交握着,指甲深深的刺入手背,划出长长的、暗色的血痕。
“咳咳……”大口血喷出,染黑了灰白色的袍子。
夕雾终究还是支撑不住,软软的倒在了金色的长榻上,蜷缩起身体,痛苦的颤抖。
“你……你……”
又一阵自内脏深处涌来的痛苦让夕雾呻吟一声,咬破了唇。忍受着巨大的折磨,他将要出口的话,全数锁在心中。
慕容徽望着他,闭上眼。
突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传来,径直入了东阁。慕容徽起身,拔出长剑,戒备的看向来人。
摇微——摇摇晃晃的扶着门,看向榻上蜷缩着,如同婴儿一般的尽量弓着身子的夕雾。“公子。”她喊道,无力的滑倒在地上。
“公子!”
一声比一声,更痛入心扉。
榻上的夕雾微微一动,突然睁大了迷惘的双瞳。慕容徽见状丢下剑,倚到他身旁,泪水,再度流下,盛满无任何侨饰的悲伤。
“原来……毒……竟如此……磨人……”
几不可闻的声音。
慕容徽哽咽着,泪珠落在他惨白的脸上,一滴、两滴,汇成一线,滑下。
夕雾浅浅的勾起唇,合上眼。
“公子!”门边的摇微绝望的嘶喊一声,挣扎着爬到水晶茶几前,拿起地上的三尺长剑。
慕容徽没有阻止,纵使,他瞧见东阁的门后,还有一个人正在无声的流着泪。
鲜血满地,将青石板的缝隙添满。
为何朕喜欢的是你,要杀的也是你?朕的娘亲,朕的兄长……朕的……夕雾!慕容徽拾起长剑,拭去血迹,割下夕雾一缕乌黑的发丝,小心翼翼放入剑穗上的荷包中。
二皇子慕容潇终于跌倒在门前,放声大哭。
尾声
慕容皓命五年七月二日凌晨,皓命帝毒杀百里夕雾。百官庆贺,万民喜悦。据传,延嘉帝听闻此消息时,只是莫测的一笑;而大兴帝南宫雍,莫名在宫廷内消失了一天,回宫之后,一切却仍旧如常。
不过,无人知道,皓命帝将百里夕雾的遗体埋葬在何方,只是,莲宫某个偏殿中,又多了一个新土堆,简单的墓碑上刻着‘摇微’二字。有侍女曾瞧见,两位在那个晚上消失的侍卫常常前去上香拜祭。
于是,诸多猜测顿起。有人说,皇上终究念在旧情,未曾杀去百里夕雾,只是令他假死,狂乱过一世。但是,这毕竟只是无端的猜度,史书之上,皓命帝毒杀百里夕雾的字句明明白白,不可磨灭。
皓命六年春,皇帝大婚。
二皇子慕容潇并未出席。传说,他已被帝皇关在某处冷宫中。
五年后,二皇子逝去;皓命帝,被认为是慕容开国以来最为圣明的帝皇。
又过了许多年,侍女在三大冷宫暗宫之中,发现大量描绘百里夕雾的工笔画。那举手投足的风情,那绝美、绝媚的姿态,无不令人倾倒。
然而在画轴中藏着的一个灵位,却证明了一代佳人的香消玉殒。
长久之后,百里夕雾这个名字仍旧是慕容国的禁忌。人人都说,这颠倒慕容近二十年的祸首,是灾难的源头;无人知道,他的情,他的义,他绵绵不绝的凄楚爱恋和痛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