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笑然
笑然  发于:2009年08月25日

关灯
护眼

“那是自然。”我紧紧抱着翠枝姐只想给她一点温暖的。

我抬了眼却看到何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台阶上,他的脸色有些难看。

大约是跳舞跳的太多,累了吧。

翠枝姐这时候也看到何西了,她直起身子,笑道:“玉堂弟弟,你不是说不舒服么?那就早点回去好了。”

我弄不懂翠枝姐的意思,她方才不是还要我多陪她一会的么,怎么现在倒赶起我来了?

我才要开口,翠枝姐已经走到何西跟前,“何西,把你们玉堂少爷好好送回家休息吧。”

何西礼貌的躬身答应。

我对翠枝姐道:“翠枝姐,我回去了……你,不要紧么?”

“这里有这么多人了,有什么要紧的。”翠枝姐站在台阶上冲我笑,月牙一样的眼睛笑的这么欢快了。可我却一点不觉得她这是因为高兴。

我与何西回到自己车上。

何西坐在驾驶座上发动了汽车。

我们都没有说话,也许是找不到可以说的话了吧。

我心中一阵悲伤。

“小少爷,你不高兴么?”

“没有。”我闷闷的道。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肯在何西面前说真话的。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难过的。

我到底在难过些什么?

“小少爷,你不愿意我跟人跳舞么?”D0E2EB261BCA0F00746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我悚然一惊,决没想到何西竟也问了跟翠枝姐一样的问题。我不说话。

“对不起,小少爷,我不该抢了少爷的风头的。”

我抬眼去看,何西嘴角竟挂了个讽刺的笑意,我的心象是被扎破的气球,再没力气了。

“不是的。”我几乎是在大叫了。

“那是什么?”何西还是不看我。

“我……我……”我竟然说不下去。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是我自己硬要拉着何西来跳舞的,可到了最后扫兴的人竟然就是我了。

我呐呐半天,出口的却是“对不起……对不起……何西……”我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已经沙哑了。

何西踩下刹车,车子停了下来。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小少爷,你对何西的好处,这一辈子何西决不能忘的。”

“何西……”我抬眼去望他。何西脸上的微笑扩大了,渐渐露出他那口美丽洁白的牙齿。

是的,这才是何西该有的笑容,这才是我最怕何西丢失的东西。

我颤声道:“何西,我不要你变,我不要你变的我糖哥哥那样的……你答应了我,你答应了我啊……你要永远象从前我头一次在沅水见到你那时候一样的。”

何西突然将我一把抱住,“我答应你的。”

我将自己的头埋在何西肩膀。我才知道原来何西的肩膀竟是这么宽阔的。

“小少爷,你要不喜欢我跳舞,以后我就再也不跳舞的。”

我脸上一红,想起刚才翠枝姐说我这是在妒忌何西,连忙道:“没有的,哪里有了……你跳的这么好,我是你师傅,这也是跟着沾光的呢。”

“真是这样的么?我怎么瞧小少爷你象是不愿意给人抢了风头呢?”

“我哪里这么小气了?”

我嘟哝着。

想起从前何西就是这么说我的,我与何西对视,不由都笑起来。

江南梅雨季节,连着下了快一个多礼拜的雨,我家茶园那边的老房子多年不修好多屋顶都开始漏水了。

总算开晴的那天,何西跟几个工人便去给老房子上瓦。

我闲着也没事干便一道跟了去。

“小少爷,你来做什么?”何西一边搬梯子一边问我。

“啊?”我傻笑道,“我来帮你忙啊。”

何西把梯子靠墙一放,瞧我半天,笑道:“小少爷,我瞧你这身量怕比这梯子还要轻些。你是做少爷的,不该来这里。”

我瞪他一眼,推开了他,“谁说我比梯子还要轻的,我就搬梯子给你看。”

我抱起梯子,猛的使劲。

我只当梯子是空洞洞的粗毛竹做的,能有多重了?那里晓得,竟然还真有点重。

何西就这么笑呵呵的看我抱了梯子没走几步就涨红了脸,那副表情好象就是说“瞧瞧,我说的吧,你就是身娇肉贵的小少爷。”

我那里能受得了这个,对他“哼”一声,抱了梯子就走。我可不能叫何西瞧小了我。

“哎呀……我的老天啊!”我那奶娘大约是听说我也跑来老房子,就跟出来的。这时候看我抱了梯子吃力的样子,那还不急死她。

奶娘腾腾几步上来,拉我手。我没法子,就得放手,幸好何西跟过来接过去了。

“作什么,奶娘?”我嗔怪她。

奶娘忙把我拉走瞪着何西道:“我说何西,你这下人怎么当的,你自己空了手倒叫小少爷搬这么重的梯子,啊?你这……我前天还跟夫人说你麻利能干,又懂事理的,你倒好啊,要造反么?”奶娘眼睛本来就大,这么狠狠的瞪了倒也有些威势。

何西摸摸鼻子,苦笑道:“是……是我不对。”

我对何西眨眨眼,也不帮他说话。

谁叫他刚才笑话我的,哼,给奶娘骂一顿是活该。

何西冲我挑眉毛。

我对他扮个鬼脸。

“小少爷,你怎么样,可别把手给崴了啊?这毛竹梯子刺多了,有没有刺到手了?”奶娘拉我我又是摸手,又是瞧胳膊的。

何西早搬了梯子走去,还回头对我笑。那一脸神气还是在说,“你看吧……小少爷,就是小少爷的。”

我甩开奶娘的手,“我没事。”

奶娘在我后头叫我,“小少爷,你去做什么呀,你又不会干活的,快些回去吧。夫人要担心的。”

我也不管她,就往那几个修屋顶的工人那里走。

这些个工人不是我家长工,便是茶园里的,都认识我,也知道我向来没有脾气,对我都很亲切的。

“小少爷,你来了?来看我们有没有偷懒么?”

“不是,我来帮工的。”我对他们笑道。

说着话就往梯子上爬。

他们大约没想到我一个主人家的少爷竟真的爬了梯子上房顶补瓦片去了,都没拉我。

只有我那个呱噪的奶妈还在下头大呼小叫。

“小少爷,你……你真上来了?”何西就在我上头。

“是啊。”我得意的冲他笑。

何西象是叹了口气,对我摇头。

“你摇头做什么?你还笑话我不会做事么?你自己不也说了,只要我肯学总是什么都学的会的。”

“话不是这么说啊……你是少爷,这些事不是你干的,有我们下人呢!”

我正色道:“何西,我从来没说过你是我下人的……你要记得了,你是我的朋友,这一辈子都是朋友的。”

何西微笑着对我伸出手,“上来!”

我答应一声,也伸出了手。

何西的手劲真是大,我差一点给他拉到了怀里。

屋顶很快就修好了,崭新的瓦片鱼鳞一样铺了一层层。

我跟何西就坐了屋顶上,躲了一个阴影里说着话。

我手边一个红漆食盒是奶娘给拿来,装的都是我爱吃的水果,还有一筒冰镇酸梅汤。

我给何西递了切成长条的梨子。

自己也塞了一块在嘴里。

才出了大汗,现在再吃梨子越发觉得甜美多汁,竟从没有过的甘美。

“何西,你唱只歌吧!”

何西躺在屋顶上正拿着顶草帽当扇子扇了风,听我这么说手便停住了,“小少爷,我发现你最爱为难我了。”

我哈哈笑出声,我知道他是在说我上次要拿他作画的事。“怎么了,我帮你修屋顶的,要你给我唱个歌也不成么?”

“唱歌我是不会的,再说人家不都说苏州姑娘说话好听,茶园里不是有个姑娘是苏州人么。小少爷请她来唱好了,我也想听呢!”

我假装板了脸,“我就要听你唱的……就是那个……你来沅水接我的时候唱的号子啊。我只听了一次就觉得很好听的。”

“那个啊……”何西抬头看了天空那边灿烂的晚霞,唱了起来。

还是这样嘹亮高亢的声音,含了无限生命活力,挥洒汗珠,与自然天地做斗争的人唱出人类永不可战胜的精神之力。

“何西……你想家么?”

“我哪里有家的?这里不就是我的家么,小少爷……”何西转脸望我,他的整个身子都在夕阳里,金色的落日将他照的仿佛天神。他手臂上纠结的肌肉线条这么条畅,这么优美,年轻的皮肤紧绷着,没有丝毫松弛,那光泽如同纯粹的金子。5AB83B6C5A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我笑起来,“我却很想湘西的……”

我想念湘西,想念那个羞涩微笑的湘女湘湘,想念寂寞如寒梅的阮家嫂子……想念我那到了最后都改不了爱摸我头的糖哥哥……湘西的山水,湘西的吊脚楼,湘西的板刀面,这一生我都不能忘记了。

“等以后我们再回去。”

“你陪我去么?”我亮了眼睛。

何西笑着,“除非小少爷不要我去。”

“怎么会……你给我撑船啊!”

“是。”何西把草帽盖在我头上,站在屋顶又一次高声唱起嘹亮的船工号子。

那些湘西土语我还是辩不分明,却在这夕阳里仿佛又闻到沅水的气味,两岸夹山,陡峭岩壁上不知名的小花的香味。

我闭上眼睛。

湘西就在眼前。

11月里,冯伯伯去了趟上海,政府派他到上海公干,象是要常驻。翠枝姐却不愿意同去,她家又只剩她一个了,便搬到我家住。我也欢喜这个活泼才情的姐姐,再说家里也没有外人,母亲一个人挺孤单的,有翠枝姐来作陪倒就热闹起来。

冯伯伯真就请了美国大夫来给父亲看病了。那叫罗伯特的大夫年纪看着也不算老,医术真是高明的很,我父亲在他治疗下,没两个月就能自己坐了,手臂也开始抬的起,虽然说话还不利落,但简单的几句也总能听明白的。

母亲心情也好起来。

这个年可就比去年过的欢快许多。

我帮着何西打年糕,跟了奶娘裹糕点,还同翠枝姐一起跟了厨房做小菜。那个罗伯特是第一次在中国人家里过年的,看什么都新鲜,他不会说中国话,家里只我、翠枝姐还有何西能说洋文,他便与我们很亲近。那些天也跟进跟出,这个摸摸,那个瞧瞧,总有问不完的话。有时候他的问题问的真是好笑的,我们四人便在一起笑的东倒西歪。罗伯特对我母亲的小脚很好奇,有次还差点说要瞧瞧我母亲的脚是什么样子的,说是可以拿来做研究。还好这话是被我听了,要真给我母亲知道,他可真要给当是亵渎猥亵的登徒子了。

大年夜那天,我们吃了团圆饭就在院子里放炮仗点烟火。

炮仗震天的响,翠枝姐捂了耳朵往我怀里躲。罗伯特看的有趣也吵了要亲自放,何西交给他,他却不知道点了以后要放地下的,就拿了手里炮仗便炸开了,吓的他一屁股坐地上本来就够白的脸这一来更是白的石灰似的。何西拉他起来。我们都笑成一团。

那天母亲也没有管我们由的我们放肆去。晚上闹的不知多晚,前几日也跟着忙我便倦极,迷迷糊糊后来怎么回到自己房里睡的也不知道。总是有人把我抱回去的,却不知是谁。

年后一天,冯伯伯从上海来的电话,却不是找翠枝姐的,而是找我。

我正奇怪,原来是我前次跟冯伯伯说了纱厂买给日本人的事,他给我留了心,说是找到人可以帮着把纱厂再买回来。

我很高兴的,我总不愿意父亲半身心血落到这日本强盗手里。

可等冯伯伯说出那个能帮忙的人来,我却没有答应。冯伯伯也不勉强只叫我再考虑考虑。

我挂了电话,正皱眉想着冯伯伯的话,何西正好进来。

“怎么了,小少爷有烦心的事么?”

“何西……你说……我该不该把纱厂买回来的?”

何西道:“能买回来是最好,不过不是已经签过合同的么?那已经是人家的了,我们总不好也学日本狗××的去抢他的。”

何西好久没说这些野话了,这时候突然冒出来倒有趣,我笑起来。

“小少爷,我们茶园去年生意做的很好,家里收入不是也多了么,纱厂的事就别多想了。”何西尽是安慰我的。

我点头,“那是你的功劳,我可什么都没干好过。”

“又说这话……”何西要来驳我。

我笑道:“你别总说我好话的,我自己什么材料我自己最清楚的。纱厂的事刚才冯伯伯来说了,有眉目的。”

“这可不是好了,你还烦恼什么?”

“可是……那个人……”

“谁?不是冯先生么?他是在政府里做大官的,他说有眉目自然是一个准。”何西总是这么自信。

“是杜月笙……冯伯伯说,要请杜月笙帮忙才能成。”

这一回,何西也不说话了。

杜月笙这个名字就是出了上海也是响当当的。谁不知道“海上闻人”的名头。这个上海滩的大亨,烟草妓院赌馆走私甚至军火都做的,就是政府来的特派员到了上海先去的也必然是他的公馆。上海滩上黄金荣、张啸林还有他杜月笙,真的排起号来,数的上第一的还是他杜老板。

就是这么个流氓头子,却要去求他办事,我心里总是有个疙瘩。

如今我已经懂的当时糖哥哥为什么会说欠了阮三爷的人情未必是好受的滋味。

要欠了他杜月笙的人情我看那滋味只怕更加不好受才是。

“小少爷不愿意招惹这样的人物吧。”何西总是聪明的,我这心里转了什么心思他总能猜透。

我没说话,只望了他。

何西微微一笑,“小少爷别为这些烦恼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的。”

“恩。”我点头,“你刚才忙什么呢?”

“啊……是那个洋大夫在跟老江、阿狗他们打什么拳击,我瞧着有趣想来叫你的。”

“打拳击么?”我立时高兴起来。

何西见我这么兴高采烈,拉起我就走,“就在花园里,翠枝小姐给做裁判。”

“去瞧瞧。”

那一天的拳击最后以何西胜出收场。翠枝姐还真弄了个花环还捧了家里一个花瓶当奖杯。罗伯特气喘吁吁很不服气的样子,还说下次要跟何西再打过的。

何西对我悄悄说,洋人真是奇怪,为什么打架都不出脚的,要是能出脚,他一定一下就能把罗伯特撂倒。

我笑起来。我知道,何西这是在逗我开心。他不愿意见我皱眉头的样子。

总是这样……何西……还有糖哥哥,他们总是这样……对我好的……

我望着何西头上黄豆似的汗珠,还有那张笑脸,心中感激。

出乎意料的是,冯伯伯一个月后到我家来了。

他还带了一个人来的。

那个人我认得。就是那个叫西院寺的日本人。

原来那日本人是来跟我谈纱厂的事,他竟然真的愿意再把纱厂卖给我,而且价钱就是我当时出的,竟没有高出一分一厘。

我实在搞不懂到底怎么回事,又怕别要象上次唐禾翔叔叔那样叫我上当了。我拉了冯伯伯出来,可冯伯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说这日本人是自己找到他的。

家里的存款再家上卖掉乡下两块地皮还差了不少,母亲不愿意我再把纱厂买回来,但冯伯伯后来同母亲说了,这事关于民族气节,不仅只是钱财的问题,他还说不够的那些钱他来出,只当是入了股份,日后赚钱分他一半就是了。

母亲不愿意驳了冯伯伯的面子,只好答应。

我将那份合同看了几遍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就签下来了。

到了最后我也不明白这个西院寺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人还是当时在上海见的样子,文雅礼貌,神情虽然稍显冷淡但眼神很利落的,不象是个会吃亏的。

反正纱厂又回到我们家了,我很高兴。告给父亲听了,父亲也露出笑容。我知道这毕竟是他的心血,能失而复得真是再好没有了。

然而这事情来的太突兀,我总不是当初那个去湘西之前的玉堂了,我已经明白天下间没有白吃的午饭,这事情到处透着蹊跷,虽然我想不明白,但这中间定是有别的名堂。

这事总在我心里投了个不大不小的阴影。

现在时局很乱,我便每天养成了看报的习惯。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