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一侧脸,颊上赫然露出鲜明突兀的红色痘疮。
禄龄猛然怔住,好久才将思维转换过来——他是颜如玉?!
“没想到啊没想到!”一声哀叹自暗处传来,接着走来一个手持折扇的男子,俊逸的脸上尽
是戏谑的笑意,“不过是离开一会,竟然错过了这么重要的画面。”
竟然是白天在“剑华阁”遇见的许止念。
难道方才看见的人影就是他?
禄龄又吃一惊,他来做什么?
颜如玉并未理会他的话,兀自低头系好了衣带,一弯身拾起了放在一边的木盆,一遭震动,
里头传来“叮叮咚咚”的瓷器碰撞声。
许止念讨了个没趣,撇撇嘴收起折扇:“我帮你拿着吧!”
“不用。”颜如玉一侧身挡住他直伸过来的手,“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明日一早我便会
差人送你回去。”
“不要。”许止念两指一动,“啪”地重新打开扇子,摇了摇道,“我一路跋山涉水寻到这
里,才不过几个时辰你就要赶我走,也不知体谅我的心情,亏我……哎喂喂……走那么快干
什么,我话还没说完!”
颜如玉停下脚步,回身对他道:“我和已经同你说过,这里现在很危险,你不能呆在这儿。
”
“过来让我看看。”许止念自动跳过他的话,将扇子收起插在腰间,凝神观察起他的脸,“
已经好很多了,方才来时你真是吓死我了。你那个‘梨花雪’我研究过了,这种东西一次不
能乱用,虽说加量效果会延时,但那只能解决表面问题,你毒根在内,两方药性相冲,毒发
时必定会比前次更加严重,这样乱来,全身的皮肤乃至心肺都迟早会被蚀去。”
顿了一下,又笑眯眯凑近过去,不知何时手里变出一个纸包:“来时忘了一味药,还好及时
返回去买来了。还是我带来的药有用吧,这可是我多年遍求名医得来的宝贝,内用外敷效果
最好了。虽说脸上还有些许红痘未退,身上却是一点都看不出来了,我保证这下撑个十天半
月的都没问题。”说完马上后退几步,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道,“先说好,我没有偷看你哦
!”
“那些东西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颜如玉垂眼转过身去。
“为何没有意义?”许止念敛起表情,“你以前那么好看,难道现在就想当一辈子丑八怪吗
?”
颜如玉身形一顿,继续迈开脚步:“这与你无关,你无需为我浪费这许多光阴,我们已经没
有关系了。”
“公子!”许止念突然伸手拉住他的衣袖,“颜家对许家有这么多年的恩情,我并不认为为
你做这些事是浪费光阴。况且,‘剑华阁’的人马上就要领着一众武林人士杀过来了,你呆
在这里,分明就是送死。”
“对,我就是想死。”颜如玉抿了抿嘴。
“公子……”许止念怔了一下。
“你欠我的,早就还清了。”颜如玉接着对他道,“我已经说得清楚,你现在已经不是颜家
的书童,我的事情你不用操心。”
“为什么。”许止念一收手指将他的衣袖抓得更紧,“你躲着我那么多年,现在又狠心要急
着推开我,我对你不好吗?”
“止念,”颜如玉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脸上红色的痘疮在月色下竟也不似以往那般可怖
,反而温润犹如春月里细花盛开,“你若还当我是你的公子,就听我的话,不要再管我了,
再者,颜家已是这步田地,我又是这般模样,没有理由再让你为我虚耗年月。”
许止念低下头,玉色的牙齿紧咬着下唇,良久,终于颤抖着艰难地挤出一句话:“那么如果
我说……我喜欢你,这个理由足不足够?”
“你在……胡说什么?”颜如玉瞪大了眼睛。
“我没有胡说。”许止念执拗地说着,松手放开了他的衣袖,却是马上换手勾上了颜如玉的
脖子,连喘息的机会也不留,凑过去吻上了他的唇。
颜如玉愣了,睫毛微微地扇动,肩上停下一只调皮的萤火虫。
禄龄也愣了。
阴云遮蔽了明月,湖边的景一路黯淡下来,唯见点点绿光跳跃,蛙声虫鸣稀疏。
一片压抑的静默。
阴云驱散,月色重现,乳白的光在前后明暗的反差对比下竟有些刺眼。
“扑”地一声,颜如玉猛然伸手将身前之人推开,随即后退了几步。
两人皆是沉沉地喘着粗气。
许止念挑嘴一笑,伸手抹了抹湿润的嘴唇,眼中浮现一丝自嘲:“我就知道。”
说罢一弓手指,一颗石子飞速弹出,直往禄龄这边飞来:“你会这么做,都是为了他吧!”
这一变故来的太快,禄龄一时来反应不及,“哗啦”一声冒出水面。
石子不偏不倚擦着他的耳朵而过,乍受惊吓,禄龄脚下一滑,勾到了纠缠的水草,又“扑通
”一声跌回了水下。
禄龄张嘴欲要呼救,源源不断的水便直往他的口鼻里挤。
入水的前一秒,禄龄隐约听到了一声惊呼,却不及分辨,只是扑腾了几下,他便直直沉了下
去。
耳边充斥着“隆隆”的水流声,那一刻的时光如同静止。
记忆的门锁悄然开启,扬起尘灰满目。
**
上元灯节。
那时的禄龄,不过九岁。
因沾了节日的光,那晚的上仙院也是格外热闹。
莺歌燕舞,人声鼎沸。
七娘已出去招呼客人,禄龄发烧在床。
他睁开眼,伸出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抬手抓下了额头上早已被体温捂热的毛巾,扯起嗓
子对着房门喊:“娘——”
无人应答。
等了一会儿,禄龄自床上坐了起来,两颊上还挂着病中特有的红晕,眼睛却是滴溜溜地清明
。
“吱呀——”房门被打开,探出一颗扎着娃娃髻的小脑袋。
“秀儿!”看清来人,禄龄脸上一喜,对她招了招手,“快过来。”
“哥哥好些了没有?”禄秀一扭身用小腰推开了房门,手中竟端着一晚热腾腾的元宵。
她迈步进来,脚尖往后一蹬又把门关上:“娘现在很忙,我看厨房做好了元宵,就给你要了
一碗,你快趁热吃了吧。”
“吃这个做什么。”禄龄跳下床,快速穿好了鞋子,“过来过来。”
说着接过她手中的盘子放到桌子上,将她拉至一边:“听说今晚有灯市,街上还舞龙舞狮呢
,你想不想去看?”
“娘不是说过晚上不能出去的吗?”禄秀讶然道。
“哎呀,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呀?”禄龄挥挥手,“你到底去不去?”
“我……不敢。”禄秀低头扭了扭衣角。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算了算了,你帮我挡着点,我走了。”禄龄回身抓起放在一边的小瓜
帽,“娘来了,你就说我上茅房去了。”
“哥哥,你不是还病着。”禄秀试图阻止。
“我这样像吗?”禄龄转眼已经站在门口,回身白了她一眼,抬手关上了房门。
街上果真是热闹非凡。
火树银花,灯火阑珊,人潮拥挤,光与影堆叠成交错的线条。
一盏盏的花灯如同熟透的果实,颗颗挂在头顶,禄龄个头太小,不得不将脸仰得老高,甚至
顾不得脚面上因人流过多而频繁被人踏下的鞋印。
“哎呦!”
眼不看路的结果就是,不小心撞上了人。
禄龄抬眼看去。
被撞到的是一个锦衣华服的小公子,年纪看上去比他略大几分,眼睛大大皮肤白白,头发梳
得整整齐齐,耳朵旁边散出几根较短的黄色软发,看上去毛茸茸地分外可爱,脸色红扑扑像
个苹果。
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这种长得像女娃娃似的男孩子,他揉了揉发疼的肩膀,一叉腰恶人先告状
:“你怎么没长眼睛啊?”
“明明是你自己走路看天啊!”小公子朝他一瞪眼,声音里透出浓浓的鼻音。
“我禄小侠一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没长眼睛就是没长,不用再绞辫子了,”说着挥挥手,
“快道歉!”
“嗤——哈哈!”小公子突然爆出一阵笑声,直乐得弯下腰去,一边笑一边伸手指着他,“
绞辫子……哈哈哈……”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真是没有威信,一番话居然引人发笑。禄龄一阵郁闷,鼻涕都
流了出来。
“你真有意思,既然如此……”小公子擦了擦笑出来的泪花,脸上犹是忍俊不禁的表情,“
那我们来个比赛,谁输了谁就是没张眼睛的那个,如何?”
“比就比,谁怕谁啊!”禄龄吸了吸鼻子,挑高下巴道。
身子仍在下坠,禄龄的眼前已是一片白茫,脑海中不断播放着年幼时的记忆,好似跌进纠缠
的梦境。
然而梦至一半却戛然而止,眼前随之浮现的是一个人的脸。
那人玄月似的弯着眼睛,笑着对他伸出手说:“到我这儿来,我想和你在一起,长长久久地
陪着你。”
小言,是我太想念你,还是你真的来找我了?
禄龄睁开眼,远远对着前方的幻象张开手心,内心升起莫名的悲怆。
快要……死了吗?
是不是人都是在将死之时,才能如剖心般看清事实背后的真相?
那一刻,禄龄突然很想对他说:如果还有明天,如果你还愿意,我……也许……
第十四章
“啊,眼皮子动了。”有人在耳边轻呼一声。
顿了一下那声音复又响起,“哎回来,人醒了你怎么又要走——真是奇怪。”
禄龄试图睁眼,奈何那刺目光线穿透眼间的缝隙,直直照了进来。
禄龄一阵晕眩,又将眼紧紧闭了回去。
“喂,小子,装什么,都知道你醒了。”那人又不耐烦地道。
这回终于是艰难地张开眼睛。
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许止念因凑的太近而显得颇大的脸盘:“这才像话嘛,”他直起身子,用
手中的折扇一指身后的桌子,“药放在那里,快起来去喝了。”
禄龄撑手坐了起来,脑袋仍是沉重地有些只抬不起来,放眼环视了一下周围。
房间很大,金色梁柱,地板光可照人,颇有些富丽堂皇。摆设却大气不失精致,轻纱床幔,
镶花窗棂,弹墨椅袱。
禄龄突然瞪眼,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处。
他抬头看向许止念:“这里是难道就是‘蓝颜宫’?颜如玉在哪里?我妹妹在哪里?”
“啧啧,什么跟什么啊。”许止念“啪”地撑开扇子,往旁边一坐,“一连问那么多问题,
说话口气又那么冲,要我怎么回答你?”
禄龄看着他悠闲摇扇的模样,猛然想起溺水前看到的一幕,不知为何竟在这种地方有了八卦
的兴致,眯起眼不怕死地问道:“许少侠和颜如玉到底是什么关系?”
“就你看到的关系,”许止念乜了他一眼,也不反感,抬眼看着天施施然地回答,语气好似
在谈论天气。
说完又补充道:“可能……还要再深一层。”
“我看到的?再深一层?”禄龄斟酌一番,恍然大悟,一脸暧昧地挑起了嘴角,“哦——”
许止念突然收起扇子转过脸来,奇怪地将他上下打量一遍,扇柄指了指禄龄,又指了指窗外
。突然也做出恍然大悟状,一拍手道:“哦——我明白了,原来如此。”
禄龄莫名其妙:“你明白什么了?”
“你明白什么我就明白什么。”他说完这句绕口的话,将扇子插在脑后的衣领上,站了起来
拍拍衣襟道,“既然问题那么复杂,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禄小弟且好自为之吧。”
“等等,你还没说,颜如玉现在在哪里?”禄龄连忙欲叫住他,他却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房间空荡,禄龄坐在床上发了会呆,一掀被子跳下了地。
刚想迈步,房门“吧嗒”一声被打开,随即埋头出现在门后的人,是颜如玉。
禄龄未想到他这么快就来了,一时愣在了原地。
颜如玉依旧是一脸红色的疮疤,但确实是比以前要好上很多,至少不似禄龄第一次见他那般
脸上涓涓地往外冒着脓血。
他的肤色本就透白,如此瞧来竟也是清爽而整洁的。一头乌黑的长发被高高地束起,未用任
何发饰,反而衬得一张脸格外地小。
这让禄龄忽然觉得他有些熟悉。
亦或者说,这个人一直一来都在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只因其先前每一次的出现都携带了强
烈的气场,以致让他对自己的感觉忽略良多。
若真是如此,又会是因什么而熟悉呢?
颜如玉一走进来,抬头刚想说话,眼睛先瞟到了禄龄的脚,突然蹙起了眉。
禄龄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光溜溜一双脚丫子,直接踩在微凉的地板上。
“啪啪”两声,颜如玉拍了拍手,有人推门而入,是两个侍女打扮的姑娘,一人手中端着托
盘,两人一进门二话不说直接朝着禄龄走来。
“二位姐姐,你们要干嘛?”禄龄还未看清她们要做什么,便被其中一人推坐在床上。
那姑娘一俯身放下托盘蹲了下来,上面竟有一双鞋子。
脚丫被那姑娘用手抬起,禄龄突然涨红了脸,曲腿往里缩了缩:“哎哎,姐姐是要给我穿鞋
子?啊哈哈……我自己来就好了。”
仍旧是无人理会,那姑娘脸上无甚其他表情,只顾忙着自己,三两下帮他穿好了鞋子。
禄龄正是尴尬不已,另一个却是已经从桌子上端来了那快要凉透的药碗,拿起调羹舀了一勺
,预备送到他的嘴边,禄龄吓了一跳,连忙蹦到一边,干笑一声连连摆手道:“我不喝我不
喝……姐姐们服务真是周到啊!”
“算了,他大约是怕这药有毒。”颜如玉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可以退下。
“我没这个意思……”禄龄忙道,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干嘛这么急着要解释,又紧接着补充了
一句,“可是你自己说的。”
颜如玉一抖衣襟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一脸倨傲地道:“让你办的事情你还没有办完,寻到
这里来做什么?”
照理说应该是害怕的,但禄龄此刻一看见他,脑子里便占满了那月光下的鹅软石滩上,他与
许止念亲吻的景象。
这画面如此之美。
晚风轻拂,烟锁湖畔,点点荧光间柔情似水。
禄龄将之在脑海里中了邪似地不断回想,内心竟莫名地开始有些空空落落的酸胀。
颜如玉等了一会不见他答话,疑惑地转眼看去,却见禄龄怔怔站在一旁,一脸失神的模样。
一时间无人说话,颜如玉仿似陷入了沉思,气氛安静地有些怪异。
“公子!”许止念突然推门而入,乍见这一室的寂静,愣了一下,随即对颜如玉笑道,“你
猜怎么着,外面下了好大的雨,刚才已经叫人去买断了洛阳城方圆百里内所有的驱虫药物,
我看‘剑华阁’那帮蠢人这几天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颜如玉抬眼向窗外看去,这天果真是开始下雨,方才竟未曾听见。
“哗啦啦”一片雨声,水珠“噼噼啪啪”地敲打着屋檐或者树木枝叶,很是热闹。
许止念又撑开了他的招牌扇子,得意地摇了摇道:“真是天助我也,看来我还有好些时间可
以劝你改变主意。”
颜如玉看了看禄龄,一甩袖子站了起来:“既然事情还未解决,我明日天一亮便找人送你下
山,继续你该完成的任务,”他顿了一下,又道,“当然你还有其它选择,比方说——趁此
机会杀了我。”
“你疯了?”许止念闻言瞪大了眼睛。
颜如玉瞥他一眼,也不答话,转身便要离开。
“请等一下。”禄龄迈前一步叫住他,犹豫着道,“我可以……见见我的妹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