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缘
1
又到了风和日丽的礼拜三,下午三点锺,赴约的人陆续来到苏府。
苏家少爷将此次的聚会地点选在了洋式客厅,放上两张紫檀长案,一张放著饼干酪酥牛乳蛋糕等类的点心,一张放著汽水啤酒咖啡等类的饮料,还特意提了几个模样漂亮的听差前来伺候。
到场的客人不过十来人,皆为男客,个个是穿著极时髦的西装,一看便知出身极好。既是朋友间的聚会,大家自然不拘谨,沙发吧台随意地挑了座位坐下,伶俐的听差便立即将茶水奉上。
身为主办方的苏少爷站起身环顾一周,无奈笑道:"宗卿又迟到了。"
在场宾客哄笑一堂,都是见怪不怪的表情。
苏少爷道:"我们等等他罢,我先拿点东西给你们看,先说好了,别打我这东西的主意。"说著又和众人笑了一通才让听差去把东西拿来。
听差一会儿便领著一个人走来,好奇的来宾皆伸长了脖子观望,只见此人穿著清蓝色对襟长衫,棱角分明的脸上堆了一架厚重的眼镜,他走到苏少爷身边,将手上的东西递上,然後朝宾客礼貌地笑了笑。
苏少爷举起手中的东西,道:"这是我近日才买下的墨砚,神奇得很,无需墨水便能用来书写。"
宾客们发出一声赞叹,纷纷要求表演一下。
听差拿来了笔和纸张,长衫男子接过苏少爷手中的墨砚,将湿润的毛笔尖在墨砚上沾了一沾,果然便在雪白纸张上写出了字来,奇妙得让在座宾客鼓掌叫好,忍不住据为己有。
苏少爷拦住蠢蠢欲动的客人,笑道:"说好了不能抢我的东西!"
这时,门外的听差将客厅的大门打开,来人高声道:"我错过了什麽好东西麽?"
吵闹的众人将目光望去,这不是迟到的白宗卿是谁?只见他身穿黑色西装,头顶同色礼帽,礼帽遮去三分之一面容,只露出含笑的唇与精致秀气的下巴,察觉投驻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他微笑著摘下礼帽,展现精雕细琢的美貌。
"好你个宗卿,这时候才来。"苏少爷连忙推开觊觎墨砚的众人迎了上去。
白宗卿红唇含笑,将手中礼帽递给上前的听差,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这一来就听到你们有好东西。"
苏少爷道:"这好东西没你的份。"
白宗卿道:"怎麽没我的份?我难道就不是你的客人?"
苏少爷笑笑,问众人:"你们说,迟到的人该不该罚?"
"该!"异口同声的回答十分响亮。
苏少爷无辜地耸肩,道:"众怒难犯。"
白宗卿心知这些朋友是存心与他闹的,也不急,慢悠悠地拿了杯咖啡坐下,眼角扫到立在一旁的长衫男子,因是生面孔,不由多打量了几眼,可惜那架厚重的眼镜挡去了大部分面容,看得并不真切。
苏少爷见他不语,挤到他旁边坐下,笑道:"这就恼了?"
白宗卿笑道:"你也太小看我的肚量了吧。"
苏少爷摇头装腔道:"难说、难说。"众人又是一哄而笑。
聚会正式开始,大家畅谈这几日的作为,不外乎是女人和玩意,白宗卿一反往常,只听不语,笑意却一直挂在唇边没有减弱。
苏少爷挨著他坐,不由轻声询问:"怎麽了?"
白宗卿眼皮一撩,对苏少爷望了一眼,往後悠闲地靠在沙发背上,神秘一笑,道:"不太想说话。"
苏少爷看著他完美精致的容貌,有些讨好道:"是不是喜欢那墨砚?别人不好说,若是你要,我忍痛割爱又何妨?"
白宗卿笑道:"我对那个没什麽兴趣。"眼神瞄向一旁的长衫男子。
苏少爷察言观色,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虽心有不甘,仍解说道:"那墨砚就是跟他买的。"
白宗卿细眉微挑,露出兴味的表情,问道:"古董店我没少去,怎麽不曾见过他?"
苏少爷道:"他并非古董商,只是变卖家产而已。"
白宗卿唇边的笑更深了,道:"我倒有意帮他一把。"
聚会结束,客人渐渐散去,到最後只剩白宗卿一人倚靠在吧台前,慵懒地喝著酒,他相貌出众,举首投足间优雅非凡,便只是这样随意站著也吸引人眼球。
苏少爷不舍地收回痴迷目光,走向长衫男子,道:"柳先生。"
柳望潮正恋恋不舍地抚摸著家传的墨砚,心头百感交集,苏少爷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木然抬头道:"苏少爷,这墨砚......"
苏少爷忍不住仔细打量他的相貌,心里暗暗与自己比较,无论如何都是自己更出众些,何况这男人天生一副木讷相,真不晓得白宗卿如何看得上眼?想归想,他仍是温和笑笑,道:"这墨砚我不能要了。"
柳望潮一惊,道:"苏少爷你对这墨砚有何不满吗?"
耍了男人的感觉真是相当痛快,苏少爷敞开笑脸道:"我是相当中意这东西的,可惜我不能要。"
柳望潮听不明白,镜片後的眼睛疑惑地看著他。
苏少爷转身朝白宗卿指了一下,道:"知道白家麽?那边那位就是白三爷,他看中你的东西了,要出比我更高的价钱来将它买下。"
柳望潮再如何孤陋寡闻也不会不知道城中第一大家白家,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圆双眼,问道:"白三爷真要买吗?"
苏少爷笑笑:"自然。"随後将柳望潮带到了白宗卿的面前,道:"宗卿,我来为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柳望潮柳先生。"
白宗卿眼波一转,将目光落在长衫男子身上,近看这人的相貌确实不出色,甚至连个清秀都搭不上边,不过吃多了山参海味,偶尔也该换点青菜豆腐。白宗卿瞬时绽开迷人笑颜,风度翩翩地伸出手打招呼:"柳先生。"
柳望潮怔了一下才急忙伸出手握住白宗卿洁白修长的手,这种西洋的问候方式他从来没有做过,小心翼翼地碰住对方光滑的肌肤,感觉到微笑著的白宗卿将他的手握得很紧。
2
出了苏府,白宗卿看日头落得差不多了,便道:"我请柳先生吃饭吧。"
柳望潮道:"不用了。"
白宗卿笑了一笑,道:"柳先生何必客气?我们这买卖做成了便是朋友,我请你吃一顿饭只当是聊表谢意,你若推辞,便是不交我这朋友。"
柳望潮忙道:"我不是这意思......"
白宗卿道:"不是甚好,柳先生请上车吧。"说时,汽车夫已经将随行而来的汽车打开,恭敬地等待他们二人上车。
柳望潮从未受过这样尊贵的待遇,一时有些手慌脚乱,白宗卿站到他身後轻轻一推,道:"上车吧。"
上了车後,柳望潮坚持要坐在倒座儿上,白宗卿客套了几句便随了他去。两人相对而坐,柳望潮低著头看手中包裹在白布中的墨砚,白宗卿不动声色地看著他,越看唇边的笑意越深。
白宗卿道问道:"不知柳先生在哪高就?"
柳望潮道:"胜利洋行。"
白宗卿笑道:"有柳先生这样的人在,这洋行定是不错的。"
柳望潮客气地笑了一笑便不答话了,依旧低头去看手里的白布包。
白宗卿见他全副心神都在墨砚上,便道:"这墨砚是个好东西,只一眼便让我爱不释手,非得让苏少爷忍痛相让。"
柳望潮叹了口气,道:"这墨砚是祖传的宝贝,非不得已我是舍不得拿出来卖的。"说时,双手在白布包上极有感情地来回抚摸。
白宗卿知道自己开对了话题,便道:"柳先生家中有困难不妨对我这新朋友说一说,或许我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柳望潮抬头望了他一下,内心有些感激,心想这白三爷虽是阔少,为人却相当和蔼可亲,家传的墨砚若是成了他的所有物,想必也不会委屈。他对白宗卿道:"三爷是个好人,望潮家中琐事不敢劳烦,只望三爷日後好好珍视这个墨砚。"
白宗卿朗朗应道:"这是自然,望潮放心。"
柳望潮径自伤感中,并未发现他称呼上的转变,待到汽车停下才回过神来。
下了车,二人走入金碧辉煌的饭店,柳望潮生平第一次进入这样高档的地方,不免有些慌乱,抱著白布包紧紧跟著白宗卿的脚步。
因他是低著头快步走,前方的白宗卿刹住脚步时,他一头就撞了上去,差点没把白宗卿撞飞了去。
白宗卿站稳了脚,转身将柳望潮扶住,笑道:"你走路都不看前面吗?"这种带点亲密的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柳望潮红著脸道:"我不是故意的,抱歉。"
白宗卿见他深色皮肤上两抹羞涩的红晕,莫名地心跳加速,当即就想将他脸上眼镜摘下看个真切。但他心里明白还不到越轨的时候,於是挑唇一笑道:"我是想问问你,喜欢中餐还是西餐?"
柳望潮吃惊了一下,一般阔少都是自作主张的,哪里会询问他人意见,白宗卿这种诚恳的态度让柳望潮对他有了几分好感,笑道:"三爷做主便是了。"
白宗卿道:"我看就西餐吧,吃完还能吃些甜点什麽的。"
柳望潮点好应好。
二人进了西餐厅,拣了一副座头。白宗卿便叫西崽递了菜牌子过来,转交给柳望潮看。
柳望潮翻了两页,入目皆是陌生的菜名,尴尬地合上了菜牌子,对白宗卿道:"我不晓得该如何点,还是听三爷的吩咐吧。"
於是白宗卿叫西崽开了两客西菜,斟上两杯葡萄酒,与柳望潮对喝。
柳望潮看著那精致的酒杯,为难道:"我酒量极差,这样一大杯酒喝不下去。"
白宗卿摆手笑道:"这葡萄酒是喝不醉的。"
柳望潮心想交际应酬总是免不了的,於是闭眼一口气将酒喝了下去,喝得太快,呛得满脸通红。
白宗卿笑道:"你这可是浪费了,喝葡萄酒应该是浅尝辄止的。"说毕,将酒杯对著柳望潮一举,示范地喝了一口。
西崽重新斟上了葡萄酒,柳望潮学著白宗卿那样喝了一小口,果然口感极好,而且他方才已经喝下一大杯,却还没有感到醉意,好奇心驱使他又尝了一口。
葡萄酒虽不易醉,但酒精还是会让皮肤发红。白宗卿见柳望潮通红了脸,连忙按下他喝酒的手,笑道:"别光顾著喝酒,吃菜要紧。"
主菜吃完了,西崽送上果子冻,白宗卿用茶匙小口吃著,对柳望潮道:"吃吧,这里的甜点是最出名的。"
柳望潮有些不舍地拨开那冻下的半片桃子,心里想著小妹是最爱吃这些甜食,今日若是让她来这里吃了该有多好,一面吃一面想,不禁有些埋怨自己身为兄长的无能。
白宗卿会了饭帐,同柳望潮坐上了汽车,出了西直门,直往汤山而来。
柳望潮望著窗外方向,犹豫了片刻,道:"三爷,我还是回去罢。"
白宗卿微笑著看他,道:"不是说好了麽?到汤山洗了澡再回去不迟。"
柳望潮见他热情难却的模样,推拒的话便又吞进了肚子里,心里安慰自己这样也好,至少还能抱著墨砚多一阵子。
到了汤山,白宗卿让听差包下一个澡堂,然後亲切地拉著柳望潮去更衣室。
柳望潮不是第一次上汤山,只是现下惟有二人,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和磨蹭,背对著白宗卿慢慢脱下衣物。正解著长衫上的襟扣,忽然背上一暖,白宗卿低笑的声音近在耳边:"怎麽这样慢手慢脚?"
柳望潮大吃一惊,飞快地转身,却见白宗卿早脱了衣物,只在腰间系了白色毛巾,光洁修长的男性身体毫不避讳地展露出来,甚至有些夸耀的意味。柳望潮连退三步,直到後背靠在了铁柜上才结巴道:"我、我很快、很快便好。"
白宗卿见他羞红满脸,不禁觉得好玩,伸长了手臂道:"我来帮你罢。"说著便要去脱柳望潮的衣物。
柳望潮连忙挡下,羞愧难当,道:"三爷,我自己来就好。"
白宗卿不以为意地一笑,道:"朋友间互相帮忙是应该的。"他微笑著,双手却强势地揪住了柳望潮的衣襟,然後一使劲将惊吓不轻的柳望潮掼到身前,见著这个男人刷白的脸,微微一笑咬住他发抖的唇。
柳望潮的脑海瞬间一片空白。
3
柳望潮从汤山落荒而逃回到家中的时候已是半夜,母亲和小妹都已睡下,他悄悄打了一脸盆水到房中梳洗,然後换了衣服上床睡下。
辗转反侧了一夜,次日,柳望潮像没事发生过一样照常到洋行去上班,整日下来,除了一、二次神游之外并无其他不妥。
下班时候,胜利洋行门口停了一辆极气派的汽车,柳望潮一见到那辆车就吓得退回了洋行里,经过的同事拍著他肩问道:"怎麽了?脸色这样难看?"
柳望潮摇头不语,想了想又跨出了洋行大门,只当没看见那辆汽车径直往前走去。
车内的白宗卿见了他,唇边露出一丝冷笑,吩咐汽车夫跟了上去,来到柳望潮身边摇下车窗,探出半张脸来,这才让人看到平日里意气风发的美貌有了一抹瑕疵。
见柳望潮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白宗卿便从窗口伸出手去将他拉住,道:"你走得这样急是做什麽?"
柳望潮低声道:"放手!"
白宗卿道:"你上车来。"
柳望潮深吸了口气,这才望向白宗卿道:"三爷自重。"
白宗卿坦然一笑,道:"我想邀你到香山一游。"
柳望潮道:"我没空。"
白宗卿微笑道:"今日没空,明日也可。"
柳望潮道:"我要上班,没有时间玩耍。"
白宗卿道:"总会有个休息日的。"
柳望潮不想再多说,用另一只手去掰白宗卿扣住他的手,谁知白宗卿竟又伸出一只手来将他双手按住,四只手交缠在一起,大庭广众之下,柳望潮登时难堪地红了脸,又低声道:"你放手!"
白宗卿仍回道:"你上车。"
柳望潮自是不肯,此刻也顾不上身份,毫不留情地拍落白宗卿一双白玉一样颜色的手。
白宗卿自持貌美,家世背景又高人一等,谁人见了不是七分恭敬、三分讨好,素来恣意妄为惯了,不想却在柳望潮这里碰了钉子,并且一连碰了两次──嘴边的伤不消说也是拜柳望潮所赐,本打算柳望潮今日识相一些便罢了,没想到竟又如此无礼,顿时冷下了脸来。
柳望潮见他变了脸色,心里有些後悔,虽然钳制摆脱了,却呆呆站著忘了要走。
白宗卿冷眉冷眼地看了柳望潮许久,忽然摇上车窗,只片刻,那气派的车就这样发出!!声消失在柳望潮眼前。
柳望潮茫然地收回目光,心里有些不安,仿佛刚才做了错事的人是他。
相安无事了数日,柳望潮终於不再提心吊胆,只是偶尔想到家传的宝贝落在那样一个不务正业的纨!少爷手上,便忍不住要长叹一声。
这日柳望潮整理著帐目,忽然来了一通电话,是从医院打来的。
柳望潮心里砰砰直跳,接过电话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是柳望潮。"
"柳先生,你母亲现在在医院,请你速来......"
不等对方说完,柳望潮扔下话筒便冲了出去,平日里省钱的他在这一刻拦下了黄包车直奔医院。
柳望潮的母亲一直病重在身,前段时间刚从医院搬回家中修养,他把家传的墨砚卖了就是为了医治母亲的病,不想还是晚了一步,而且这次的病潮来得如此汹涌,医生对赶来的柳望潮沈重地摇了摇头。
柳望潮颤抖的双唇连哀求医生的话都说不出,直到医生走远了,他才木木地转身走入母亲的病房。
昏迷的妇人在儿子开门进来的时候睁开了眼睛,虚弱地朝他招手,道:"望潮,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