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笑然
笑然  发于:2009年0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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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法老幺脸色变了,瞥一眼站在边上没出一声的阮三爷,才有沉声道:“嫂子既然不肯说,我们也不多问。但,事情既是出了,总要了断的。”

“了断?是啊……总要了断的。”阮家嫂子轻声道,她忽抬头看了何西一眼,“我还有句话想问问他。”

“是,嫂子问就是了,我想何西兄弟也会如实回答嫂子的。”

阮家嫂子走到何西跟前,“为什么?我只问这一句。”她的眼光真是温柔的都要滴出水了,她仰头看着何西,美丽的颈项露出衣领,象一阙醉人的歌谣。

何西却避开了她,“没为什么的。”

“是那个湘湘么?”

何西没说话,眼睛还是不肯望她。

“还是……他……?”

何西象是全身一震,终于碰到她眼光。

阮家嫂子突然笑出声来,“原来……是他啊……哈哈……竟是他啊……”她笑的象是连腰也要直不起来。

何西的脸也发白了。

我却觉得恐怖,我从没见阮家嫂子这么笑过的,我知道那不是因为快活,心里很是同情。

“我没话再要问了。”

执法老幺恭恭敬敬的鞠躬道:“是。那……我就要动手了。”9DA507B817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等等!”阮家嫂子挑起细长入鬓的眉毛叫道,“我不要你动手,我是三爷的女人,该是三爷亲自动手才是道理。是不是,三爷?”

阮家嫂子这话里带了风情的威严,执法老幺不敢拦她,就看她婷婷袅袅的走了过去。

三爷抽烟的手一顿。

他们的目光遇在空中。

“三爷……”阮家嫂子唤他,声音里满是我从没听多的柔情似水,“我遇到你就知道你是我一生的男人,他们都说你年纪太大,可我不管。你知道的,我向来是看上什么就要拿在手里的。”

“我知道。”

“可我错了……我真错的厉害了……”阮家嫂子伸出了手抚摩阮三爷的脸。

“是我错了。”阮三爷低声道。风把他的声音传到我耳里,我听出那里边竟象是带了颤抖的。

阮家嫂子摇头,“不……你不会错的,你是阮三籍啊,你怎么会错!别人都是会错的,只有你……只有你……三爷是不会错的。”

阮家嫂子闭上了眼睛,又是嘴角那抹冷冷的笑,“动手吧,三爷!”

阮三爷望着她,许久,既不说话也不动手。

夜静的能听到这许多人的呼吸,还有我自己的心跳。

突然,阮三爷扔了手的烟枪,拔出一把雪亮的刀。

“别看!”三堂哥伸手遮了我眼睛。

可惜,三爷的动作可比三堂哥快的多了。

我已经看到了。

那亮的象眉睫的刀划过阮家嫂子雪白美丽的颈项,飞溅的鲜血染红我的眼前。

我鼻端都是血腥的味道,眼冒金星,身子晃了晃,就什么都再不知道了。

身子象在水里游曳,晃来晃去。

阮家嫂子滴血般的嘴唇亲吻在我脸颊,“乖乖的小少爷,你瞧我美不美?”鲜血从她雪白的颈项溅出来,都滴在我脸上了,我大痛起来,叫道:“嫂子!嫂子!”

“玉堂……小玉堂……”

我睁开眼睛,就叫三堂哥抱了我,一脸担忧。

“三堂哥!”我唤他。

“没事了,没事了,我们这就回去凤凰。”

“是……”我从三堂哥的臂弯看出去,沅水就在眼前流淌。我们这已经是在船上了。“何西呢,他……他怎么样了?”

“何西也没事,他是清白的,阮三爷不会为难他的。”

我从三堂哥怀里挣出来,靠了船壁坐下,“对不起……我真没用。”

“不是你没用,那场面我要是初见也要晕的。”三堂哥从袋里拿出两只新鲜翠绿的苹果,“要不要吃些苹果?是烟台带来的,我没拿出来就是想着给你留着船上吃。”

“恩。”我茫然点头。

三堂哥拿了小刀慢慢削着皮,突然问:“小玉堂知道我为什么定要请阮三爷吃饭么?”

“不知道。”

“那你总该知道苏文卿的事吧?”

我抬头诧异的望了三堂哥一眼,不明白他提这事所什么,“我知道的,听老彪说过。”

“是我请阮三爷收了何西的。”

“为什么?”我还是不明白。

“苏文卿的父亲是这里三湘的保安司令,你想他儿子死了,能罢休么?”

我打个冷战,这江上的风可真大。

三堂哥脱了自己外衣给我批上,“如果是阮三爷的弟子,没有实在的证据,苏司令便也不敢再乱来的。”

“就是为了这个你才说欠了阮三爷的人情?”

三堂哥把削好的苹果交到我手里,他的眼光忽闪的象沅水一样叫人看不分明。

“你也知道是何西干的?”

三堂哥微笑着摸摸我的头,“你不是叫我救何西的么?你的话我总要听的。”

三堂哥还是这么喜欢取笑人的,我却再也笑不出来。

“很快就要到凤凰了,小玉堂把这里的事都忘了吧。”

“是……都忘记就好了。”我转头去看只能见那码头一线的百鸟集喃喃的道。

清脆爽口的苹果吃在嘴里却不知什么滋味,是苦还是甜?

三堂哥为我拂开额头给江风吹乱的头发,我听到了,他那长长的无奈的叹息。

船过骂娘滩,我又回到凤凰。

表叔公家的大宅子就在眼前,我却停了脚步,怔怔站定。

“怎么了?”三堂哥在前头台阶上问我。

“没……没什么……”我摇头。

是的,没什么……能有什么了,对于这里的人,不过是死了个丫头。而我却觉得这巨大宏伟的建筑便象传说里最贪食的巨兽——饕餮。它吞下的正是湘湘年轻生动的生命。

我的眼睛瞬间模糊了。

“走吧,小玉堂。”三堂哥的手又大又温暖,还有他的微笑。

我点头,又一次跨进表叔公家。

才刚在厅里把行李放下,就看大伯父已经等在那里了。

“玉堂回来就好,在百鸟集没受委屈吧?”

“没有。阮三爷对我很好的。”我答道。

大伯父虽然对我说着话,眼睛却是望向三堂哥的,我知趣,也许他们父子有什么不方便在我眼前说的话,我给大伯父鞠躬道:“大伯父,我下去了。”

三堂哥却一把拉住了我,“别忙,我还有事要跟你说呢。”他对我笑着,又转头对大伯父说,“父亲有什么事就说,玉堂弟弟也不是外人。”

“啊……是,是……怎么会是外人。”伯父的表情有点尴尬,“是狗娃……”

“狗娃怎么了?”三堂哥依旧坐在椅子里喝着刚泡的茶淡淡的问。好象狗娃是个不相干的人而不是他亲身儿子似的。这里有风俗的,要是大人特别疼爱小孩子,就要给孩子取个贱名,这样才好养活,那些妖魔鬼怪才不容易把孩子抓了去。三堂哥是长房嫡孙,他的儿子自然在这家里也尊贵的很了。

可我早就觉得三堂哥对狗娃不太亲近的。

三堂哥却笑着对我说,“我讨厌小孩子!”

我不知道他这又是不是在开玩笑了。

三堂哥总是让我很琢磨不透,他虽然常常在笑,可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因为心里觉得快活才笑的,他同何西是截然不同的人。何西是自然的儿子,要笑,自然是开怀大笑,要生气就骂人,要伤心也会哭,可是我的糖哥哥却是不一样的,他一直都在笑,不论遇到什么事他都在微笑,他喜欢你也好,不讨厌你也罢,他对你总是很有礼貌的样子。对于这个糖做的哥哥我常常不知道他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但有一件我是知道的,就象阮三爷说的——“三少爷待小少爷是真的好!”

伯父唉声叹气的道:“就要过年了,也不知道惹了什么邪神,狗娃病的不轻。”

“生病了就看医生,家里又不是没钱。”

“可是……”

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这家里除了表叔公,人人都怕三堂哥的,就连大伯父在三堂哥面前都一点没有父亲的威严。我从没见伯父象我父亲训斥我那样训斥过三堂哥,甚至我发现大伯父跟三堂哥说话的时候都有点不敢看他。

“到底怎么了?”

“看来是被人下蛊了?”

三堂哥慢慢放下茶盏道:“爷爷还不知道吧?”

大伯父因为不安而下意识的搓着手,“还没敢跟父亲提呢!“EF0041DEB557B32F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我才走了几天,就出这样的大事了……真是一刻都不能离了我。父亲,您这家当的真是好!”

这个家名义上现在仍是大伯父在当家的,可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实际管理着家里钱财出入,地里租金,以及县城各个铺子来往帐目的却是我三堂哥。

“三堂哥!”连我都听出了三堂哥话里对大伯父的不敬和讥削。

三堂哥对我招手,“走吧,玉堂弟弟,你不是很喜欢狗娃的么,我们去瞧瞧吧。”

“是。”我低头走过还坐在堂椅里脸色青白的大伯父眼前。

我真觉得大伯父很可怜的。大伯父这么和蔼的人,三堂哥怎么可以这么对待自己的父亲?

“糖哥哥,你不该这么对大伯父说话的!”我仰头对三堂哥道。

三堂哥微笑回望我,“小玉堂就是良心好,对谁都是好的。”他眼睛看着前方,象是看到了很远的地方,这么忧愁的眼睛,我真想为他拂去眉头的皱折。

三堂哥轻轻的道:“有好多事情你都不明白的。”

我不敢再问,书上也很多写过的,象表叔公家这么大规矩的大家庭里总是藏了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故事的。三堂哥既然不说,我怎么好多问。

我只是跟了他一路往三堂嫂那屋子去。

才走到门口就听重重的什么瓷器的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还有三堂嫂喝骂的声音,“你是木头啊,这么烫的东西能吃么?狗娃都病的这样了……要是……要是他好不了,我要你们这些狗杂种都给我的儿子陪葬!”她声音这么尖利刺的我耳朵好痛。

三堂哥脸色已经沉下来了。

我怕他要对三堂嫂发脾气,这时候他们夫妻怎么还能吵架呢?

我拉拉三堂哥的衣袖,不安的看着他。

三堂哥原先阴沉的脸在看到我的时候终于转了颜色,“放心!”

我点点头。

“干什么的,进来也不敲门!”

我跟三堂哥才踏进门口一个大花瓶就冲我们飞过来,三堂哥身手敏捷让了过去,我却完全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呆了一呆,花瓶就要砸到我了。

突然三堂哥抱了我,用他自己的身子和一只左手挡住了花瓶。

“碰!”的一声,花瓶摔碎在了地上。

三堂哥的手上也流出血了,浸透了他雪白的西服衣袖。

“糖哥哥!”我惊叫。

“你怎么样?受伤了么?”三堂哥却好象完全没发现自己受伤似的,只是一味拉了我询问。

“没有……我没事……糖哥哥,你……你自己受伤了!你的手……”

三堂哥这才留意到自己的伤,他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还笑道:“不要紧,只要你没事就好……反正我血也多着,流一点没关系。”

我心里热的象是有口炉子在烧。

“糖哥哥!”我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三堂哥挥开几个上来要给他包扎伤口的下人。

“你又发什么疯?”

“我发疯!儿子都病的这样了,你倒为个外人在别的地方一呆就是好几天,你说到底谁发疯了。”三堂嫂头发有点凌乱,面色也不如头一次见到这么红润了。她的话虽然无礼,可到底是因着心疼自己的孩子,我怎么能怪她。

“你说什么?谁是外人了?你说清楚!”

“哼?还有人不清楚的么?我看这个家里脑子最不清楚的就是你!”

“你看你把这里闹的都什么样子了?你要丢脸发疯请回你自己娘家,别在我这里撒泼……刚才要是真砸到玉堂弟弟了,我看你怎么跟杭州的表叔交代!”三堂哥怒道。

“哈哈!跟谁交代也比不得跟你交代不是?”三堂嫂冷笑道,“你还是别回来的好,你回来也不会真要管狗娃的死活的!”

“是么?是谁弄的现在这样的?是谁弄的我不想管自己儿子死活的?”

“你!”三堂嫂本来坐在床边拍着床上的孩子,这时候陡然站了起来,可地上到处是她摔碎的瓷片还有撕烂的破布,她脚下一滑就要摔倒。

我一惊,忙奔了几步要扶她,可是近在她跟前的三堂哥却连伸一下手都没有,只冷冷看她摔在地上。

三堂嫂气的脸色发白,“你……你……好!”

“我很好,多谢关心了!”三堂哥突然笑了,可那笑容决不是对着我常有的顽皮或者温暖的微笑,他这笑容就是12月的冷风,吹的人心都寒了。

“你们把这里整理一下,狗娃要有什么变化再来告诉我。”三堂哥吩咐下人,“走吧,玉堂,我给你新安排了住处,这就去瞧瞧!”

“可是……”

三堂哥却不让我说话,拉我就走。

我转头就看到三堂嫂看着我的眼神说不出的怨恨,象是我抢了她什么要紧东西似的。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三堂哥叫了下人简单给他把受伤的手包扎了一下,就领我到了西厢的客房,就是那时候表叔公大寿给尊贵客人下榻的所在。

三堂哥很是细心,全部被褥都换过了,屋里还贴了几副我喜欢的画家的真迹。

“怎么样?还喜欢么?”

我抚摩着桌上的茶壶,突然想到那时候湘湘常常就是这么给我倒了茶便坐了一边静静看我作画的,她的眉眼呼吸我都似乎还能感受,可是,可是……她竟然已经不在人世了,而我终于再也见不到这个山水灵秀的女子了。

我双肩颤抖起来,眼泪滴在茶壶上,发着极轻微的声响。

三堂哥从身后搂住我,他那低低的无奈的叹息就在耳边“小玉堂……别难过了!”

“不……是我害她的,是我害了湘湘的!”我轻轻的重复着这话。我怕我一生都摆脱不了对湘湘这沉重的负罪。

三堂哥突然重重将我身子掰过来,面对了他,他的眼睛犀利而明亮,象是望到了我灵魂深处,“跟你没有关系的!这是她的命!是洞神要她去的!”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糖哥哥,那个跟我一样是在西洋学堂接受教育的糖哥哥居然,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了,“你……连你也这么说?连你也相信什么洞神的鬼话!”我大声起来,“要真有洞神,那也是我,是我!”

“你想救她么?你想救湘湘么?”三堂哥的声音也提高了,他一眨不眨的盯着我。

“是!我要救她,我该救湘湘的!”我懊恼的道,我恨自己的无能!

三堂哥却突然冷笑起来,“你谁也救不了的!”

“不!”我象是被人从梦里惊醒,大声叫了出来。

三堂哥脸上还是没有一点笑容,他不笑的眼睛跟表叔公真是再象也没有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么理性冷静,简直接近冷酷了,“别否认,小玉堂,你得看到眼前的现实,你能救了湘湘,能救了何西,能救了阮家嫂子……可你能救其他人么?象湘湘这样的女人在这沅水每天没有两个,就有三个……你下去沅水瞧瞧,那地下埋了多少尸骨的!你都能一个个去救么?”

我呆了,全身冷下来,三堂哥却紧紧抓了我手,“看清楚了,小玉堂,这个世界谁也救不了谁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不 ……我不能救,你能的,你能的,糖哥哥……你这么能干,父亲说的,我要有你的一半,他就死也瞑目的,你帮我救他们!”我连哭泣都没有力气了,我象是抓住最后的稻草似的拼命抓着三堂哥的手。

三堂哥突然一把抱住了我,他把我抱的这么紧,象是就要把我揉进他怀里,我简直就要窒息。

我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我闻到他手上伤口涌出的血腥气,“糖哥哥……你疼么?”

“不……不疼了。”三堂哥的声音在发抖。

我抬眼去看,三堂哥眼睛里有水花似的东西在流动。

“糖哥哥……”我怔怔叫他。

三堂哥在对我微笑,还是最常见的温和的微笑,“我也没办法救他们的……我已经连自己都没办法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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