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笑然
笑然  发于:2009年0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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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叹口气,“孩子也给带走了。真是作孽。”

就是这样的时候我那从来措辞优雅的母亲也没有出了一句低俗的话了,或许她是不允许自己放低了自己的身份罢。

我的母亲出身书香,祖父上三代都是出过进士的,在母亲心里,她总是那个八抬大轿抬进正门的,与“那个女人”争宠就是低贱了自己身份的。

一个念头冒出来,便再也克制不住,“是不是就因为母亲这样的自制,父亲才会爱那个孱弱的美丽女子了?”

是不是一旦叫别人觉的你足够坚强便没有爱的需要了?1DE3C81E0DB23F174F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母亲……”我站起来,对了母亲道,“你还怪父亲么?”

母亲隔着檀香的烟雾微笑,“为什么要怪他?男人有三妻四妾再自然不过了,你父亲是好人。”

我真想把母亲嘴角的笑容抹去的,那笑容叫我觉得这么寂寞,仿佛那时候阮家嫂子滴血似的红唇。

“玉堂,你把学休了吧。”

“母亲!”我惊叫,可立刻我便知道母亲的意图了。这个家现在必须由我支撑。“是的,母亲,我近快去办退学手续。”

我向母亲鞠躬,退了出去。

3月初,上海方面传来停战的消息。我也正式向杭州师范学校提出退学申请。先生们很想挽留我,教我素描的任先生更是惋惜的对我说没能看我完成一副人体素描是他最大的遗憾。

我无言的收拾好自己还留在学校的画具,江南三月的风已经有了春天的味道,不知道湘西这时候天气可还好么?

我这些日子一直跟着家里管茶园的阿三叔学习各种采茶、晒茶,品茶的学问,从前我只喜欢喝咖啡的,这些日子倒也品出了茶的真味。

这么苦涩难以入口的茶水,回味起来却是余香幽幽。

前两天阿三叔就带我去了我们家在山上的那100多亩茶园。这天我便叫了何西与我单独再去瞧瞧。虽然新茶还没有出芽,得再等些日子的,可我很喜欢那里的空旷和寂静,白云就在头上,风儿吹在耳边,总比在房里听阿三叔跟帐房的庞先生同我讲那些叫人讨厌的帐务要好了许多。

也许父亲说的对,我天生就不是做生意的材料。

我讨厌那些。虽然现在我总是勉强了自己去学那些事情,可我知道我其实一点不适合的。

小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听到要叫我读那些正经书,我便会偷偷跑来这里的茶园,不过那时候这茶园可没有现在这么大的。

今天太阳这么好的,风又清爽,我可再不愿意把时间都浪费在那些铜臭的事情上了。

我提了画板架在坡上,“何西,你说今天画什么好?”

“我可不懂,小少爷喜欢什么就画什么好了?”

“我画你好不好?”

“啊?”何西突然涨红了脸,“我……我有什么好画的?”

“怎么没有?何西这么好看的,画出来一定好。”

何西的脸更红了,“小少爷可别再玩笑啦……我是个男人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能干活就是了。”

我歪着头看他,“你真不肯让我画么?”

“不肯。”何西答的斩钉截铁。

我没奈何,只好道:“那好吧,等下次……下次我总要画你的。”

“可不会有下次的。”何西扯根青草咬在嘴里,躺了地上。

突然起了一阵大风把我的画纸都吹散了地上。

“哎呀……”我一边叫,一边按住手边的画纸。

可还有不少已经象长了翅膀似的飞了去。

何西跳起来,阳光下矫健的象只飞鹰,“只拣到这几张了。”何西把手里的画纸交了给我。

我抬手搭个凉棚看看天。碧空万里,白云悠悠,我突然感叹起来,“这么好的天气要是有只风筝就好了。”

“怎么?小少爷想放风筝么?”

“恩。”我点点头,“不过现在哪里去买风筝的,我不过说说罢了。”

“那有什么!”何西冲我一笑,“你在这里等我。”

何西说了话便往山下奔去。

“何西!”我叫他,却只见他奔的这么快的,还回头给我招手。

我索性合上画板,也学何西的样子在地上躺倒了。

眯着眼睛,太阳的光便没这么刺眼了,白云一下幻做小舟,一下又幻做一个姑娘,再一下突然就变成一只狗子了。

心中堆积的烦恼一下子就没了,我竟然这么瞧着就傻傻的笑起来。

“小少爷笑什么呢?”

我一骨碌坐起来,就见何西已经坐在我边上了,手里还拿了几根竹枝,还有一桶糨糊一大圈线绳。

“这是要做什么?”我奇道。

何西大约是一路奔的急了,额头上出了大汗,晶莹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光。

“做风筝啊。我问那些茶娘要的。”

我感兴趣起来,“你会做风筝?”

“是啊……我们乡下地方可没什么好玩的,风筝要再不会做,那便只有捏泥巴玩了。”何西低头开始把细细的竹枝弯起来。

“何西你真是能干!”我黯然道,“可我连茶园的生意恐怕都管不好的。”

“别这么说,小少爷……你这么聪明的,学什么都能学好了。”何西注视着我,那黑色的眼睛里是这么真诚的信任。

我苦笑着别过头去。

只三两下,一只最简单的四角风筝便现在眼前。

“小少爷接下来可就瞧你的了!”何西拿着风筝塞到我手里。

我接了过去,楞楞的问:“我?我什么也不会的……我能做什么?”

“怎么不能了?现在这风筝只有骨头,没皮肉的,要是一飞准漏气,还得要小少爷给它穿身好看的衣裳,他才能飞啊。”何西对我笑着。

我的眼睛亮起来,飞快的抓起几张画纸,“是这样么?”

“恩,就糊在这上头,对……”何西在边上教我糊纸。

我知道自己其实糊的准是难看的要命,可何西却在一边一个劲的赞我。

我拿了画笔就想在风筝上画些什么,这么白纸一片的飞起来也不好看。

“何西,你说画什么好?”我转了头去问何西。

何西想了想道:“我们从前画的都是些庙里看到的画像,那里会画了,就瞎涂两个墨团。”

“我不信,何西……你来画,你的手这么巧画的图画也决不会差的。”我拉着何西的手道。

何西却是不肯,“这怎么可以?小少爷你是画家,我……可不是班门弄斧了?”

我见何西又不应,有点不高兴了,板了脸孔。

何西笑道:“你这小少爷就是这么小气呢。”

我的脸突就红了,我想起头一次在沅水碰到何西时,他也这么说过我的。

“要不这样吧……小少爷,咱们两都摁只手印在风筝上,好不好?”何西凑过头来问我。

我真想不到何西竟有这么好的主意,蹦起来,叫道:“好……真好,这主意好。”

我跟何西在我那染料盒里分别挑了红色和兰色两种,重重的摁了手印在风筝上。

线越放越长,风筝飘摇在天空里,我和何西的手印也跟着飞到了天上。

我高兴极了,从前父亲也带我来放过风筝,那些风筝做的可比现在这个精巧的多了。有鹞鹰的,有长蜈蚣的,有双飞燕的,那些风筝有的还能盘旋俯冲,可给我带来的快活却远远比不上这只粗陋的只印了两只手印的风筝。

何西在边上看着我放的满头是汗。他只是静静的瞧着我,嘴角边露着微笑。

“何西,你也来放啊!”我跟何西招呼道。

“你放吧,小少爷……我从前可放的多了。”何西摇摇头。

我又招手,“来吧,何西……我放的累了,你来帮我一起收线。”

何西走过来,在我身后伸出手臂,帮着我一齐把线收了去。

风筝离我越来越近了。我感到何西热热的呼吸就喷在我后颈,我的心突然一个跌宕,手就是一松。何西的手也象是没有捏紧,线团在我们手里溜出去了。

只见风筝陡然高飞起来,再一晃眼竟是没了踪迹。

我望着远去的风筝没有说话,何西这时候不知为什么竟也没有开口。55B81957CE66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山坡上静的只能听到我与他的呼吸。

“哎呀……风筝飞掉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何西喃喃的道。

“对不起,我是松的手。”我垂下头。我多想留着那只风筝,那只我头一次亲手做的风筝,那只有我跟何西手印子的风筝。

何西爽朗的笑声就在耳边,“没事,再做一只就是了。这又不是难事。小少爷,你瞧我就说你干什么事都能干好的,这可不,才这么一会风筝你不也会做了么?”

何西的大手拍在我肩头。

我转头望着他。

阳光真是刺眼,我竟是觉得眼睛酸痛起来。

“小少爷,别着急。茶园的事情你一定能管好的。我知道你只是不喜欢这些事情。你若真不喜欢做……我来做……叫我来做就是了。”何西的声音在风里变的这么温柔的,几乎要将我的心也放飞出去。

我急忙转身,再不敢看他那双明亮如水的眼睛。

迎着风,我低声道:“都是这样的……何西……还有糖哥哥……都待我这样好的……”我对着太阳微笑起来。

这天一回到家就听下人说唐禾翔先生来家里拜访。

我父亲留洋的时候交了两个最要好的朋友,一个就是这唐禾翔,他比我父亲小了3岁也是在上海做生意的,听父亲说唐叔叔开的是银行,做金融生意,很发达的。我父亲另一个挚友是冯中山伯伯。他是我家的世交,现在冯伯伯在政府外交部做事,家也搬去北平了。从前他家就住了我家隔壁,我还常常去他家玩,与他家的小姐翠枝算是青梅竹马。

原来唐叔叔是得到了我父亲的纱厂快要倒闭的消息才立时三刻一等上海方面停了战就赶过来看望我父亲的。

唐叔叔见我父亲竟是中风瘫在床上,眼泪也流出来了。

唐叔叔告给我说,父亲上海的纱厂现在还欠了不少债务,但纱厂的资产还在的,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能找到买家把纱厂卖出去。他已经替我算过,如果能找到好的买家,说不定还了债务还能有不少余款。

我与母亲商量了,我不是做生意的材料,现在纱厂这个样子,我也不可能比父亲手段高明能叫它起死回生,倒不如就按了唐叔叔的说法早些把纱厂脱了手去。

唐叔叔见我们同意了他的建议,便说回去上海后就给我们尽快物色值当的买家,总不会叫我吃了亏的。

我对唐叔叔很是感激。

虽然这段日子也有不少父亲过去生意上的朋友来看望的,但那些人说的也都是场面上的话,只有唐叔叔才真是这么热心的来帮了我们。

父亲在上海那边的管事前两天就拍过电报,说那些追债的现在逼的越来越紧了。我正为这事情犯愁,又不好叫母亲跟着一起烦恼,这下唐叔叔倒成了我的救星。

我一边等了唐叔叔的消息,一边每天教何西读书念字。何西真是非常聪明有天赋的,我教他一次的东西他就能举一反三。

帐房那些帐目何西凭着从前在表叔公那里收过租的,竟是没几天就帮上庞师爷的手,弄的庞师爷那两天天天都在我耳边夸赞何西能干又麻利。

何西又是不怕吃苦受累,家里的不少重活也肯去干,我劝他,他也只是笑笑。

这才1个月不到的时间,家里上上下下都对何西有了好印象的。连我母亲有一次也在我跟前说起何西了。我知道的,母亲看重自己身份,从来不轻易在我这里提到下人的,她肯问起何西的事,那就是已经很看重何西的了。我真是高兴坏了,竟比我自己得了夸奖还要快活的。

我那多事的奶妈还总跟我打听何西的生辰八字说是这么好的小子得给他找个好姑娘的。我真是哭笑不得。何西却从来没答应过奶妈这事,他只说自己年纪还不大,再说又是个孤儿,没家没业的,不好耽误了人家姑娘的。

我听何西这么说,心里好象放下了担子似的。我不愿意何西成家,我只怕何西成了家,就再不会象现在这么跟我亲切了。我只怕何西总有一天要变的象糖哥哥那样的。

这事情让我有好几个晚上睡不好觉。我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的。就是我,总有一天年纪大了,母亲也会要我成家的。我与何西的缘分恐怕也就是这么短短几年罢了。难道还真能叫何西一辈子陪在我身边了么?也许现在何西心里还念着湘湘,但日子久了,等他淡忘了去,总会再喜欢了别的好姑娘,我怎么能叫他一辈子陪了我的?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我不知道自己竟有了这么自私的念头。

为了这事,我常常莫名的瞧着何西认真写字的脸就是发了一阵呆。

世事无常,人如浮萍,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从前父亲的感叹这些日子也总是在我耳边响起。

因为何西替我接下不少管理茶园的琐事,我便得了不少空闲,能在自己的画室作画。也只有独自呆在画室的时候我才能忘记这一直困扰了我的心事。

5月,北平政府正式与日本政府签定了《凇沪停战协议》,上海的战事这才算正式结束。我很快接到唐叔叔发来的电报说是已经找到一个不错的买家,叫我尽快赶到上海。

我原想带了何西一同去的,可这时候正是茶园最忙的日子,何西已经算是茶园里必不可少的人了,这一来竟是脱不开身去。

母亲便要父亲的另一个长随和我一起去。

反正何西不能与我同去,叫谁陪着也是一样,我便没有多话,当即动身去了上海。

合同签订的一帆风顺,除了扣去的债务,剩下竟真是不少。我心里甚是庆幸,若没有唐叔叔的帮忙,这事我自己是断然办不成的。

合同签完的第二天,我便在上海的和平饭店请唐叔叔吃饭以表示对他的谢意。

可没有想到,就是那天,我竟然发现买下我父亲纱厂的原来竟是一个日本人!

而唐叔叔是知道的,他知道那日本人用一个中国人做了他的代理,名义上买下纱厂的是个中国人,但实际却是这个姓西院寺的日本人做了我父亲半身心血的纱厂新主人。

我气愤的责问唐叔叔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了我,可唐叔叔却说什么在商言商,这姓西院寺的日本人出的价钱最高,自然应该买了给他的,反正钞票上又没有印是哪国人的。唐叔叔说的这么理直气壮,倒好象真是我在耍小孩子脾气。可我却怎么也无法接受他那套金钱理论,我当即对那个西院寺说我不愿意把纱厂卖给他了。

这人倒是说了一口标准的中国话,态度也一直礼貌的很,年纪不会很大的,最多不过30出头。但他的态度却也很强硬,说什么也不肯答应了我。

这时候我早就签好合同的,再要反悔就算闹到法庭赢的也是他了。

我气的连饭都没有吃,也顾不得唐叔叔难看的发青的脸色,便扔下他两人就走。

那日本人竟然还追到门口说要送我回饭店。

我哪里理会他的。

他们日本兵先是吞并我东三省,又炸死张作霖将军,在上海的这一战,杀了我军民上万人的。只要有万分之一血性的中国人就断不能对他们有了好脸色,我只差没当场吐他一口唾沫了。

总算我还知道那是公共场所,不能太放肆的。我只冷冷的拒绝了他的好意,回了饭店,便连夜赶回杭州。

等我怒气冲冲把上海的事情告给了母亲,哪里知道母亲却反倒怪我不该得罪唐叔叔,竟是催着我去给唐叔叔写封信去道歉的。

我哪里肯了,只把自己关在画室里,连饭也不去吃的。

总是后来何西来劝的我才算是开了门。

我就是不明白,我哪里做错了。

难道为了金钱,为了自己的利益,就是国家的尊严,民族的气节都可以丢弃的。我想如果是父亲也决不会赞成这样的事情的,就算我们为了纱厂的债务真到了破产的境地,这一步总是不能让。

后来我才晓得母亲是亲自给唐叔叔去了信的,信上一再的说落我的不是,请唐叔叔念在我年纪幼小不懂是非,原谅了我去。

要原谅我什么了?

我可不觉得自己有错。反倒是就此算是看清了我父亲这位“好友”真实的面目。我在心里跟自己说,从此以后我若再见到唐叔叔也决不会再向从前那样真心把他当了长辈似的敬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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