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笑然
笑然  发于:2009年0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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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的幸福常常是不长久的,或许以前不明白,只当是先生忧愁的感叹,可现在……我已经终于明白。

“那时候我们真是幸福……后来革命了,我真是不明白革命是什么东西的,向东哥却高兴的什么似的,对我说了许多什么打倒封建余孽,什么推翻满清靼子,还我汉人河山……什么共和制度,大总统的……我全都不明白。我不知道那时候的日子有哪里不好的了?是皇帝还是大总统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了?是汉人的天下还是满人的天下有那些分别的?反正总轮不到我们苗人,有什么可高兴?可向东真是高兴坏了,还跟家里闹的去当了兵。就在他走了第二年,衙门突然说我们苗人造反拉去杀头……呵呵……真是有趣啊,他们杀我们苗人就当杀猪杀狗一样,堆在河滩上每天都有400多人,就这么一个多月,他们大概杀的累了吧。我竟然活下来了。”幺妹笑了起来,我只看见她凝定的背影,“所以啊……好心的小少爷你说我不做土匪能做什么?我不杀人还能怎么着?”

我无话可说,心头这么沉重的。

我方才在苗家寨只是怪那些乡民愚昧无知,头脑简单,给人煽动了就这么不问是非的乱杀乱砍,却哪里知道真正起这祸端的竟是当年闹着革命的所谓革命军人!

这是什么样的世道?

人命卑贱不如一跟草荐。

“到了!”幺妹将船靠了岸边码头停住。

“多谢,幺妹子!”何西向幺妹拱手。

幺妹笑道:“我先前欠过三爷的人情,这次也算有机会还了,要不我可死都不安心的。”说着转了船头就走。

“你去哪里?”我才落了实地忙转头问她。

“去杀苏老狗。”

“哪里很危险,你别去了。”

幺妹停了船站在那里,瞧了我好半天,“咯咯”的笑着,“真是个好心肠的少爷啊……”

“我说真的,你别去吧。”我只是劝她。

“没法子啊……”幺妹突然叹口气,“何向东死啦,我得还他一条命的。不是苏老狗,就是我自己!我们湘西人不能欠人家人情……他给我一颗心,我就得还他一颗心!”

幺妹在风里微笑,她撩起头上给吹乱的发丝笑的竟象是个羞涩的大家闺秀。她拨转了船头去远了。

我知道劝也没用的,也只得长长叹口气。

——他给我一颗心,我便得还他一颗心的!

幺妹的话反复滚落我心底,我象是就要痴了。

夜风吹送,水气扑面,天上突然飘下雪花。

我左右瞧了,问何西:“三堂哥跟老彪呢?怎么没见到?”我心里象是有一阵乌云遮过来。

何西不说话,他那眼睛却越黑了。

我四下跑去,大声叫:“三堂哥!老彪!糖哥哥……糖哥哥……你们在哪里啊?”我拼命的叫着。

雪花落在我头上,很快化成雪水一条条泪水般滑过我脸上。

“不用叫了。三少爷不会来了。”何西静静的道,他望着对岸的身影一动不动,仿佛一座沉默的雕塑。

“为什么?”我跑回来,拉住他手问。何西的手竟也这么冷了。

“三少爷已经中了一枪……在肋骨那里……他活不出来的。”何西还是静静的象沅水一样平静的说着。

我双膝却是一软跪在了地上。

我想起来,我那时候已经看到三堂哥身上那一滩刺眼的血迹了,那一枪,那一枪定是为了保护我才挨上的。

全是因为我……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我……是我害他的……

我爬起来,往码头走去。

“你做什么?”

“我去救他……去救他……”我喃喃的道。

突然何西狠狠的给了我一巴掌,“你去送死么?三少爷是为了救你……为了要你活才死的!就是天下人都死了,你也不可以死!”

我瞪着何西,他那掌打的好重,可我不觉得痛了,我整个身子都已经麻木。我舔舔嘴角,血腥的味道,那是我的血。

那也是三堂哥的血。

“就算你现在去,怕也太晚了……三少爷那时候已经流了太多血了。他知道自己活不成,才要我先带你走的。”何西哽咽了。我头一次看到何西那从来明亮坚定的眼睛里竟充满了水花。就是那时候湘湘死了,就是他给人打的断了腿,也没有哭的,现在为什么要哭呢?

我伸手抚摩何西的脸,轻轻问他,“你怎么了,何西?你做什么哭呢?”

“小少爷,你若是伤心难过就哭吧……你哭吧!”何西再也说不下去,眼泪流出来了。

我摇头,微笑,“我不哭?为什么要哭……我活下来了,糖哥哥宁愿自己死,也要我活的,我为什么要哭?我要好好活的……好好活……他宁愿故意骗我,宁愿叫我讨厌他,恨他,再不要理睬他……他……什么都是为了我的……我的糖哥哥啊!他这么欢喜我笑,我小时侯他住我家的时候他对我说的,我笑起来最是象白绢一样纯粹,看我笑了,他就再有天大的烦恼也能忘记的……所以……所以我不会哭的,我再也不哭了,我把眼泪都还给他……我要笑,一直笑……”我微笑着,不断的微笑,就算胸膛那颗心已经快被痛苦压碎了,我还是笑着。

雪花越来越多起来。

何西一把抱住了我,我在他怀里抬头去看。晶莹的雪花,六角型的雪花就这样撒盐一样自由自在的撒下来了。

落在我肩上,头上,脸上。

这么纯洁又美丽的雪花啊……只是太阳一出就要化的。

这世上美丽和幸福总是太过短暂。

两条细细的雪水化在我脸上。

不……那不是我的眼泪,这一生我再不会哭泣了,糖哥哥……我答应你的,小玉堂再也不会流一滴眼泪的。

糖哥哥……我的糖哥哥……

沅水无言流淌,你可会把我这话带给我那个糖做的哥哥了?

苗家寨的那场民变在3天后终于在另一支换防的湖北驻军的镇压下平息了下来。

我们再次来到苗家寨子却已经是10天之后。

街道冷清的厉害,风把那一扇扇在交战中破败的门扉吹的“咿呀”作响。

偶尔会有个女人开了门出来倒水,她只是用浑浊的眼睛望望我们,既没有仇恨,也没有恐惧,除了麻木我不知道该怎形容这双眼睛。

石板路的那些凹槽缝隙里还残留着血迹,斑斑点点就象红色的眼泪。

我去找过湖北驻军保安司令,可是他说在生还者的名单里没有三堂哥的名字,也没有找到老彪。当时太乱,他们把死人堆在一起一把火烧了。连苏司令跟他那个参谋官都没能在这场惨剧中逃出性命。

我不知道苏司令是为那些造反的乡民所杀还是那个叫做幺妹的女子?我没有问,我开始学会把好奇的心灵藏起来,小心翼翼,就象小时候藏起父亲不准我吃的那些玫瑰糕。我不知道我的好奇心是不是也会象那些玫瑰糕一样藏的久了终于变了质,再也不能吃。

我只是很平静的听着那个姓熊的司令的话,甚至还礼貌的向熊司令鞠躬致谢。

我知道自己没办法把三堂哥的死讯带回凤凰去。我知道自己没有面对那个分崩离析的大家族的力气。那个家早就腐烂了,要不是三堂哥苦苦的支撑,它早就被腐蚀如一摊烂泥,而现在三堂哥死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承受亲眼目睹这个大家族彻底的完全的溃烂在沅水之中的勇气。

我向熊司令表达了希望他把我三堂哥死亡的消息带回凤凰表叔公家的意愿。熊司令虽然看起来是个非常威武的军人模样,脾气却是相当好的,对我这样的读书人也很客气。他答应下我的请求,并且还说可以借部军车载我去汉口。

我没有推辞。

我只想尽快回家。

何西这些天一直很沉默,他只是静静跟在我身边,却是一句话也不多说的。

送我上车那一天,何西对我笑道:“小少爷,这一路要小心保重……若以后再有时间请到湘西来玩。”何西笑的就象我头一次见他那样,可我从他的黑眼睛里看到自己苍白的倒影。316FA9DE20624F96F9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我接过他手里的行李,我想同他说话的,我想说“何西你跟我回去杭州吧”,可这句话却仿佛千斤一样的重,我这菲薄的嘴唇怎样也吐不出简单的几个字。

车子发动,我坐在车厢里能感到车子在不甚平坦的道路上走的颠颠簸簸,如同摇篮一样。

我没有象那天夜里趴在后窗上,我只是端坐着,眼睛望了前方。

可是前方有什么?我却根本没有看到。

我突然向司机大叫一声“停车!”

司机象是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吓了一跳,陡然猛踩油门,车子往前冲去,发出难听的“吱吱”的声音。

我推开车门,奔了出去。

何西就站在哪里望着我向他飞奔过去,既没有吃惊也没有惊慌,只是笑出了一口白生生的牙齿。

“何西……”我喘了几下,昂头凝视他,“你同我回去杭州!”

我并不是在询问他。头一次我象个主人那样命令他。

何西还是笑着,“是的,小少爷。”

我也笑起来。

这才是属于何西的笑容,发自内心的笑容,自然野性,没有拘束。

车子再度发动。我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何西就坐在我身边的。

往两边盘山公路向下看,绿色的田埂覆盖了班驳的雪色,长长的沅水白带一样蜿蜒。

到达汉口那天一个惊动全国的大新闻再次焦雷似的打在我头顶。

“1932年1月28日深夜,日本海军陆战队借口保护上海闸北日侨,突然袭击驻守闸北的十九路军,驻守上海的十九路军在著名将领蔡廷锴、蒋光鼐的指挥下,奋起抗战。”

在看到报纸上这醒目的黑色字体时,我差点摔倒在地上。

我父亲在上海拥有一家纺织厂,通常过完年他就会回上海安排新一年的生产工作。照这么算起来,我父亲这时候应该就在上海。

我9月末走的时候父亲母亲还以日本人在东北为由叫我不可多管这些国家的事情,却那里晓得这才转眼几个月而已,日本人就已经打到上海来了。

我又是着急又是担心,只想快些到上海探望父亲。可那些本来要开到上海的船只这时候因为战事纷纷改航。就算是到上海附近的江浙地方,也由于受上海战事的波及突然变的紧俏起来。

总算何西机智很快搞到两张到杭州湾的船票。

“小少爷别着急,或许老爷并没有去上海呢。”站在甲板上何西低声安慰我。

“希望是这样。”我望着下边翻滚的水花喃喃的道。

这1931年的冬,为什么这么难熬?

春天不是就要来了么?

却还是这么寒意透骨。

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一件衣服披在了我身上。

我转头去看,何西那件我才给他买的黑色丝绵棉袄正盖在我肩上。

“何西……”我轻声叫着他的名字。机轮发出的响声把我的声音淹没了。

何西只是笑着,“小少爷回舱里去吧,这儿风太大,可别把你刮跑了。”

我“哈哈”的笑出来,何西明亮的笑容仿佛瞬间吹散心头烦躁的一阵风。

“要是真出事了,小少爷现在担心也没用。要是没出事,现在就这么担心了,可不就赔本了。”

“是……何西,你不去做生意可真浪费呢!”我笑话着何西。

何西不来驳我,只拉了我往舱里去。

不知道是何西的话生了作用还是别的。

父亲居然因祸得福的没有在新年一过就回上海。而让父亲滞留在杭州的理由却是——我的父亲中风了。

这就是我一回到家,连行李都来不及放下便在奶妈的眼泪,阿三的长吁短叹里得到的消息。

母亲一如既往的端庄高雅,在她脸上我从没有看过什么叫做大喜大悲,即使当年得知父亲在上海有个情妇甚至连孩子都生下了,母亲也象现在这样的微笑着。母亲脸上的表情就是最标准的木偶也未必及的上,我从小就奇怪为什么有人可以时时刻刻保持一种微笑的。为了搞清这个事情,我甚至在母亲睡着的时候偷偷去捏过母亲的脸皮,我那时候以为母亲的脸皮跟我是不一样的。

我甚至来不及将何西介绍给家里,只给母亲请了安,便心急如焚的到了父亲房里。

知道我回来的父亲努力的要伸出手,可中风的身体根本没办法挪动,父亲的手在被褥里蠕动着,眼泪从他一向坚强高傲的目中流出来。父亲从小就对我动不动爱哭鼻子的习惯很看不起,常常为这事就会训斥我的。父亲总是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父亲……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后半句话,你为什么从来没跟我说过呢?

我心头酸楚,却微笑起来,“父亲,你还好么?我回来了……玉堂回来了!”我紧紧握住父亲的手,轻缓的为父亲擦去眼角滚下的泪水。

头一次,我发现原来泪水竟是这么滚烫的如同开水般的液体。

我的心也象是被父亲的眼泪灼伤。

从前我总觉得父亲待我严多于爱。父亲总是嫌我性格太过文弱,天生理想,不重现实,这样的性格于他商人的脾性很是不对,所以自小,我在父亲这里听到的苛责多与赞美。在得知父亲有了情妇之后,为母亲不平的心理更是教我对父亲越发疏远。总要在上海的父亲再三催了才去望他一次。而每次也总是用了学校功课多的借口早早回来,从不肯多在父亲膝下陪伴天伦。

而现在,我发现父亲头上竟有了这么多白发了。

我记忆里的父亲不一直都是挺拔威严如同门口那两棵松柏一样么,什么时候父亲竟也这么苍老了?

父亲开合的嘴角努力的发着辩不出意义的声音。

我握紧父亲的手,“父亲,放心……别担心我的,玉堂长大了,玉堂不会辜负你的期望。”我能感到父亲已经用不出力的手还想把我抓在手心里。

是不放心么?是担心我这个没用的儿子么?

父亲在听了我这两句之后眼睛放出光了,僵直的身子才松弛下去。

父亲牵动嘴角,一个难看又勉强的表情出现在父亲肌肉完全瘫痪的脸上。

我知道,那是父亲对我的微笑。

我拍拍父亲的手,低下头去。

我不敢把头抬起来的,我怕自己的眼泪就要落下来。

可我答应过糖哥哥的……我答应了他的,小玉堂再也不会哭了……再也不会哭的!

我迅速转过身子,几乎象是逃跑一样快步走出父亲的房间。

我走到母亲房里。

“母亲,父亲怎么会中风的?”

“你父亲在上海的纺织厂不行了。”

我虽然不懂得生意上的事情,可我知道父亲一直是精明的,这些年父亲做的买卖几乎没有亏本过,“怎么了?我走的时候不还是好好的?”

“是那个女人……”

父亲的那位情妇在家里永远是个忌讳,母亲每次提到她总是用了“那个女人”这样的称呼,虽然母亲嘴角的微笑依然完美无缺可我是知道的,在心里,母亲看不起她,鄙视她,甚至仇恨她。

我噤声不语。毕竟那女人是父亲的情人,算起来也是我的长辈就算在母亲面前我也无法说出贬低她的话来。

那女人其实我见过的。

非常美丽,尤其是那双清纯的眼睛,竟象受了惊吓的小兽,让人忍不住要去保护了她的。我见她的时候无论怎样也不能相信就是这样美好的女子竟是破坏我家庭的罪魁,就是奶妈口里的狐狸精,就是阿三口里的祸水。

“是她偷了你父亲的帐目给外头人,让那些人知道你的父亲接下的生意,故意抬高原料价格……你父亲就这么亏了一大笔。本来还是不要紧的,谁知道那女人竟又偷去你父亲上海的房契,银行里的钱也被她拿光了,股票又跌的厉害……追债的也再不肯看你父亲过去的脸面……”母亲停下来没再说下去。

檀香烟雾里,母亲的面目已经看不清楚了。

我呆呆做在椅子里,想到父亲当时的处境真可谓四面楚歌。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喃喃的问。

“我早说了,这样的女人不过贪个钱字罢了。”母亲淡淡的声音传过来。

“那……那个孩子呢?”那孩子是我弟弟,虽然不是同一个母亲却总也是我的亲生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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