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大惊,只见源奂清恭恭敬敬把颜儿让到上首,弯腰相陪,言行竟类卑躬屈膝。他们自不知日本最讲礼数,言语举止间需对上位人卑恭备至。源奂清受颜儿言语震撼,不自觉地执了以下对上的礼数。他出身高贵,绝大多数时候只有别人对他执此礼,他却极少对别人如此,此刻也是一时为茶道至境所慑,不知不觉自谦起来。
众人见源奂清前倨后恭,不禁又是惊奇,又是欢喜。齐王更是高兴,觉得大有颜面。
当下,源奂清诚心请颜儿一展茶艺。颜儿神色淡淡,也不推辞,吩咐换上另一套茶具,备齐用品,演示起来。他容颜清冷,纤手如玉,一举一动优雅难言,正合茶道冲淡静好的上乘境界。众人目眩于其绝代风华,又有阵阵茶香入鼻,皆是心醉。一时厅中竟寂然无语,唯听茶水泠泠之响。
源奂清深吸一口气,端起茶来,细细品味,只觉胸中静好,淡然醉去,竟是从未有过的境界。猛然间醒悟,自己已经突破了茶艺上最后一层障碍,不禁又对颜儿深深鞠下躬去。宋国众人见他如此模样,俱大感扬眉吐气。
满座俱欢,皆不如一人狂欢。某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白衫人儿,想道:“他奶奶的,每次都给我个惊喜!”
37
当下,源奂清不停赞扬颜儿的手艺,佩服之至,连称国手。以他的性子,怕是这辈子没有说过这么多赞扬人的话。
颜儿微微一笑,说道:“我习茶道,只不过是去年秋天之事。教我的那人,才是国手。”
源奂清目瞪口呆,连连叹道:“天外有天,天外有天,我今日方知自己浅陋了。”
原来,颜儿这手泡茶绝技是在杭州虎跑时向莫栩然学的。人之天分,各不相同,有人生来力量极大,有人从小学什么都快,还有人生来便讨旁人欢喜,皆因天分不同之故。颜儿天分极高,尤其在学技巧方面,不啻奇才,方十六岁稚龄,琴棋书画、诗词乐舞、阵法机关之类技艺样样都学,样样学得像模像样。便连武功里,最擅长的也是需技巧的轻功和剑术。那日莫栩然演示茶艺,他大感兴趣,便学了起来,名师高徒,一点即通,俨然高手。只是,座中某人算算时间便猜中了大美人儿这手茶艺的来源,一团高兴不禁变酸了。
源奂清极为骄傲自负,虽为颜儿茶艺折服,却未必服了其他。茶毕仍是宴席,宋朝人的宴席习惯,自是要热闹好,当下猜拳拼酒,喧哗热闹。源奂清看在眼里,大是轻蔑,暗想:“好无趣的酒肉之徒。”胸中傲气顿生,不自觉又开始夸日本的好,这次却夸的是日本历朝的英雄好汉,将这些英雄的战役功绩滔滔不绝讲来,要让这些酒肉之徒惭愧。那传译翻译得满头是汗,暗下决心把当日传译内容回书房录下来,印一部日本战争史赚外快。
众人见他骄矜,皆是不忿,苦于对日本历史不甚了解,明知其中水分甚多,却无从反驳。
颜儿微微一哂,问:“贵使言道,贵国这些英雄振臂一呼,天下风起云涌,却不知由贵国这些英雄指挥的战役里,参加的士卒究竟有多少人?贵使才学渊博,不知是否记得,我中土三国时的赤壁之战,参加的士卒又是多少人?”
源奂清一愣,三国史在日本甚是有名,他也曾细细研学,自然记得赤壁一战曹孙刘三方对峙,赤壁陈兵百万,何其壮观。想到此节,便明白了颜儿言下之意,不由大窘。须知冷兵器时代,兵员数量是衡量战斗力的重要标准。日本当时小国寡民,参加之众勉强上千的战役,便已是轰轰烈烈垂名青史的“大战”。可是,率领几百人的“英雄”如何去与统帅百万大军的真正英雄相比?端的是鲁班门前玩斧头了。颜儿虽不了解日本历史,却知日本是弹丸之地,推测它兵力多不到哪里去,随口两个问题,不幸刺中源奂清要害。
源奂清大是羞恼,嗫嚅不答,脸上火辣。在座众人多通读三国之士,多想得一想,也明白过来,不由哄笑,对颜儿更生佩服。源奂清听众人哄笑,一张俊脸涨得通红。
元佐轻摇折扇,笑道:“贵使方才讲了诸多故事,甚是有趣,本王也想到了一个故事,贵使要不要听听?”
源奂清见楚王又出来打圆场,不啻一根救命稻草,好生感激,暗想:“宋国人全都可恶,唯独这个楚王元佐大是可喜,像我大和族人!”连忙说道:“要听,要听!”
元佐坏坏一笑,竟斜靠到身后侍女怀里,手中折扇轻轻转圈,说不尽的风流潇洒,笑道:“贵使既然要听,那本王便讲个扁日公昔年的故事罢。”
众人中早有明白过来的,便有人嗤笑出声。颜儿轻轻一哼,他自是听出了“扁日公”的含义,想道:“源奂清怕是要上当了。那张狗嘴里,几时吐出过象牙?”。
源奂清“嗨”了一声,笑道:“楚王讲的故事,必然值得一听。”心中暗忖:“扁日公是谁?三国里的大将吗?”
38
元佐笑道:“话说当年,扁日公亲自操练三万水师,年过五十仍水性精熟,武勇过人,号称‘龙王’。他家中子孙众多,老人家偏心,唯独偏爱一个侧房所出的孙儿,总是带这个孙儿一道出门游玩。”
“一天,天气很好,老人家心里高兴,喊了这个孙儿一起,两人划了小舟出海游玩。谁知刚出海不久,天气突变,海上起了风浪。孙儿年纪幼小,心中害怕,扁日公就安慰他:乖孙子别怕,爷爷有这么多年的水上功夫,这点风浪怕啥?”
“刚夸完口,突然一个大浪头打过来,竟然把扁日公手上的船浆给劈头打成两节!”
元佐见众人侧耳,源奂清更是凝神细听传译,嘿嘿一笑道:“于是,爷爷无奈地对孙儿说:乖孙子哪,浆完了!”说完,笑眯眯看着源奂清。
众人一愣,哄堂大笑。那高丽使节李炳献精通汉语,却也听懂了,不禁失笑。
传译却是一呆,要知翻译之中,最难的便是此类双关语,尤其是谐音双关。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按“浆完了”的字面意思译了过去。
源奂清也是一呆,他见众人哄堂大笑,还以为是何等精彩的笑话,却不料是此等无趣之事。
元佐见他发呆,轻挥折扇,遮住了半面,对传译低声说道:“你对他说,本王刚才讲的是个笑话,请他大声笑出来,不然别人会以为日本人没有幽默感,听不懂笑话,大损形象啊……呵呵……”他生性狡诈,早瞧出源奂清此人大和民族自豪感极强,便加以利用。
源奂清听了传译传过来的话,见楚王友善地微笑着,对自己点了点头,似有鼓励之意,不由感激涕零,想:“宋国人中,竟有此等体贴的好人!”
于是,源奂清放声大笑,挑起大拇指,连声赞道:“约西!约西!索嘎!说得好!”
众人一呆,笑得更是震天价响,更有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想:“楚王不知让传译给他说了什么?居然让这倭人自认乖孙子?”
颜儿心思灵动,随即明白过来,想到元佐只用了小小一个笑话,不但收服了宋朝众人的心,而且在别国面前大长天朝威风,又不伤和睦大局,日本使节虽被当众骂成了孙子,但浑然不觉。这倒也罢了,更奇的是,某人居然还同时向被骂之人卖乖。心中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有一点佩服,想到:“这一手我可玩不来。”
元佐果是收买人心,只是他手法比齐王高明得多,不但大赢本国人心,竟还获得日本人好感,全了大局。他见大宋群臣喜笑颜开的模样,心中微微轻蔑:“什么泱泱大国风度?无非虚荣。占了一点口头便宜便高兴成这样,好不小家子气。”豪气顿起,想道:“我却要得个大大的实惠方才高兴。等我君临天下,必率大军踏平日本,叫源奂清他们乖乖舔我脚指头!”
这些想法,只可以将来慢慢来做,现在却不可说。于是楚王趁着大好气氛,朗笑连连,频频举杯,和在座的每个人都说了几句话去。他精通帝王御下之法和官场吹拍之术,明明洋洋千言无一实话,听起来却似诚挚公正,推心置腹,慷慨豪雄,极得人好感。
众人不知某人底细,无不大为倾倒,想道:“这才是王者风范!难怪听说皇上当年提过,在他百年之后大宋要靠楚王了。皇上圣明!”
注解一:日本每代天皇交接象征天皇神权的“三神器”——八咫镜、坂琼曲玉和草剑时,都须背诵著名的《一条家训》。《一条家训》乃日本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大智者,一条天皇所著。史书记载,一条天皇聪颖睿智,茶道技艺冠绝日本,年青时曾化名秘密出使宋国,大有收获。他的真知灼见,在日本流传千古,被奉为金科玉律。《一条家训》中有这么一条:
“……吾子孙须牢记,凡他国人讲完笑话后,无论有否听懂,都须立即纵声大笑,勿待提醒,以免他国人误会我大和族人缺乏幽默感。事关吾日本国形象,切记,切记……”
……
39
夏夜漫漫,星汉满天,虫声啾啾。
秦王府内“摘星台”上,颜儿无精打采地歪在竹椅上乘凉,有气无力地挥动着手中扇子。抬头看看天上银河,低头看看汴京夜景,大觉无聊。
高台上微风习习,但由于台下树木茂盛,蚊子不少。赶走了二十六只先后前来骚扰母蚊子后,颜儿终于放下扇子,第七百八十九次摸着怀里厚厚一叠“夜探楚王府计划书”,琢磨要不要回书房再修订一次。他随即想到三日前的国宴散后,齐王苦苦邀请他一同回府,侃侃更是整个小身子都挂了上来牛皮糖一样粘着,唯独某人,竟和那高丽国的美男子李炳献言笑晏晏,并肩携手离去,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颜儿脑海中浮现出抓着李炳献的那只猪手,怒气填膺,只觉得天气又炎热了起来。一时激动,摸出计划书便往高台下扔了出去,抓起扇子一通狂扇。
只见被扔到台下的计划书竟然缓缓地自己飞了上来,靠在台沿上直晃荡。颜儿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以为闹鬼了。仔细一看,计划书上还抓着几根手指。
一个熟悉之至的声音从高台沿下闷闷地传了过来:“大美人儿,乱扔垃圾有损形象哦……咦,这垃圾上写了好多字!”
计划书消失在台沿,随即传来哗哗的翻书声。
颜儿大惊,猛扑了过去,大叫道:“不许看!”
只见一个青衫人悬空吊在高台边沿,正在低头猛翻计划书,喃喃自语道:“哇,好多好多字啊,黑漆麻乌的……”
颜儿大羞,一把向计划书抓去,却抓了个空。那人早一溜青烟窜到了高台下的杨树上,笑声远远地传了过来:“这里太黑了,等我找个有亮光的地方看个仔细!”青衫一动,背影虚幻,已施展“蹑空仙踪”跃到了空中,扬长而去。
颜儿眼前一黑:“他要是看到了,我还怎么见人!”银牙一咬,白衫拂动,“花影凌霄”全力施展开来,追了上去。
他二人轻功本在伯仲之间,一青一白两道身影飞速掠过汴京城内座座民居屋顶的黑瓦,捉迷藏般在夜空中盘旋。青影猛然三窜两跳,跃上了汴京东南角的繁台。
繁台实为开封城内一座山丘,附近多“繁”(音PO)姓人,故名繁台。繁台上立着一座宝塔,乃太祖开宝七年所建,六角九层,高达二十余丈,直插入云,通称“繁塔”。后世的开封有民谣说:“铁塔高,铁塔高,只到繁塔半中腰”,那开封铁塔却是要五十年多年以后才会有。颜儿只见元佐身影堪堪一晃,便窜入了繁塔北门之中,咬咬牙,也追进塔内。
时值三更,塔内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繁塔的踏道又变幻莫测,颜儿从北门进塔,经东西两侧塔道攀登上去,却不得不沿外壁塔檐盘旋上去,暗中摸索,异常惊险。
颜儿习练“花影凌霄”的绝顶轻功,送厕纸都要比别人快上几分,这一点惊险,自不在话下,不一会儿便攀到了最上面的一层。黑暗之中,颜儿猛觉微风扑面,一折腰,堪堪躲过,不由微惊。
黑暗中忽然灯火一明。一人身着青衫立在塔中,神清骨秀,长眉凤目,笑吟吟看着颜儿,正是元佐。
40
颜儿见他现身,心中一定,嗔道:“你捣什么鬼?刚才干嘛偷袭我?快把东西还来!”
元佐不答,笑道:“你看这里好不好?”他本想趁黑悄悄吻颜儿一下,不料颜儿敏锐,还是躲过了,这时却不好意思再提。
颜儿四处一看,这里已是繁塔最高的一层,方圆只有丈许。繁塔原本是仿木青砖结构,去年有富户捐献巨金,聘请高手匠人将所有青砖雕上佛像,一砖一佛,有释迦,弥勒,阿弥陀佛,还有菩萨,罗汉,乐伎等一百多种,千姿百态,栩栩如生,一时轰动汴京。颜儿早已听说,并不意外,随意一看,说道:“这里好不好关我什么事,快将东西还来!”
元佐一笑,却举着烛台凑到了一块佛砖上,笑道:“你再仔细看看。”
颜儿凝目望去,烛火摇曳处,只见那菩萨莲座下好似有几个字,笔划细如牛毛。仔细看时,竟是“保佑颜儿”四字。再看边上,每一块佛砖上赫然都有这么几个字。
元佐缓缓说道:“去年秋天,我在江南接到京中密报,有些事须我回来处理。刚要动身,却看到钱塘潮水悟出了《金刚经》的秘密,便想寻了大同再回京。”
顿得一顿,却略过了潮中决斗,说道:“我回京后,总想着有一个人还在江南,也不知怎样了。江湖险恶,好不令人担心。于是在大相国寺许下心愿,愿以佛像覆遍繁塔,保那人一世平安。敬佛须心诚,只出银子,心中终究不安,我便在每块佛砖上,亲手刻下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