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笑然
笑然  发于:2009年0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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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样痴痴想着,想着,竟不觉站了大半夜,直到何西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冷的脸色发青。

我终于醒过来的时候就望见了那一方蓝天白云。

还有一个似乎一直在梦里温柔焦急的呼唤我的声音,这般熟悉,又这般亲切。

“小玉堂,你答应过要照顾好自己的,怎么我一到就见你躺倒了?你要我把你怎么办才好呢?”又是这句无奈的低叹。

我移动视线,一张英挺出色的脸便显在眼前。

“糖哥哥!”我的声音还虚弱。

我对他微笑。只要我这糖做的哥哥来了,便什么也不用担心的了,在这陌生冰冷的地方,我能依靠的只有他了。

“小玉堂!”三堂哥伸手摸着我额头,“烧还没退。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何西说你独个站在院子里吹了一夜的风。”

“没什么。”我扭开头,我不是不愿告诉他,而是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到底为什么不愿意走近前厅去。我只是觉得那不是我的世界,那一切都离我太远。

三堂哥为我捏了捏被角,脸上露出我最常见的顽皮笑容,“是怕给三爷的兄弟灌醉吧?还记得小时侯我带你一起偷表叔酒喝的事么?”

“自然记得的。”

三堂哥深深望着我,眼睛发光,“那时候你这么小,”他比划一下,脸上是最真心的愉悦,“我们两个把表叔的那些洋酒差不多都喝过了吧?”

“是啊,我最记得了,那个什么俄罗斯人的伏特加真是太难喝了。”我紧紧皱起眉头。

“恩,你那时候还抢了喝呢,才一口就把你腔的……哈哈!”三堂哥大笑了起来。

我不服气,“那你还不是一样,才沾了一点不就辣的吐舌头的!”89C3B92E34EC454F449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三堂哥望了我微笑,“是啊……都记得这么清楚的呢……”他伸手在我脸庞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习惯的摸摸我头,“可是,我的小玉堂却已经长大了。”

我低了头,蒙声道:“我倒宁愿永远是那个时候跟在糖哥哥屁股后头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的小玉堂。”

一阵沉默,冬日北风把窗棂吹的“呼呼”响,我抬了头对三堂哥苦笑道:“其实我现在也是个最没用的人了!”

三堂哥笑了,他眼里有什么东西流动起来,那光好象我小时候最喜欢看的烟花一般,“为什么要这么说……小玉堂从来就是最好的,记得么,我说过的!”

“糖哥哥!”我觉得鼻子猛的酸起来。是因为发烧吧,身体里的水才会这么容易的就要从眼里冒出来的。

三堂哥什么也不再说,拿了一边桌上的药碗一勺一勺将那苦涩药水喂在我口里。

“等你病好了,就跟我回去凤凰好不好?”

“恩。”我点头。

其实我是讨厌那个地方,可是只要三堂哥一天在那里,我便有最大的理由说服自己留在那个充满感伤与厌恶气味的地方。

我知道的三堂哥是为了我才特意来百鸟镇。

从第一次从三堂哥口里听到阮三爷的名字,我就明白三堂哥并不喜欢这个三湘一霸,所以若不是为了我他是决不肯这么三番两次的来跟这样危险的人物打交道的。

三堂哥对我的好,只怕就是亲生哥哥也未必及得上。

这辈子我该怎么报答他呢?

我端详着将药水送到口边的三堂哥,不知不觉这话就说了出来:“我该怎么报答你?”

“我要你报答什么?真是生病生傻了不成?我是你的糖哥哥啊!”三堂哥又笑了。

我的病总算在三天后就好起来了,功劳最大的自然是几乎衣不解体的照顾了我的三堂哥。

阮三爷也来瞧过我了,跟了他来的是何西。我见他和阮三爷一起的时候还呆了一呆,才想到何西已经是三爷的兄弟了,而且还听说阮三爷非常器重他的,已经当他是心腹一般。他们一起来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么?

他们在我这里没留多久的,说的都是客气话。

我与何西竟也没有多余的话好说了。

我只是觉得疲倦。

三爷临去的时候留了话要我在离开百鸟镇之前再到他府上吃个饭,全当是赔罪。三爷总说我生病是他没照顾好。

何西听到我要走的时候,目光定在我身上,我却转了头不愿意与他这明亮的眼光对视。

“这不好吧,玉堂弟弟已经打扰的太久了,临去还要麻烦三爷,等我回去真是要给爷爷他们责骂了。”三堂哥站在阳光下,穿了一身裁剪合体的深色西装,神色自若。就是对了这名满湘西的大人物,他也从来是这样言笑俨然,风度翩翩。

怪不得父亲总说我要有糖哥哥的一半本事,他就是现在撒手也瞑目的。

“这怎么说的?”

“玉堂弟弟先头是一个人来,要三爷照应那也没话说,现在我到了这里,再要三爷请我们就真说不过去了。”

“我是地主么,三少爷说这话,莫不是瞧我不起?”

“那里?我的意思是,等玉堂弟弟全好了,该是我们兄弟请三爷还有诸位兄弟一场,就不知道三爷肯不肯给我这个脸面,这样我回去也好跟爷爷交代的。”三堂哥说了,鞠下躬去。

阮三爷敲敲手里的烟枪,微笑道:“不愧是状元家当家的三少爷!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阮三籍要是说个不字,岂不连太老爷都得罪了?”

“那三爷是答应了?”

“三少爷,你可是头一个能在这百鸟集请我吃饭的人!”

“是,是,那是阮三爷赏脸,李少堂总是记得的。”

阮三爷脸上还是我看不懂的表情,他向我和三堂哥拱拱手走了出去。

何西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是觉得没有话好说了么?

我心里一阵难过。

“为什么阮三爷说你是头一个能在百鸟集请他吃饭的人?”

三堂哥关上房门坐下来,给自己倒杯茶道:“阮三爷是什么人物,小玉堂现在该都知道了吧。”

“恩,我知道。”

“百鸟集是他的地盘,按他们的规矩,到这里的都是客,没有客人在主人家请主人吃饭的道理的。”三堂哥眼里露出锋锐的光,“所以我请他吃饭就是越礼。”

“那做什么一定要请他?”

“我不愿意欠他的人情。欠了这份人情滋味却未必很好呢!”

我困惑的望着三堂哥,他喝口茶,象是不愿意再多解释下去,“小玉堂再睡会吧,多养养精神,回去了才好有力气过个好年的。”

我顺从的点头。

这一夜是我留在百鸟集的最后一晚。

三堂哥包下了百鸟集最大的酒楼,宴请阮三爷。

我以为我能再见到何西的,可是搜遍那天来的所有人影,我也没有见到那双又黑又深的眼睛。

错过了今夜,我只怕一生都见不到何西了。

象是苦酒流过身体,我这一晚的笑容也必然苦的要命。

我坐在三堂哥手边,对面就是阮三爷。

阮三爷吃的很少,烟却抽的凶,烟雾把他整个人都包围起来了,象在云雾里似的不真实。

“玉堂小少爷画的那副像真是好,传神的厉害,就是我这样的门外汉也看的喜欢。”

宴席结束我们送阮三爷出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夸起我的画像了。

“那不是我画的好,是阮家嫂子实在美丽,其实我那只秃笔哪画的出她万分姿态之一了。三爷有这样的妻子实在羡慕死天下的男人了。”我由衷的说。

三爷又抽了口烟望着我,透了烟雾,他的眼睛鹰一样的利,我心里一突。

“三爷以后要到了凤凰可别见外,请到我府上喝杯水酒。”三堂哥对阮三爷客气道。

阮三爷点头道:“谢谢三少爷的盛情,回去的时候也请三少爷代我向太老爷问候。”

“是。”

我见阮三爷走下台阶,突然奔下几步,对他说:“三爷,我有句话想说。”

“什么话?玉堂少爷尽管说。”

“三爷……我知道我不该管这事的,只是……只是……”我昂起头道,“请以后对嫂子好一点吧……她,她实在太寂寞了。”我眼前又象是看到阮家嫂子滴血般的红唇。

“我知道了。”阮三爷竟对我这多管闲事没有生气动怒。

我们站在台阶上直到阮三爷转过街角看不见了,才转身返回住处。

三堂哥不想我乘夜船,怕我才复原的身体又要累着,便拖了一天的行程,我们得搭明早的船才能回去凤凰。

“你给三爷画的什么画?”三堂哥的声音里透了凝重。

“没有,我没给三爷画像,我画的是阮家嫂子。”

“什么?”三堂哥突然停下步子,拉住我的手问。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三爷没说不对啊,我问了他的,他亲口答应了。”

“是么?他答应的,那就好……那就好。”三堂哥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

就这时候我眼尖瞧见街对面老彪跟几个三爷的兄弟匆匆而过。

“老彪!”我大声叫他。

我在百鸟集的这几天,承他多有照料,我这就要走,怕以后难得见面了,我想着该向他说声谢谢的。

老彪见是我,便对身边兄弟说了几句,跑过来,“玉堂少爷。”他每次见我都要磕头的,我有了准备忙拉住他。

“三少爷。”他对我三堂哥倒只是拱手而已。

“我这就要走啦,所以想跟你道个别。”

“这……这就要走啦!”老彪也象是挺舍不得的。

“恩,这些日子你对我很好,我想跟你说谢谢的。”

老彪一副大吃一惊的表情,“这怎么说的……哎呀,怎么能要少爷给我说谢的,真是该死了。”老彪竟是着急起来,又要给我跪。

我摇头扶他,“你别这样,我也当你是朋友的,你要再跪,我可也只好给你跪了。”5F224CF30D83F5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使不得……可使不得的。”老彪赶忙摆手。

我对他微笑:“我乘明天一早的船回凤凰,你自己保重了。”

老彪望了我点头如倒蒜,“玉堂少爷也保重了。”

“走吧,回去还要收拾,收拾的。”三堂哥催促我。

我拍了拍老彪的肩膀,转身去了。

虽然刚认识那会,我对老彪印象是极坏的,他那张嘴可真把我得罪的不轻,但这两个月下来,我却发现老彪为人意气,一诺千金,心肠也是好的,我常见这里的小孩子围了他,他也不怪,还买些米粉,泥人给他们。我问老彪,他也只是傻笑说,“这些孩子全没有爹娘怪可怜的,且我从来就喜欢这样的小东西了。”他又象怕我笑话他娘们样,便总要再狠狠的跟上一句:“我可不是软心肠。”

三堂哥拉了我就要跨进我们住的客栈的门堂,身后却是老彪的声音,“玉堂少爷!”

“怎么了?有事么?”

老彪面上露出为难犹豫的神色,“我……我没事。”

我笑道:“没事就早些回去休息吧,别尽在街上逛了。”

老彪抬头望着我好一会才象是下了决心似的道:“玉堂少爷,你是我恩人,又肯把我当了朋友。老彪是讲义气的,对朋友瞒什么事都是要拔舌头去了。”

“老彪你说什么呢?”我对他的话可半点摸不找头脑。

“不是我的事,是何西!”老彪沉声道,“过了今晚,玉堂少爷恐怕就再见不到何西了。”

“什么!”我大惊,忙拉住老彪的臂膀。

三堂哥这时候对老彪冷冷的道:“把话说清楚点。”

老彪皱着眉头,象是为难的不知该怎么办了,“我……我不能多说的。玉堂少爷,你跟我去就明白了。”

我想也不想就跟了老彪奔去。

“玉堂弟弟!”

我听了三堂哥的叫声才转了头。

三堂哥站在门口,大风吹起他的西装,他总是这么打扮的一丝不苟,象是立刻就要去见外国使节似的。

“我跟你同去吧。”

我欢喜的跑过去拉了他手,“太好了,有糖哥哥在便有天大的事也能解决的。”

三堂哥只是微笑,便跟我与老彪去了。

“玉堂少爷,你们就留在这里,无论看到什么都不可出声的。这是我们帮里的大事!”老彪把我们带到百鸟镇后边的土坡低声关照。

今晚无云,月色光亮的很。

我和三堂哥藏身在一块巨石之后。

只看到老彪快步走到一大群人里。

这些人有的面孔熟悉,是我这两个月来常见的三爷的兄弟,还有些就陌生了。他们全穿了一身戎装,青绉稠布裹头,腰上别了武器,武器的柄上系了彩绸。着青裤,裹腿,腿上插了两把黄鳝尾小尖刀,脚上打赤穿麻练鞋。

这些人围了一圈,中间放一桌,桌上排了酒盏,燃好香烛。

没有人说话,只听见水声。

我不由紧张起来,捏紧拳头。

一个长身年轻汉子郎声道:“事情我都说了,可有说的不明白的,大家尽可再问。”

这人我见过,听说姓杨,是什么执法老幺的。

还是没有人开口说话。

“既然没有人问,那就请三爷给做主!”

我的眼光搜罗过去,果然阮三爷就站在圈子正中,还是悠闲的抽着他的旱烟。黑夜里,那一星一星的红光闪烁着,叫人心头发慌。

“就按老规矩办吧。”

“是。”姓杨的执法老幺答应了转身道:“何西兄弟你说嫂子说你的全是假话,是不是?”

“是!”

这声音,就是这声音,不卑不亢,不紧不慢,就是声音也透着男子汉的勇气,是何西。

我探出头去,想瞧清楚了何西却被三堂哥一把拉住,他对我摇摇头。

“那好,按规矩请何西兄弟到神台来。凡事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们俗人辩不出的事,就只有请神明给大家做主了。”

何西越众而出,他脱了麻鞋就往高台上站。

这高台是以八张方桌垒起的。我才一见就觉得突兀的很。

执法老幺又道:“何西兄弟是初来,规矩倒要再跟你说清楚了,这台下有个坑,坑里散放了十六把尖刀的,刀锋向上,你跳下去,要是毫发无伤,那就是神明给你左证,你是清白的。若不是……后果你自己也该知道的!你现在要是怕了,尽可以下来,不过那就是认了嫂子对你的说话,你可要想清楚了。”

“是!谢谢杨大哥指教。我对嫂子决没起过歹心的,就是刀山油锅我也敢下。”何西清朗的声音传过来。他站在高高的台上,夜风把他头发吹起来,我瞧见他嘴角似乎还带着笑呢。我的心一动,就是这笑,坦荡无畏,便是就要丢了性命,何西也还是这么微笑的。

三堂哥的声音在我耳边,“你别去,这是他帮里的事,就算你去了,何西也不会乘你情。你若真信他就让他自己解决!”

我转头过去,三堂哥靠我这么近,他的手按在我肩上,背光的脸只瞧见他一双眼睛又是温柔又是坚定。

我点点头。

“好!何西兄弟既然这么说了,那就请!”执法老幺大声喝彩。

何西坦然一笑,没有半点犹豫纵身跳了下去。

时间就象尖刀一样在我心上磨蹭,我咬着嘴唇都快咬出血了。

终于那坑里露一个人头,又一下,矫健如豹子的身影就跃了出来。何西站在月光下,身上除了沙土再没有半点伤痕。我的心这才终于能放回自己腔子里了。

“何西兄弟已经在神明前证明了自己的清白,现在嫂子有什么话说了?”执法老幺的声音越发严峻。

一个窈窕美丽的人影走出人群。

她的脸色白的吓人,倒显得眼睛流转的象天上的星星。

“没了,我再没话说了……我早该知道的你们男人全是些孬种!”阮家嫂子轻蔑的笑道,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神气。

“嫂子为什么要诬陷何西兄弟现在可以说明白了吧!”

阮家嫂子撩了撩额前头发,“咯咯”笑了,“我诬陷他,我为什么要诬陷他?你问问你这些兄弟了,他们哪个没在心里转过要同我睡觉的念头?恩?”阮家嫂子指着一个站在她边上的男人笑道:“是你么?你没想过么?”

那平常杀人打架都不眨眼的汉子这时候倒是怕的退了一步。

“还是你?”阮家嫂子又指着另一个汉子问。那人也是一脸惊惧。

“你自己没想过么?”软家嫂子转脸对着执法老幺笑问,她笑的可真是又美又甜,简直就象含了甜水的无锡水蜜桃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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