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美人传奇 金瓯志————云水在瓶(上)
云水在瓶(上)  发于:2009年10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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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儿正听莫栩然说到苏小小工书善画,电光火石间,方才模模糊糊想到的事猛然清晰。他天资聪慧,记性极好,眼前如闪电般出现那日在茅屋中看到的两幅对折相向的《金刚经》。当时他随口说书画本为一家,两幅《金刚经》摆在一起远远看来像幅青山江潮图,此刻想来,竟和眼前这一幕惊人相似。不由如醍醐灌顶,想到:“难道《金刚经》的秘密正是在此?尉迟扁竟是化书为画,将书法当作伪装?‘大同’的下落,莫非正是在这钱塘江潮之中?”

      他想起当时情景,脑中浮现出元佐指出的“大同”二字所在,刚好相邻。当时未加细思,只以为是巧合,此刻细细想来,根本是大有文章:“知道‘大同’秘密的是尉迟扁,他也是书法大家,不免自傲,他那幅虽称是赝品,倒也著实不差。难道秘密不是藏在怀素那幅真迹里,竟是要真迹和赝品两幅连起来揣摩,才是道理?”

      颜儿想通了此层,又惊又喜,沈思当时“大同”二字在青山江潮图中的位置,向楼外看去,发现相对位置正在江心一处小小的礁石上,心中沈吟,琢磨著如何去江心一探。他无意中发现了《金刚经》的秘密,忍不住心头狂喜。一抬头,却发现莫栩然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讲故事,定定看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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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儿惊觉自己失神,被莫栩然看在眼里,当即心念电转,瞬时想出好几个搪塞的借口。不料莫栩然是个极体贴识趣之人,见颜儿心神不属,并不盘问,只低低嘱咐他累了便早些休息,两人在枕上并头睡去。

      颜儿听得莫栩然呼吸声渐渐均匀,显已睡熟,再按捺不住。他偷偷爬起身来,拿了莫栩然放在床头的宝剑“移光”,悄然起身离去。他裤子已被莫栩然扯破,童心一起,便在白衫下套上了莫栩然的黑裤子。

      云起山庄岂是任人来往之地,但颜儿轻功绝顶,莫栩然又曾对他细细讲解庄中种种秘密机关埋伏,因此一路行来,安然无恙。颜儿心中却不免又一动:“他对我相信得很啊,连庄中的秘密都尽告诉了我,分毫不差。”

      出云起山庄后,不一会儿便到了江边。江潮犹未退去,怒涛卷雪,声声如雷,想要到那江心礁石,直是千难万难。
      颜儿展目四顾,见江边有一株粗大柳树,约一抱之粗,心中灵光一闪,抽出宝剑来斜斜一劈,百年老树顿时身首异处。莫栩然那把宝剑“移光”,被颜儿当成一把砍柴斧,握住剑柄双手挥动,将树干斜斜劈下一片木板来,约三尺长,两尺宽,一指厚。他提起木片来到水边,将木片往水面一掷,身形飞起落了上去,竟是凭绝顶轻功踩着木片向江心踏浪驶去。

      江中怒涛汹涌,颜儿只觉自己一会儿被巨浪送上数丈高的浪尖,临风飞扬,一会儿又被恶狠狠抛下来,跌入谷底,陡然上下,极是惊心动魄。他暗暗警惕,仗着“花影凌霄”的绝妙身法,脚下益加小心地控制柳木板,借水势向江心滑去。

      忽地身子一轻,又被一个巨浪卷上了浪尖,却见左侧一道巨潮汹涌而来,潮头上竟立着一人,挺拔高大,青衫飘飘,宛如潮神,却偏偏踩在一张奇形怪状的大牛皮盾上。

      颜儿心头巨震。这道潮和他所在那道江潮正迅速接近,很快便看清了那人神清骨秀,长眉凤目,正是元佐。
      颜儿心念电转:“我都能想起当时那两幅《金刚经》并排的样子,猜出其中奥妙,以他的聪明,怎会参不出来?”想到这里,又有点惊怒,又有点不安,偏偏还有一点欢喜。他却不知茅屋中那一幕对两人都是刻骨铭心,颜儿记得清清楚楚,元佐也清清楚楚记得。

      元佐也看到了颜儿。他本已想过颜儿出现在这里的可能,但真的看到朝思暮想的绝美人儿白衣飘飘踏浪而来,心中仍不禁为之一颤。他虽然绝顶聪明,却毕竟是第一次动心,不知情之为物,越是强自遏制,越是不可遏制。即使是只是喜欢某人,偏偏因种种原因不能爱他,这种喜欢也会分外强烈起来,甚至演化为真正的爱。更何况,二人一路同行,嬉笑怒骂随心,早已深深相惜相吸,却不是喜欢那么简单了。元佐用了手段强自生生把两人分开,却不知实是在自己心中更烙下了那人身影,分别的几日里竟是无时不魂牵梦萦。到得云起宴上,却惊觉两人之间已隔了个第三者,痛苦之中,甚至忘了自己参加云起宴的目的,当众酩酊大醉。醉过去的一霎那,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心底,再也抹不去那人。

      颜儿性子偏激,采取的却是另一种极端的方法。烙印难以消除,要遮盖过去,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打一个更深的烙印。这便是为什么初恋过于完美的人,往往很难再爱上第二个人,只因第一个烙印太深。相反,初恋很失败的人,反而会觉得爱情来得一次比一次甜美。

      是以,颜儿在不可思议的情况下把自己的身体给了另一个人,给自己打下一个更深的烙印,要把元佐抹去。
      可是,灵肉未必时时合一,心灵深处,谁能真个太上忘情?甚至,颜儿自己也没发觉,当初起意委身于莫栩然,不仅是因为正好遇上了他,还因为他与元佐有着相似的身形,令人情不自禁要伏在那个相似的胸膛里寻找相似的爱。爱一旦萌芽,谁能轻易拔除?古今仁人智者尚不免为爱所惑,何况是两个初识情爱滋味的少年?

      两道江潮迅速接近,猛然相撞,声如巨雷。浪潮相撞的一霎那,两个踏在潮头的少年相距不过五尺,四目对视,再也无法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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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少年在浪尖互相凝视,虽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元佐心中五味杂陈,直觉不愿这种对视继续下去,脸上便嬉皮笑脸起来,举起手上一物,对颜儿炫耀地晃了晃,似是得意无比。

      那物漆黑发亮,形如圆片,约巴掌大小,上面隐隐有花纹浮现,颜儿心念一动,脱口而出:
      “大同!”
      两字方才出口,右手宝剑已经当啷出鞘,带起一片银光,向元佐挥去,左手却疾出,要将那黑片夺过来细看是不是“大同”。
      元佐身在牛皮盾上,躲无可躲,拔剑已是不及,心念电转,想起“大同”无物可摧的传说,使个巧劲,用“大同”轻轻在移光剑刃上一拨,却刚好躲过颜儿伸过来夺“大同”的手,随即飞速去拔腰中利剑。从急思对策到挡剑拔剑,俱在刹那间完成,端的快如闪电。他甚是胆大自信,他也从未见过“大同”,寻到之物若万一不是坚不可摧的“大同”,他一只手不免要毁于宝剑之下。

      黑片与宝剑相击,发出非金非玉之声。黑片完好无损,移光剑刃上却多了个小小的缺口。颜儿想起“大同”的传闻,更加肯定,心头一热,一声清啸,手中宝剑狂风急雨般挥出,竟使出了昔年天下第一高手费文隶赖以成名的“凌霄剑法”。

      一青一白两个美少年,方才还脉脉对视,却因这“大同”出现,各逞绝世轻功,在浩瀚星空下,踩着汹涌澎湃的钱塘江潮,踏浪乘风,仗剑一战。
      元佐见颜儿剑剑凶猛,不留余地,胸中一酸,打点起精神,凝神接招。他的武功本来较颜儿为高,但他重伤未愈,又在汹涌江潮中寻觅“大同”良久,未免乏力。颜儿却只受过皮肉轻伤,又最擅长剑术,移光宝剑在手,如虎添翼,剑影闪闪,竟将元佐逼得不得不使出“蹑空仙踪”中最上乘的功夫,在波涛中腾挪闪避。

      元佐招架得吃力,暗暗心焦,思忖着要做点什么乱他心神,不然如此下去,可要阴沟里翻船。正好颜儿飞身而起,自上而下挥剑一击。元佐脚下使劲,操纵着大牛皮盾在波涛上猛一急转躲过,溅起阵阵水花,眼睛一瞥,却发现跃在空中那人白衫之下竟是条黑裤子。

      元佐心中一震,又酸又苦,却笑嘻嘻地面带轻薄,说出一句话来:“大美人儿,没想到你酷爱这种后面来的调调儿,连裤子都交换着穿,本王倒是错过了。不过,只要你让本王像莫栩然那样狠狠从后面插你,本王便开恩把‘大同’赏你,现在何必这么拼命呢?”他平时说话虽不拘小节,不以粗话为耻,却很少用这种味道重的词。此时忽然发现心上人竟穿着别人的裤子,醋瓶打翻,一张嘴便是最刻薄的话。

      颜儿猛然听到这番话,心头剧震。他自幼任性,行事随心所欲,本不在乎别人言语,而且因容颜绝美,免不了碰上些秽语调戏,倒也不以为奇,大不了把出语调戏的人大卸八块。但是,亲耳听见差不多的话从此人口中说出,却如万箭穿心。依他偏激的性子,即不能把他大卸八块,便欲回身逃去,今生今世,再也不见此人。他心神一乱,手中剑招立刻散了。

      元佐只觉对方剑招一乱,压力顿轻,知乱他心神的话已奏效,暗暗松了口气。却见波涛中白衫美人儿紧咬着嘴唇,漆黑的眸子里神情凄苦,楚楚可怜,不禁软了三分,心中一动,嘻嘻调笑道:“大美人儿,刚才逗你的,本王可不是莫栩然那种老色鬼,满脑子都是床。这样吧,你让本王亲一下,‘大同’便暂时归你,好吗?”

      颜儿见他捉弄自己,心中羞愤,不知说什么好,招式散乱,剑却发泄般挥动得更急了。猛然一个大浪打来,涛声如雷,他心神散乱,不免有些应接不暇,刚险险控制住足下柳木板稳住身形,虎口一麻,手中宝剑已被元佐乘隙击落,斜飞上天,带出一道白光,远远落入如雷波涛之中。原来元佐早认出他手中用的宝剑便是莫栩然带在身边的那把,妒火中烧,伺机远远地挑开了去让它永远沉入江底,发誓不再让大美人儿有机会握上那个老色鬼的宝剑。

      颜儿心中酸苦,慢慢地心灰下去,想道:“我终是斗不过他。”耳边似乎又响起那日茅屋中那人无情的言语:“本王不管你是谁,也不需要知道你是谁。你只需记住,和本王争夺,你是不自量力!”他想到自己始终被那人轻蔑捉弄,羞愤欲死,咬紧了牙关,眼前阵阵发黑,几欲栽倒在江中。

      却觉那人竟凑过嘴来,在自己颊边轻轻一吻,似要说些什么,却又不说,只是轻轻一叹。
      颜儿抬头惊看时,那人已纵声长啸,踏浪远去,青衫飘飘,消失在漫天白浪怒潮之中。自己手中却多了暖暖一物,定睛看时,正是“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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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儿不知何时潮水已平,也不知自己何时已失魂落魄地回到岸上。他呆呆抱膝坐在江畔杨柳岸上,看东边的天空一点一点明了,晓风残月,备觉凄清。
      颜儿心中混乱,不知元佐究竟是何用意,却开始隐隐觉得这样和莫栩然厮混下去不好,又想起莫栩然对自己甚是不错,不知自己半夜失踪,他现在有没有发现?要不要再见他一面?若真见了面,却该如何对他开口?前几日心神恍惚,连胭脂玉的下落都没去管,只大约知道是被一起带回了云起山庄,却不知养在哪里?若要决然离去,是不是连阿玉都不要了?那日自己发狂乱抽阿玉,不知道它伤得重不重?

      问题越来越多,正自胡思乱想,主意未定,却听见了胭脂玉的欢嘶声。颜儿几疑做梦,回头看去,柳林中缓缓走出一人,黑衣翩翩,风姿优雅,手上牵着胭脂玉,看到颜儿,桃花眼促狭地闪了一下,笑道:“我的裤子忽然不见了,你看到没有?”

      颜儿脸上一红,下意识地把腿藏到白衫底下,遮住赃物。看到胭脂玉,心念一动,嗫嗫嚅嚅道:“你……知道了?”他这些天对莫栩然有些了解,知这人厉害,莫非知道了自己和元佐的纠缠,却还猜中了自己心思,居然送了胭脂玉来。心里不由又是感激,又是不安,想到元佐又心乱,一时垂下了头,不知如何是好。闪过一个念头:“如果那人有他半分体贴,定不会就这么丢下我一个人走了。”不禁又着恼。

      莫栩然是何等之人,早看出颜儿那时神情不对,暗暗留心。颜儿一起身,他便已惊醒,却不动声色,悄悄寻了衣裤跟来。他武功罕有敌手,人又仔细,颜儿竟未能发觉。“大同”虽好,莫栩然倒并非志在必得,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不得不关注。凭云起山庄设在尉迟世家中的暗线卧底,《金刚经》失窃、五巨头破庙“中毒”后他第一时间便知道了,于是派出荆池带着六合将前去拦截,却是那日客栈中的七个黑衣人。只因云起山庄不便公开干预尉迟世家之事,便刻意隐瞒了身份。

      荆池受命而去,却不知点子身怀重宝还有心思一路游山玩水,走得比爬还慢,便风风火火赶过了头。直到五天后才重新赶上,不料还是大上某人恶当。莫栩然听到荆池回报,推敲细节,知他中计,看出这个对手颇有意思,不可小觑,好奇心一起,便亲自前去会他。别人都是为了“大同”去,唯独他是为元佐去。

      不料,才走到太湖边上,遇上个更有意思、更不可小觑的颜儿。莫栩然行事向来随意洒脱,片刻之间,便把“大同”抛诸脑后,全力去对付颜儿了。也符合他一贯兴起则往,兴尽则返的风格。

      但云起山庄情报网何其完善,既有心去查,未过多久便查清了元佐、颜儿二人的来历。莫栩然眼神锐利,在云起宴上早瞧破了元佐的伪装,知悟净大师对门人弟子管教甚严,绝不会任自己门人当众酗酒,除非,那人不是少林中人,而是个连少林方丈都不敢去管、却不得不护着的人。嵩山少林寺离汴京甚近,方丈向来和皇家交好,如果说是当今楚王鱼服微行,扮作少林中人,倒是可以解释。

      莫栩然尾随颜儿,藏身柳林中看到江心决斗一幕。他未见过元佐真面目,也未听清二人言语,却根据二人动作和后来颜儿手中捏的“大同”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暗暗想道:“楚王果然名不虚传,颜儿虽然聪明,却欠历练,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如何玩得过他?”他心中把元佐当成了个可堪一斗的对手,便意识不到元佐也只是个刚二十岁的孩子。或许对于在皇室勾心斗角环境中长大的人而言,年龄本来便不是一个可供参考的数字。

      莫栩然见颜儿自楚王走后呆呆凝思,神色恍惚,知颜儿已坠入楚王彀中,自己却落在了下风。他岂是任人压在下风者,微一凝思,便有了主意,悄悄发出信号让手下送了胭脂玉过来,竟是要主动送颜儿走。

      他却知道,人的心理,若是自己主动求去,以后也不大会回顾;但如果是被迫离开,心中却多多少少会留恋。这便是为什么两个相爱本一样深的人分手时,那个被迫离开的人会比主动离开的人痛苦百倍。莫栩然深谙人心,自明白这一点,如果一定要分开,那便要主动。依他的骄傲,如何会做那个被离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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