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非常高兴能来参加林正平先生和潘玲小姐的订婚典礼,而且还很荣幸地获得了新人真心馈赠的礼物,真的很有纪念意义。林先生是我在公司的前辈,一直以来都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和关怀,其实不仅是我,前辈在我们这些下属的心目中,应该是最温柔体贴的好上司,我想以后,他也一定会是爱护妻子和孩子的好丈夫,好父亲。在这里,我衷心祝愿你们今后的婚姻生活能够美满幸福,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伴随着台下观众温馨的掌声,他向眉宇间有些凝重,却又不得不展露笑容的男人伸出手,“这些日子来受您照顾了,非常非常地感谢!……谢谢前辈!”
诚挚地握住对方的手,终于可以笑着对自己说,能够为心爱的恋人祈祷幸福,便不再有任何遗憾了。
步伐轻松地走下台,经过主桌的那一瞬,微微摆动的手臂猛然被拽住了。
转过头对着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徐逸嘴角的笑意真诚而令人安心。
林正敏定定凝视着他柔和的眼眸深处,只有一片纯净的清澈。
——“正平你果然残忍……”他在心中暗暗感叹着,“即便整颗心都碎了也要努力为你微笑,那样用情至深的人,你要用怎么样的代价才还得起?……”
算是圆满结束了那场身心劳累的订婚晚宴,第二天一大早便和未婚妻飞去欧洲度假,也顺便为几个月之後的婚礼采购些物品。
回国後又恰巧赶上十月国庆长假,闲适地在家调整了几天,确保一上班就能有良好的精神状态。
“林,这是你公休时部长代著拟定的项目分配表,”假期过後的第一个工作日,行政秘书按照惯例将各式文件分发给课室主管,“你先看一下,部长说如果没意见的话就从今天起执行。”
“嗯,谢谢!”林正平大致扫视了一遍,突然皱起眉头,又开口叫住了秘书小姐,“请等一等!……那个,上面怎麽没有徐逸的名字?这个季度不再安排给他项目了吗?”
“啊??”秘书先是一愣,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那段日子你不在,难怪呢……”
“发生什麽……事了?”他下意识地探头看了看隔开几米远的空荡荡的办公座位,以为对方是去跑客户了才没有在上班时间准时出现,现在看来似乎另有缘由。
秘书的表情变得有些沈重,“徐逸出了车祸还躺在医院里,别说工作了,能否清醒过来医生都不敢保证呢。”
尽量自若地将止不住颤抖的双手挪到桌面底下,他不断提醒自己一定要保持镇静。
“这是什麽时候的事?……还有,不好意思,徐逸他住在哪一家医院?”
抱著沈著的心态坚持做完因为长假而堆积的亟待处理的工作,抬头看见墙上的挂锺已显示过了吃晚饭的时间。
“小玲,我今天可能要晚点回来,你一个人先睡吧。”
未婚妻没有任何疑问地回答著“好的”,又叮嘱了几句“别太辛苦啊”的体贴话语,便挂断了电话。
当电梯直达办公大楼的地下车库後,他反而犹豫起来,抬起的脚悬在半当中,却还是没能跨出去。
摁下“1”层的数字键,选择从大堂离开的他,用力推动玻璃门後朝著地铁车站大步走去。
──绝对担保不了这样的自己是否能安全地把车开到医院,因此只能随著拥挤的人潮,在嘈杂的地铁车厢中机械地数著短暂停顿的站点。
“徐逸出事时我就在他身边。”
迈进市立医院气派的大门,举目望过去,笔直通往院部的道路两侧,高大茂盛的树木在昏暗路灯的映照下,显得有些阴森而晦黯。
“那天晚上从酒店出来後,他就像是有点不舒服的样子,记得我还问过他要不要紧,他说是胃痛的老毛病,没什麽关系。因为之前有好几个同事一起说好搭我的车,所以当最後一个才能送他回家时,徐逸的脸色已经挺难看了。车速太快加上路面不平的摇晃颠簸,最後他实在忍不住恶心难受,就让我在高架桥上靠边停车,他说自己下来解决一下。结果就在他俯身依著围栏呕吐的一霎那,有辆小货车违章变道後失控向他直冲过去,而我是亲眼看著他被撞倒後倒在地上的,当时怕得我连自己的呼吸也找不著了,後来还是正巧赶来执勤的交警帮助将人抬回我的车上,及时送到医院抢救,才没有出更大的事。”
脑中一遍一遍地回响著同事还带著後怕的微微发抖的声音,他默默走到了脑外科的病房区。
安静的病房里几乎只听得见液体滴落的声响,而背对他坐著的,是曾有过一面之缘,却终身难以忘怀的中年妇人的身影。
“伯母,您好。”
转身後凝望著他的那双眼睛,盈盈盛满泪光,象极了自己冷淡地提出分手时,恋人悲伤哀痛却依然动人的眸子。
投币後从走廊拐角的自动贩卖机里取出两罐热饮,礼貌地将其中一份递给身边的妇人。
“谢谢……”她勉强微笑的脸上突然掉下眼泪,“哎呀……”慌张地用手拭泪,却无济於事,眼泪反而如泉水般涌出。
林正平急忙拿出手帕放入她的手中。
妇人轻轻压住眼角,小声地道谢。
“小逸,他……”斟酌著该用什麽样的措辞才恰当,“他度过危险期了吗,伯母?”
“嗯。”
看见对方微微点头的示意,林正平被死死勒紧的心稍微松了几分。
“送来抢救後的第三天就脱离了危险,只是不知道为何一直没能醒过来。请来专家会诊,也说不出个确切的原因,大概的结论就是出於小逸他自身的抗拒吧。”
“自身的抗拒?”握住饮料罐的手抖了一下,几滴温热的液体泼溅出来,被手背的皮肤吸收後留下淡淡的渍痕。
“医生说有过这样的病例,因为病人对一些痛苦经历的抵触过於强烈,导致机体上的反应就是长期昏迷不醒。”
她越说声音越沙哑,“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温顺乖巧的孩子,……那个一直会对著你微笑,说著‘好的,妈妈’,从来不会与你抗争的孩子,……却没有人真正了解他。”
“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伤害了他。”
听著恋人母亲的低语,好像绳子一般绑在他喉头的罪恶感,完全扩散到五脏六腑,胸中涌动的种种复杂的情绪让他的眼角渗出了泪水。
“这怎麽能怪你呢,林先生,”妇人抬头望著他,“是我太任性了,真的很抱歉。我这样一个不称职的母亲,所有心思几乎都放在了丈夫的身上,对於儿子只当成炫耀自己成功的工具,……我这样的人还自以为让他了断对你的感情,让他痛恨後悔对你的感情,最後能回来向他的父亲低头认错,重新返回我们所希望的正途,能够维持住家庭和睦的体面,对他而言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正因为我这种自私的想法才害了他,而且还连累到林先生你,对不起,这些都是我的过错!”
“啊?……没有什麽被连累到的问题,伯母您不用向我道歉。”
他无意识地攥紧手中的罐子,好象连心脏也一起被狠狠捏住一样,那种分分入肉的痛苦,“在小逸心中,我早已是一个恶劣的存在了,……只把他当成消磨无聊时间的对象,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抛开他,……这样的伤害比什麽都要来得深、来得痛吧。”
後来,忘记了自己是抱著怎样的心情回到家里,整个身体沈陷於黑暗中,呆呆坐在玄关处的地板上,闭上眼仿佛还能闻到熟悉的灼热呼吸的味道,……那种疼痛到麻痹的感觉始终挥散不去。
当天晚上,恋人温暖的笑容出现在他浅浅的睡眠中。
对方慢慢向他靠近的片刻,清秀端正的五官好像浸润在水中的画纸,渐渐晕开後模糊一片。
匆忙想拉住恋人的手,却无论怎样用力也触及不到。
於是很害怕地大声呼喊著对方的名字,在就象是留不住对方生命般的惊慌失措中陡然醒来,手边真实触感到的是女人柔软的肉体。
稍稍沈下心後,悄悄抹去满脸的汗水,手背偶然蹭过嘴唇的一瞬,却品尝到了如同泪水那样的苦楚咸涩的滋味。
和部长商量将徐逸未能完结的项目接到自己手中,林正平从行政秘书那里拿到了对方的笔电,成功消除原先设置的密码後,他在各个分区查找工作所必需的文档和程序。
当看见明显是放置私人物品的文件夹时,呼吸免不了有些急促,在黄色图标周围不停移动的鼠标好比踌躇犹豫的心绪,完全定不下来。
“课长,OMM客服中心打来电话,说系统在打印反馈单据时日期出错,希望我们即刻予以解决。”
下属焦急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注意力,果断地合上电脑,小心将其收进略显陈旧的背包中,他知道其实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再去触摸对方的心了。
那些时日也断断续续到医院看过几次,身上零落插著管子,整张脸罩在氧气面具里,那样毫无生气地躺在病床上的人,几乎令他没有勇气靠近,极度恐惧伸出手的一刹那,会突然发觉握住的是冰冷的没有任何温度的皮肉, 因此每一次的探望,他都只是站在门口默然凝视著,心中不停地向沈睡的恋人呼喊著“对不起”,一字字宛如刀刻般的,留下难以愈合的伤痕,隐隐还渗出鲜血来。
而睡梦中常常一转身就消失不见的对方的身影,也越来越多地在璀璨的日光下闪过他的脑海。开车上班的途中遇到红灯等候时,投向车窗外的视线猛然胶著,因为发现有个酷似恋人的男性而大吃一惊,尤其是精致柔和的侧脸实在太相像了,竟让他差点要打开车门叫住对方……幸好停靠其後的车辆发出的刺耳鸣笛声,及时提醒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无奈却又不得不努力告诉沈溺於幻想中的自己,他所惦念的对方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医院中,於是苦笑著自己是不是逐渐变得痴呆。
那样的事之後接二连三地发生,并且愈加过分的反应也变本加厉地表现出来,直到无论是在公司和客户那里上班的时候,还是在偶然外出购物或者闲逛的时候,只要一有年龄身高相仿的年轻男人从眼前掠过,他竟然会自动将他们的容貌替换成恋人清俊温柔的模样,紧盯著的目光锐利而纠缠,其中显然的关注的意味,就连身边的女人也觉察到了。
“正平,……正平,”未婚妻狐疑地轻轻推了推他几近停滞不动的身形,“你看什麽啊?是不是有认识的熟人要打招呼呀,嗯?”
“噢?……不,不是的。”他低下头有些悲哀地收回视线,为自己莫名其妙陷入这样迷乱的状态而自我厌恶。
──早知会有今时今日的後悔心痛,又何必当初绝情无意地背叛退缩?
“小逸……”
他坐在深夜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耳边听到窗户打开的缝隙处,随著风吹而传来的纸张翻动的声响,呼唤著纵使再用力也无法得到回应的名字。
……然後深埋著头,双手重重压住自己嘴,压抑而又长久地无声痛哭著。
那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个多月,以往总是叫人要有心理准备的医生,表情虽然依旧严肃,不过却淡淡地告诉守在一旁的家人,“氧气面罩可以拿掉了,伤者的各项机能都在逐渐恢复,可能还是有他惦念的东西吧,估计很快就会清醒过来。”
恋人母亲的第一反应竟是紧紧抓住他的手,全身的力气仿佛都在这句话中消失,一时间只能语无伦次地说著“谢谢你,……无论如何都要谢谢你!……”
而怔怔地站立著的他,胸口那阵椎心的疼痛几乎令人无法挺直。
终於第一次,他宁愿对方可以不再醒来,安静地沈睡在没有伤害和欺骗的世界中,只因为这样渺小懦弱的自己不值得拥有那颗纯净的心。
或许连赎罪的资格也早已丧失了,想著如何补偿对方的自己最终还是为了图个心灵上的安宁,实在是自私得可悲。
凝视著露在棉被外苍白无力的手,慢慢靠近後下意识地轻轻握住,没有丝毫的动静,就象以往相恋时那样顺从地任由他裹在掌中。
久违的肌肤真切相触的感觉让他心跳加速,……“完全不想失去这双温柔的手”,可惜已经没有资格再说出这般真挚的情话了。
这之後只相隔了两三天,果然便印证了医生的推测。
曾经无数次撩动他心弦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躺在病床上的恋人无辜而困惑地睁开眼睛。
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只会茫然瞪著他,连摁下手边的求助铃这样必须要做的常规动作,也根本想不起来。
“正平……”虚弱的身体甚至挪不动嘴唇,就如同搁浅在岸边的鱼那样微微张著嘴,寂静无声地喘息。
──然而林正平却很清楚地听见了他的呼唤。
“正平……”双手用力抠住被单,才嗡嗡地发出细如蚊鸣的声音。
人像被催眠地贴过去,感觉鼻尖几乎要触到了,原以为会从对方眼中看见伤心或悲痛,心中颤抖著望进那双眼眸的深处,却干净得连一丝阴霾也没有。
那种温柔的神色仿佛在微笑,“只有,这样……才能,见到你吗?……太,好了……”
时断时续地轻喘著,有泪水从他清澈的眼中滑落下来,“对不起,……正平,……我,还是,……没能做到,……忘不了,……脑子,……消不去……”
不等震住的他反应过来,恋人又蓦然闭上眼陷入沈沈的睡眠中。
当医生赶来迅速做了一番检查後,他恐慌地问著刚才所发生的事,究竟是出於何种缘由。
“昏迷状态下的延续症状,”医生带著轻松的表情大致解释道,“可能还以为自己处於昏迷的状态,也就是把你当成梦境中的对象了吧。”
崩溃似地跌落在身後舒软的沙发里,颤动著肩膀,从腹底深处空虚地笑出来,无法替自己的感情找到宣泄的出口,他攥紧还残留著对方体温的双手,那样无措而不安地坐著。
如同逃避似地,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在病房里出现,直到手机中传来妇人用力克制著激动的轻柔的话音,“林先生,小逸醒了,这次医生说他真的没事了,……还是衷心的谢谢你,坚持能来看望他,这样才算唤醒了他,……谢谢!”
那天在医院门口徘徊了两三个小时,掐灭的烟蒂堆满了砂石铺底的垃圾盒,最後咬咬牙走进住院部的大楼。
“徐逸……”推门而入的声响令上半身斜靠在床背上的人转过头来。
对方笔直地凝视过来,依然是温顺柔和的神色,他却敏锐地感觉到缺了什麽。
“你好,课长,”嘴角噙著有些虚弱的微笑,“没想到你会来看我,谢谢。”
礼貌而疏淡的声音轻轻砸在胸口,他慌忙低下头,有眼泪滴落在地毯上,旋即被吸收无踪。
再一次走进病房时,天空正在慢慢飘雪,明明十一月还没过到底,天气已经冷彻入骨。
此刻早已过了正常探望病人的时间,行经护士站稍微多看了一眼,几个正在聊天的护士根本没发现有人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