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朝拉住缰绳,飞翼前蹄蹬空嘶叫。
雪和他半落披风下扬起的檀木般又黑又硬直的黑发混在一起,舞动。
白和黑,对比鲜明。
惨白的脸,还要人抱着……,真是,快要死了罢。撩晔降大雪,天命已经变了。他应当高兴的。是的,被困了那么多年,受了那么多侮辱,他是该高兴的。
他,很高兴。
很,高兴。
濮阳曦突然挣扎着要站起来,隔着风雪看濮阳熙一脸不赞同,他却还是要挣开他,站起来。濮阳熙无法,只有小心将他放在地上。他双脚才一落地,便上前走了几分,立在崖尖上,灿烂的笑着,金色的披风飘着,飘着。
“万岁万岁万万岁!”
黑影纷纷下马跪地叩首道。
濮阳曦微笑着:“平身!”中气十足。
韩朝放下缰绳,冷凝着他,他身后担忧的濮阳熙、钟离颜,还有断臂一径笑着的欧阳醉。“飞翼!驾!”
不。不高兴。
这只是天命如此,不值得高兴。
飞翼嘶叫着,飞奔而去,白色披风与黑色发丝纠缠,很快消失在风雪中。众黑影立刻上马,追随而去。
濮阳曦站在崖尖上,还是笑着,笑着,望着。直到那黑影们都不见了,他依旧笑望着西方,眸中是疲累与苦涩,还有——兴奋。他这样笑着眺望,像他的生命中只剩下眺望爱人远离一事了。他只能笑着,看着他离去,毫不留恋。
很久,约是一个时辰过去了,濮阳熙上前将爱弟拥住,抱起来:“曦儿。他走了。”
……。
“曦儿,我们回去罢。”
唉……,好累。看到他,却又好高兴……。若这真是我的大劫,那是我五年前的誓愿为神允许了么?“苍天在上,我濮阳曦发誓,若有来世,必定不强迫他。若有来世,只要守在他身旁我就心满意足!天若有灵!愿减寿偿愿!”
减寿……。是的。所以——天,你定要偿我夙愿!
“曦儿?”
闭上眼,濮阳曦喘息着,半晌才回道:“皇兄,我……要去西疆。我要……去漠冉。我要……,我要到战场观战。”
我要死,也要死在你的身边。
朝,那样我会记住你!你会深深刻印在我心中!让我来世一眼就能认出你,守在你的身旁!
11
鸢凤宫灯一如往常明亮,望在欧阳醉眼中却是一片朦胧。
就像雾似的。
在雾里的人更是模糊不清。即使那笑容是那般熟悉,那般……粲然。
“大哥。你……也是来劝我的么?”濮阳曦咳嗽着,问道。自昨日他对皇兄说要去西疆观战,皇兄即刻沉下脸,到现时也还没与他说一句可是不可。皇嫂则是一晚在此徐徐叙说影子已出外寻找奇异果,让他安心在撩晔等着。崴儿也是一从太傅授书处跑出来便是来泰永殿说不愿离开皇叔父。如今,也该是大哥来的时候了。
皇兄是不是得要所有人来劝过才会死心?
也好,他的耐性是很足的。
“不是。王爷令我来自是让我劝你,可我本意却不是如此。”欧阳醉笑道,寻得床边坐下,濮阳曦伸出双手扶住他。欧阳醉反手抓住他消瘦的手,把脉。
“大哥……。那你不会拦我了?”终于可得大哥相助了。
“我曾经对朝说过别离开秦州。可如今,他不是去西疆了么?若是你们想,任何人说道也无用的。”这脉象……。影子为何还要抱那不切实际的幻想四处奔忙?这明明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了……这明明就是天意……明明……。
“唉……大哥。我曾听师父说过,有一味药具有集聚功力之奇效,可令重病者刹间生龙活虎——可有此事?”大哥这眼,没准就是哀叹太多而失明的罢。
“是。可一旦功力耗尽,外力无用,这病者便会加速亡逝。”难道说——,“曦,你要这药去西疆陪朝几日?!”
濮阳曦叹气,伸出手,一副不甘的神情:“你瞧我这模样,若再拖得了半年,还不是皮包骨?我一代明君,才不愿死得那般难看!”
“都什么时候了,你却还逗笑!”
“大哥!我是认真的!我要速死!否则……否则。”否则我就不能早些到来世去等待他的降临。
“这药,我已带来……。你记得要快去快回,这战打不久,你的身子也只得拖这两三个月。纵使你内力再深厚也只能拖得如此长了。”
“大哥不随我去西疆见朝么?”还以为大哥要跟去,三兄弟好好聚聚。那时,朝总会给大哥点面子,不至于将我赶离才是。
“不去。”不想再见到这两人互相折磨的景象。
“那,可是现下便回井州?”
“不。等你回撩晔之时,我再回去。”
两人相互望了有一个时辰之久,听见泰永殿外侍卫喊甄亲王驾临的声音,欧阳醉才站起,自袖中掏出一包药粉塞进濮阳曦怀中。“曦,你我兄弟一场,好好保重。”
“大哥也是一样呢。今后,若是我等都去了,大哥一人过活可得小心。”
……。
“对了,大哥今后也莫忘了酿酒。我已暗中吩咐影子调派死囚在琰隐林筑陵墓,大哥每逢清明重阳时莫忘了把酒与我。”笑容依旧,更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可他现下说的……,简直与永别没两样……。欧阳醉惨然一笑:“记得。怎会不记得?一壶醉拂柳,一壶情殇……,一壶状元红,一壶竹叶青……。”再一壶血,一壶泪……。回头再深深望他一眼,踏步出去。曦,早已远离——,在他受伤时,心就远离了撩晔。心既走了,身怎留得?
濮阳熙挑起帘幕就见欧阳醉如往常一般噙笑出来,他望望里边,低声问道:“如何?”曦儿怎如此顽固?这主意必得让他早早打消了才好。因而他现下可是想尽了办法找人劝解他。欧阳醉既是他大哥,他的话曦儿应当能听得进去罢。
“王爷。你还是让曦去西方罢。”
“为何!?曦儿如今正如此虚弱!怎能让他前往战场?!”难道曦儿顽固起来,大伙儿就一径由着他不明事理么?
“王爷,曦早已不是孩儿,自然明白自个儿所做的决定是好是坏。你就由着他去罢。”
濮阳熙心中当真是百味陈杂,一时竟说不出任何话来。
欧阳醉又笑了,朦胧不清的瞧着濮阳熙的脸:“万事不可强求。王爷自也是明白人罢。曦,早就不在撩晔了……。”
曦,早就不在撩晔了。他其实是知道的。
早就知道了。曦不在撩晔,难道他就在么?
终于,将自己关了一天后,濮阳熙准了濮阳曦前去漠冉观战。当然自是不能让他就这样单独前去,他早将在秦州已理好万事的叶非败招回,细心吩咐他照料好濮阳曦。于是,五月十六日,皇帝濮阳曦浩浩荡荡的开始御驾亲征。
六月十六日,星夜赶路,御驾到得战场。
此时,历经一个月,大将军韩朝尽显男儿本色,将钟离军赶至接近边境处。捷报频传令濮阳曦也是日日兴奋不已。镇西军则是一鼓作气,军威大振,将将军韩朝看得如战神般;不仅他们如此,就连在路上赶着的援军也是对大将军交口称赞不已。
这日,远远望见濮阳军旗——黄金龙牙旗与斗大一个韩字旗飘在前方军营里,叶非败忙叫御辇停下,报告状况。
濮阳曦命这二十万援军就地扎营,再同叶非败前去前方探看情况。
军营前查得十分严密,濮阳曦笑着亮出赤红擎天剑,守卫们见了,这才跪下迎接圣上驾临。
濮阳曦命他们带路到大将军帐内,四顾竟没几个人,他忍住想尽快见到韩朝的心思,细问守卫这上下数万兵士都被布置在何方。
守卫沉吟一柱香的时候,领着皇帝与叶非败来到军营附近的山头上。原来韩朝建这军营正是依山势延展开来,恰好将前方小盆地包揽在内,居高临下,后方物资又不匮乏。可谓是恰到好处。而钟离军同样是小心翼翼,军营扎在濮阳军营对面山头上,俯瞰战场同样是惬意。
濮阳曦随着守卫来到军营最前方,站在瞭望台上,远看着濮阳军与钟离军摆开阵势,却并未撕杀成一团。反倒像是两边主将正驱马决斗。
两边兵士分别助威着,吼声与兵器敲击声交杂出一股子即使是真战起来也未必有的威严与气势。
素袍……,雪甲。挥动着长枪的不正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儿么?
敌将……好生高大的身形。浑身黑色,举着方戟,这……不是新帝钟离释扬么?怎么钟离释扬竟不管国内政事,在此逗留这许久,也不怕才夺来的皇位被人夺回么?
正想着,战场上已是又一阵欢呼。
原来韩朝一时不察,竟令钟离释扬一时占了上风,方戟戳破了他的头盔,一头黑发丝在空中飘荡着。
朝啊朝,那般骄傲的人儿怎能容许被别人赢去?濮阳曦轻笑着,习惯性抚着胸前,痴痴望着那握紧长枪左挑右刺的人儿。
果真,韩朝不落人后,立刻还以颜色,将钟离释扬的胸盔挑破,远远的抛开。濮阳军欢声雷动。
钟离释扬举手令鼓手击军鼓,暂时休兵歇息。韩朝也便退下阵来,全军井然有序退入营内。濮阳曦一边向他归来的方向看,一边忍不住微笑着下了瞭望台,回到主军帐中等着那人儿带着些傲然的冷漠身影。
“将军!且到军帐中好生休息!”一路上,常年在镇西府服役的老兵们当这将军冷漠的样子是做出来吓唬人似的招呼着。
韩朝也是点头示意,背着长枪下马。
迎面小兵过来想帮他拉马入马号中,却被他冰凉的眼神给冻住,僵在原处。韩朝将长枪往他手中一扔,牵着飞翼入马号,亲自为它涮洗,仔仔细细。飞翼向来不让他人接近,他只不过不想让他人受伤而已。
……好似,先前有探兵向他报过,漠冉方向来了一大批兵马粮食。现下应当是到了附近罢。不知是哪位将军被派来西疆支援?
镇北将军叶贺么?
一把一把嫩草洒落,飞翼安静的咀嚼,一人一马在马号里倒也安静。
“谁!”悄无声息站在马号前许久。
猛的回头,却见叶非败抱着长枪站在马号前笑。
他怎会在这里的?!不是被任命为秦州守城将军了么?所以点将也没将他算在内,但他还是跟着到了撩晔,而后便不见了踪影。怎么如今……?
慢条斯理的摸摸下颚一把胡须,叶非败爽朗的笑着看这冷漠依然的韩朝:“韩将军近来捷报连连,令末将好是羡慕,所以便来了。”
转头抚着飞翼又长又亮的鬃毛,韩朝不语。这蛮汉来了不来与他都没什么干系,反正也知道钟离释扬断然不能将这战拖得太久,现在倒不缺将士了。
“不过,看来即便来了,也是没什么用处罢。韩将军手下那么多骁勇善战者,我这人又不突出……唉……。”方才皇帝一看便说这战不会长久,这等明智倒令他越是佩服起来。确实,钟离释扬根本是不问缘由胡乱战争,劳民伤财不说,战久了,他新得的帝位怕也是不保了。韩朝之所以与他两人阵前对峙,为的也便是逼他早日退兵,定下和约罢。唉,那他倒是一路上带着这二十万大军来吓唬人哪,半点用处也无……。
很有自知之明。韩朝不无嘲弄的想着,提水来给飞翼解渴。
叶非败走进马号内,看着他待飞翼的小心忍不住叹息:“这马比人还要重要不是?看你宝贝得!”真是可怜了在主军帐中苦等的人。
韩朝横他一眼,冷淡的散发着少惹人的气息。
“好好。韩将军早日歇息去,明日说不定还有一番恶战,可是要小心应付的。”摇头退出,在军营里走着,叶非败不知不觉便又来到主军帐前。想也未曾多想,他便掀开帐子进去瞧瞧。才进去,一阵浓药味便扑面而来。
天!光是闻着便够难受的了!一面绞着两道浓眉,一面进内帐看看——
“圣上!!”不会吧……。
蹲在药罐前熬药的濮阳曦闻言回头看他,笑:“叶将军若是受不得,早早歇息去罢。”拿着药勺不时往罐里搅搅,竟像是早已驾轻就熟。
“怎能让圣上亲自熬药?臣现在便去唤太医……。”
“惯了。朕也不想烦劳早病得下不了床的太医了。”说起来他也不愿自个儿打理这等小事,但那太医自从到得漠冉便是一副病恹恹的,竟是比他还虚弱。他怎么还能将那太医从病床上拉起来?
对了,那麻烦太医……。叶非败恨不得回头揪住濮阳熙问他当时是否是那双精明狐狸眼给糊住了?怎会认为那弱不禁风的太医是最可信任的?现下可好,皇帝都得亲自熬药!没法子……唉……。“圣上,交给臣罢……。”若是今后真告诉了那狐狸,那太医恐怕得脱十几层皮了罢。算了,他还是好心一些……。
“叶将军你?”脸色红润许多的濮阳曦哑然失笑,这粗手粗脚还是别帮倒了,“算了罢,朕少时没少帮了师父煎药,这等小事不必在意。”
叶非败却还是过意不去,蹲下来帮忙吹火。
“圣上,这药真像是什么灵丹妙药啊,瞧圣上脸色已是与常人无异了。”
“是么?”两三个月的性命……,总比在床上捱半个年头、十个月什么的要强许多了,“叶将军早日回那边军帐去罢,顺便唤上这里得力的随军郎中,过去帮那太医诊治诊治。”
“那,臣便告退了。”三番两次赶人还不走,再好性子的皇帝恐怕也会使脾气了罢。叶非败只有退下,背着长枪出了内帐。才嘀咕着想这韩朝不会又给皇帝什么坏脸色,正主儿已踱步进来了。
韩朝冷冷的望着叶非败闲适的将他主军帐当成客栈般自由来去,脸色沉下来。“你……。”这帐中怎么满是药味?冷冷的走至内帐前,挑开遮幕——果然是,果然是他。原来竟是御驾亲征……。
“朝?”使个眼色让闲杂人等赶紧远远的滚出去。被视为闲杂人等的某人只得摸摸鼻子,闪身出了大帐。
微笑着一如他们结拜那会儿那般温暖:“朝,可回来了?”小心的将药罐中的黑色粘稠汁液倒入盅中,抖抖长袖,自袖中拿出药包,倒上些许药粉。
韩朝睽着他熟练的将药匙调匀了墨黑的药汁,接着便一口喝下,抹抹嘴:“朝,五年不见了。可好么?”
“不好。”淡然答道,行至令桌前坐下。韩朝有些意外自己竟没抽剑就将眼前人给杀了,反能如此心平气和的与他寒暄——仿佛同个熟悉的陌生人一般。
濮阳曦有些诧异,笑也是僵了僵,强自欢笑也只能到此为止了罢:“我……,以为。你独自过能快乐些的。”有他,他不快活,没有他,他也不快活。难道,他就真失了所有情意么?他就真是天生的六根清净、清心寡欲?
呵,将心遗失给那无情无心的人儿,真是好痛苦呵。比心脉俱断差不了多少的苦痛,时时刻刻煎熬着。
“朝,你不是早想杀了我么?如今我是送上来给你杀的。”如此近的见到他,不过三尺的距离,无法逾越的三尺距离。他的风华绝代,他的绰约姿态,他的超尘脱俗……丝毫未变,甚至是比先前更胜三分。如此令人心动的人儿,被他杀了,他亦是不后悔。
韩朝淡淡的瞥他一眼:“杀一个病人?!”他不屑!若真要杀!就要在他正在颠峰的时刻杀了他!现在……,他不能。他的尊严与仅剩的傲骨是不允的。
濮阳曦长叹,笑了:“是了。现下你是不屑杀我。好罢,就让我这样死也好。”站起,凝视着三尺外的心爱人儿,“朝,钟离释扬是因何事大举进攻西疆,你可知道?”
眉头微蹙,说起钟离释扬此番举动,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按说濮阳与钟离已是姻亲,五年来濮阳曦也很收敛,不再插手他国政事。钟离断无任何缘由与濮阳开战。可……。钟离释扬绝不可能因着一时气血上涌便开战的。生灵涂炭不说,国库也经不起折腾罢。但,又有怎样的深仇大恨或者怎样的野心让他在不知濮阳国内有变的情形下便大举入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