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逸住的单间的特需病房,从门上的窗口处有些微的灯光透出。
推开门看到瘦弱的男人低著头,膝盖上放了厚厚的书本。
“啊,课长,”想来在举目向他浅笑致意之前,对方应当是在聚精会神地钻研学习著,“这麽晚?”
“嗯……,我妈是这家医院的退休医生,刚才去退管会替她办了点事,然後顺便过来看看你。”
他找不到更适当的借口,而事实却是他得知对方就要出院了,的确没有考虑周详就在这种时间匆忙跑了来。
因为脑外伤而把头发剃得短短的脑袋像小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希望别让护士抓住你,这样不遵守医院规章的。”
平静地说了一句,对方又默默地将注意力收回眼前的书本上。
“身体还没恢复彻底最好少看点书,”好像不在乎一个人被孤零零地甩在角落里,林正平只惦记著替他心疼而开口劝说,“这就当打发时间的消遣就成,真的不用太努力。”
“不努力可不行,”视线似乎不舍得离开书本,对方一边翻著页码一边认真回答,“公司海外派驻的考察下个星期就要笔试了,我连参阅资料的一半都没有念完呢,不多加把劲怎麽行?”
“这一次赶不上就算了,明年年底还会有机会的。”
他耐心地劝慰道。
“昨天下午部长来过了。”
对方突然扯到了看似不搭界的话题,他有些奇怪,但又不便多问,只能应著“噢?……是这样吗?……没听部长提起啊!”
“我和部长谈到了调换部门的事。”对方平淡的语气却猛然来了个突兀的转折,顿时让他从背脊凉起来,并且由於清晰感觉著胸口传来的急剧压迫而逐渐僵直。
“什麽,调换部门?”他察觉自己的声音因为胆战心惊而有些变调。
“其实上次离开时,战略部的部长就表示请我能否考虑一下,从技术部调任至他那里。”
仿佛只是谈论更换旅游目的地那样轻松的口吻,尽管屋内的暖气充足而温煦,但林正平的双手依然像是裸露在室外冰冷的空气中似的,十指冻得几乎要僵硬弯曲了。
“所以这次海外派驻的考试要是通不过的话,也务必拜托部长支持我离开技术部。”
霎时觉得身体的重量在一瞬间消失,如洪水般的事实冲击著他,“如果是我恳求你呢?……我说只要一看见你还是令我困扰的话,你会不会认真考虑离开的事?……”
耳边充斥著那句绝情伤人的话,他觉得自己快要淹没在这浊流里溺毙了,不用照镜子也知道嘴角一定难堪地扭曲著。
“……战略部挺不错的,你去那儿今後会有更好更多的上升空间。”
宛如隔著一层薄膜,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真实而又空虚地在房间内回响。
那双清澈温和的双眸长久停驻在他的脸庞上,原先没有情感的眼神中开始生出一些疲惫,“或许您说的对吧,”声音是抚慰般的柔和,“过去是我太任性了,说出那种不求上进的话,没有顾及到课长您的感受,对不起。”
那之後彼此间又讲了些什麽已经记不清了,而当对方礼貌地说“想要睡了”,才慌张地告别。
茫然跨出电梯,底层的大厅不时透进冰冷的风,裹紧外套走了出去,落在脸上的薄薄的雪片,溶解之後就像眼泪般从面颊滑落。
日子几乎又返回了常态,而离预定的婚礼日期也越来越近,林正平有些机械似地等待那天的来临,回想起五年前的自己曾经那样热烈地憧憬和潘玲步入礼堂的情景,可是现在的他已完全没有这样的心境了。
早晨起来後发现外面有点雨雾蒙蒙,女人一边穿衣服,一边担忧地望向窗口,“正平,明天会不会有雨啊?……如果下雨的话室外那些场景就要另选日子再拍了,真令人心烦呢!……”
赶到公司後抽了个空挡,将公休单上申请的原因填妥交给了行政秘书。
“啊,……林桑明天要拍婚纱照吗?”秘书小姐羡慕地对他笑著说,“很幸福呢,……能挽著林桑的手感觉很幸福啊,潘小姐可真是好福气呀,能觅到林桑这样好的男人噢!……嫉妒,嫉妒,……还有,最重要的是恭喜你啊!”
客气地回应对方,嘴里说著“谢谢……多谢”,心思却被正巧从自己背後经过的男人给牵走了。
看见他端著杯子好像往茶水间的方向走去,因为不清楚他是否听见了自己和秘书的对话,忐忑的心情象锺摆似的微微摇晃。
“课长,部长大人有请!”下属从会议室探出头来喊了一声,“关於OMM结算系统的问题。”
“马上来!”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正准备拿好笔电去报到的时刻,突然响起的东西掉落的碎裂声和女人的惊叫声,让他毫不犹豫地朝茶水间冲去。
“对不起,实在抱歉……”
徐逸正手忙脚乱地拿著纸巾,狼狈地为不小心被他撞倒的女同事擦拭弄湿的衣摆。
幸好打翻的只是温开水,稍微用电吹风便能除去水渍,对方也像是因为男人刚出过事故,或许身体还不太灵活而颇为体谅,和颜悦色地表示道,“嗯,没关系!……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顺势转过身,她瞧见了伫在门口的林正平,互相礼貌地点头示意後,同事离去了,狭小的空间便只剩下他们两个男人。
对方蹲下身子收拾起砸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他急忙也跟著蹲下,轻轻拦住那双由於消瘦而关节骨过於突出的手。
“你放著,让我来吧。”
徐逸抬起头,和他四目相对。
苍白的脸看上去有些忧郁,膝盖似乎也在颤抖著。
以为对方嗫嚅著双唇会说些什麽,他神情专注地等待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只得到惯例的沈默。
彼此没有任何言语和肢体的交流,却异常默契地将茶水间迅速整理一清。
“对不起,耽搁您的事了,部长还在等著呢。”
直到最後,对方才微弱地发出声音来。
凝视著那微微弓起的背脊,他用力克制住想要拥抱的悸动。
──“算了,收手吧,林正平!你还有什麽资格再去骚扰他的生活?!……只会带来伤害的感情就这样让它沈没了吧!”
尽管一整天都在心中这样对自己低吼著,却依然在对方下班离开时鬼使神差地尾随其後,茫然而无目的地走著。
被跟踪的另一方像是完全沈浸在自我的世界中,丝毫没有察觉他保持著一定距离却一同迈开的脚步。
从公司出来之後并没有往地铁站走去,对方先是到自己提出分手的那间咖啡馆门口张望了一下,哪怕彼此相隔有十几米远,林正平却能肯定自己听见了那些深深的叹息。
绕著商店街兜了一大圈,曾经留下双方甜蜜身影的地方几乎都被重新踏足了一遍,然後又沿著繁华的主干道不知疲倦地走下去。
当夜色的深沈终於弥漫到城市每个角落时,熟悉的篮球场一下映入眼帘,而球场上耀眼的灯光将周围一切照射得有些炫目。
就在宛如白天一般的明亮中,清楚地看著对方紧贴高耸的电线柱子,身体一点点往下滑落,……悲伤的脸埋在手臂里,单薄的肩膀越来越厉害地颤动,……就是那样持久而肆无忌惮地哭泣,……为了无法善终的爱情而痛哭,伤心疼痛的眼泪像是永无止尽。
即便拼劲全力也再阻拦不了内心情感的喷薄,他抛去所有的犹豫和踌躇,大踏步地走过去,跪倒在地上伸出手,想要抱住痴心爱著自己的恋人。
对方全然是诧意地瞪住他展开的双臂,身子不禁往後瑟缩。
不气馁地拽住温热的手腕,却意想不到被用力地推开。
再度握住,又再度被推开,再握,再推……直到对方没有力气再反抗,不得不抽泣著被他抱在怀里,嘶哑的嗓音才令人心酸地呢喃著,“不要,请不要,……不要这样对我,求求你!……”
“跟我走!……请跟我走吧!”
当他抱紧了怀中的人,在恋人的耳边如此坚决地恳求之後,对方蜷缩的身体一震,但是却没有摇头,只有些不知所措的摩擦著手指。
“小逸,我想要你!”
托起对方尖削的下颌,他说得直截了当。
而那双被泪水浸润的动人心魄的眼睛,就这样静谧却哀伤地看著他。
“如果你讨厌的话,也请立刻拒绝我,没有什麽好为难的,就请大声地说‘你走吧’!”
目光密密纠结在一起,尽管眼神中有伤心、有困惑、还有畏惧,可是对方依然那样沈默地凝视著他,没有逃避和退缩。
──请不要赶我走……
带著祈祷般的心情吻上不再有刘海覆盖的额头,恋人全身颤抖了一下,却终於紧紧抓住了他因为过分用力而有些僵硬的手臂。
十指缠绕著离开人群逐渐增多的球场,对方不曾开口说什麽,却又不曾有拒绝或者是不情愿的行为表示,对於并没有被询问过就直接带到了宾馆,也是一如既往的温顺的接受。
由於两人都是普通的上班族的装束,前台登记入住的小姐可能只把他们当作一起出差的同事关系,很平常地带著职业微笑递给了房间的钥匙。
打开门後彼此也没有说话,那一刻就仿佛应该如此这般的,夹携著从室外带来的冰冷的空气而紧紧拥抱了。
互相温暖起来的身体似乎逐渐驱除了冬日的严寒,慢慢地甚至都能闻到热情夏日的草木的味道。
几乎又回到了去年夏天那些极致缠绵的日子。
恋人眷恋的眼眸湿润著,半开的唇也泛著潮红的豔色,就像在等待亲吻一样。
情不自禁地点啄上那样美丽的嘴唇,对方微微眯起眼後温柔地笑了。
“小逸……”喃喃著梦中重复过无数遍的心爱的名字,他又深深吻了一次。
恋人这次没有再笑,和他执著的视线相遇後,就缓缓闭上眼帘,而被拥在怀内的背脊顺从地承受著他的抚摸,那具纤瘦的身体完全没有任何的抗拒。
脱去厚重衣物後,赤裸的缩在床头的躯体细微地颤抖著。
仅仅过了几个月而已,那瑟缩起来的背愈加细瘦得惊人,浮现出肋骨的侧腹更让人联想到贫瘠的小猫。
瘦弱的身上还清晰可见那场可怕的车祸遗留下来的痕迹,尤其是腹腔处突起的,呈现出血红色的手术刀疤,在原本白皙的皮肤上更显得怵目惊心。
双手忍不住触碰了一下,对方顿时像触电似的弹了起来。
“不要,……别,……请不要碰它……”
声音僵硬地低低呻吟,令他头昏脑胀又心怀酸楚地想要哭泣,不断在心中无声呐喊著……对不起、对不起。
於是,害怕著这样温柔的承受住所有痛苦的恋人,会像梦中那般突兀地凭空消失,他用力抓住对方的身体,死死地抱住不愿再松开手。
就这样沈陷在混乱的思绪中,恍惚间感觉有人摸著他的头,像羽毛掠过般地轻柔抚触著他的头发。
他撑起身体,极近距离地凝望著对方。
纯净的眼眸诱惑著他一寸寸把脸凑近,直到呼吸也能交换的瞬间,恋人颤抖著闭上双眼,就像是全心全意地等待即将到来的风暴。
嘴唇不知第几次的自然重叠交揉,但是其中的意味却陡然变了样,不再是试探般的轻吻,而是混合了欲望的激吻。
根本不想拒绝他的对方,近乎虔诚地搂住他的後颈。
林正平抬起恋人的小小的脸庞,不住地吻著,纤细的腰肢也在他的手中缓慢下移,紧涩的甬道有粗大坚挺的异物捅入,那种疼痛和压迫感令人难以忍受地发出细弱的呻吟。
感觉贯穿对方的那一刹那,如同温柔的心灵一般包裹著自己的器官,比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都要来的滚烫炙热。
在不断摇晃和摆动的索求中,只感到对方的体温热得几乎要灼伤皮肤。
高潮时恋人射精的痉挛带动肠壁阵阵紧缩,强烈袭来的快感使他猝不及防地将温热的精液喷射在对方的体内。
急促的喘息声片刻後平缓了下来,他小心轻柔地伸出手抚摸对方的脸颊,除了稍稍颤动了几下,之後恋人便仿佛熟睡似的不再有什麽反应。
“小逸,我来帮你弄干净,刚才太激动了,对不起。”
“没关系,请还是让我一个人吧。”出乎意料的,徐逸轻轻拨开他环在腰间的手臂,“我现在能去洗澡了吗?”
怀内的温暖蓦然消失,有些失落地看著对方抓起床边丢弃的衣服,一个人脚步蹒跚著走进浴室,突然产生一股莫名的心虚。
双眼牢牢瞪住紧闭著的门,好像要用企盼而执著的目光在上面钻出两个洞来。
时间漫长得几乎令他挣扎著想要在下一刻就冲进去,对方才衣著端正地推门而出。
“前辈,我就先走一步了。”和之前截然不同的疏然的口气,使他的脊背处冒出丝丝冷汗,“对不起耽搁您回家的时间了,很抱歉。”
“小逸,你,……你怎麽了?”
明明想留住他想得发狂,然而眼前风云突变的事实却让他痛心失望。
“老实说今天当我看到你的时候真的吓了一跳,因为我没想到你会那样跟踪著我。”对方走到大门背後,回头凝视著他的脸上露出有些苦楚的笑容,“或许除了爱情和承诺,其余的东西你都能绝对温柔体贴地给予我。……可惜没有挚爱的同情,我不想要!……辜负了你的一片心意对不起,还是请你把它收回去吧。”
就像是不能再给他哪怕一丁点的辩解的机会,恋人连背影都明显带著寂寞的味道,旋开门锁,安静却又坚定地离去了。
什麽都做不了地平躺在还残存情事余韵的双人床上,林正平思考著不可能会有正确答案的那些奇怪的问题。
──究竟爱情是什麽?究竟责任是什麽?究竟两者间哪一方的砝码才应该更重一些?
这就如同在沙漠中找出特定的一颗砂同样困难,但是却无法不去寻找。
“什麽狗屁责任!!”
心意阑珊地出了宾馆,漠然顺著笔直的似乎能通到天涯的道路走下去,他就那样闯到哥哥的家中。
脑子不加过滤地便将心头的疑问统统倾泻出来,没想到竟然先是被又狠又重地揍了一拳,然後是被轻蔑鄙夷地骂了一通。
“林正平,你只是想要那种不求回报的温柔爱情罢了!!……你这个自私怯懦的混蛋!!”
“既然给不了他所希望的那种未来,你就死心放手吧!”
“不,……不行,……现在要我放开他,……真的做不到了。”
两张同样的脸互相对峙著,看见对方眼中萎靡沮丧的自己,不意间胸口一热,眼泪就涌了上来。
没有想到林正平会这般毫无形象地失声痛哭,就连被那个青梅竹马甩了的时候也不曾如此悲伤过,那一次窝在他的小屋里喝了个酩酊大醉,他可看得很清楚,可怜的弟弟多的只是不甘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