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真人一点儿也不介意鹰鹰忙忙碌碌的样子,绘声绘色地从他当年出门的那一刻讲起,好不容易讲到正角儿出场时,小马驹儿聚宝盆已经第三次从外面散步归来。
「该吃饭了。」鹰鹰站了起来。
「咱们一起吃吧,你听故事听一半儿多难受啊。」王真人体贴地道。
鹰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晚饭时王真人继续讲:「……当时翔儿的爹说,我自己就是中原武林排名第一的高手,为什么我儿子要拜一个关外的蛮人为师啊?我听了之后也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可一看到翔儿圆宝宝亮晶晶的样子就舍不得了,只好硬着头皮跟翔儿他爹说,如果我打败了你,是不是就有当师父的资格啊?……」
这时已吃完餐后水果,管家捧着账本进来,王真人忙着讲故事,鹰鹰就顺便帮他看了一下,一直看到第二本,故事情节才略有进展。
「……就这样,我终于神勇地打败了关内第一高手,当上了翔儿的师父,把他带了回来。他十七岁前,每半年在这儿住,每半年回家去住,可去年他去了京城玩,一去就整一年没有回来,还真是怪想他的……」
鹰鹰了然地合上账本,点点头道:「听明白了,也就是说,你那个长得像小银元宝的宝贝徒弟外出一年多以后,将于近日归来,对吗?」
「对、对。」王真人笑逐颜开。
「也不完全对。」管家咳了一声,觉得自己有必要进行一点儿小的修正,「翔少爷刚来时的确长得比较像小银元宝,不过现在他长大了,已经……」
「像大银元宝了?」
「不是……」
「怎么不是?」王真人不高兴地道,「我家翔儿现在长得比大银元宝还漂亮呢,他可是我这个关外第一高手辛辛苦苦战胜了关内第一高手才收到的徒弟,我是不会看走眼的。」说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出去视察他的马去了。
鹰鹰瞧着那圆桶般的身材,再次耸了耸肩。
能被他打败的人,也算关内第一高手?
长得比大银元宝还漂亮的翔少爷,准时于三天后抵达牧场。为了对小主人表示欢迎之情,管家组织了一个小小的迎接仪式,要求每一个工作上腾得出手的人都必须参加,不参加的人要交半两银子的缺席费,所以鹰鹰当然只好去了。
看到那风尘仆仆的年轻人第一眼,鹰鹰就知道还是管家说的对,这位翔少爷早就不像一个银元宝了。不论从高大健壮的身材,还是从剑眉星目的面庞来说,他都算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英俊小伙,难怪听到他要回来的消息,最激动的还是那些丫环们。
舞狮表演、杂耍和美女敬酒,这个迎接仪式的最后一步,就是簇拥着远道归来的翔少爷到他独居的院子里去。
石墙青瓦的独门大院,建筑物高大而又结实,院门上方有一块方方正正的平面,本是挂院名吊匾的地方,不过现在却空空如也,据说是因为王真人给此院取名为招银馆,翔少爷不同意,翔少爷给此院取名为忆真斋,王真人不同意,师徒二人一直在进行着友好的沟通,但目前尚未沟通出结果来。
「翔少爷,您看、您看,这院子多干净啊,」秦妈和丫环金坠儿急急地表功,「自从少爷您走后,我们每天都来打扫呢!」
鹰鹰想起前几天扫出来那一大堆垃圾,这才深刻地感觉到这位翔少爷果然已走了一年,否则那垃圾也积不了那么多……。
「翔少爷,您看、您看,这胡杨树长得多精神啊,」花匠也挤了进来,「我每天都来照看。怎么着这也是翔少爷院子里的树,我可得给伺候好了啊!」
翔少爷眯着眼睛看了看,「我怎么觉得这棵树比我走的时候还矮呢?」
「那……那是因为少爷您长高了啊……」
鹰鹰盯着那花匠看了两眼。平时怎么没注意到他居然是反应这么灵敏的一个人呢?
厨师九伯捧着食盘颠颠儿地跑过来,「翔少爷,您快来尝尝,都是新研究出来的菜式,一定合您口味。」
翔少爷接过丫环递来的筷子每样尝了尝,点了点头,「很好吃。不过要说起做菜来,还是我哥哥做的菜最好吃。」
「那我能排名第二吗?」九伯满怀希望地问。
翔少爷考虑了片刻,「应该能吧。」
九伯立即眉开眼笑,「翔少爷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您说我是天下第二准保没错!」
鹰鹰有些了然地挑挑眉。原来在王真人牧场,什么天下第一、天下第二就是这样排出来的,难怪……
这时王真人终于端完了师父的架子,牵着聚宝盆走过来,献宝似的说:「翔儿,快来看,金元宝生的,我取的名字叫聚宝盆,威风吧?比你取的那些个什么踏云啊,御风啊强多了。」
翔少爷很有礼貌地参见师父,行了大礼,看来教养不错,但对于小马驹儿的那个名字,他却没发表任何意见,只是用表情传达了一下自己的态度。
「怎么?你又觉得不好?唉,早知道不该答应你爹让你每年都回家住半年,看,师父的学问你都没时间学!」王真人感慨道。
翔少爷似乎不太想讨论这个话题,转头左右看看,看到了鹰鹰。
「新来的?」
「是啊,鹰鹰是我去年冬天从草原上救回来的。这孩子很聪明,学什么会什么,聚宝盆就是他接生下来的呢。」
「难怪,我看他这么瘦弱,一点也不像关外人。」翔少爷走近了一点,「你是哪里人?」
鹰鹰低下头。
「别问了,他不肯说的。我们早就不问了。」王真人呵呵笑了笑,「你哥哥好吗?你不是说这次要接他过来玩的吗?」
翔少爷的脸色顿时青了青,好像心情一下子变坏了很多的样子,当然,他原本看起来也没有多高兴就是了。
「我哥挺好的,说要单独出门游历一阵子再过来。」
「翔儿啊,」王真人拍拍他的肩,「你没事吧?」
「我会有什么事!我也挺好的!」翔少爷板着脸「哼」了一声,转身进到屋子里,砰得一声甩上了门,就好像一只恰好被踩到痛脚的猫一样。
「这是怎么了?」王真人莫名其妙地回过头问管家。
「不知道啊。」管家回头问秦妈,秦妈回头问金坠儿,金坠儿回头问花匠,花匠回头问九伯,九伯回头问……
最后,一个牧马人小声说了句:「我想,大概是因为翔少爷没把他哥哥接过来,觉得挺没有面子的……」
屋子里面传来怒吼声:「谁在外面自作聪明?都出去!」
众人立即作鸟兽散。
第二章
关于翔少爷到底怎么了这个话题,牧场内外讨论得沸沸扬扬,最后,大家凭着对这个基本上算是在此地长大的孩子的了解,终于得出了一个与真相很接近的结论。
他失恋了。
接下来的几天,鹰鹰几乎到每一个地方,都会听到人讲述翔少爷是多么喜欢他那个据说是像个水晶人儿的哥哥,当年又是怎么样高高兴兴地离开说要把他哥哥接过来住一阵子,如今人没接来,多半表明一腔少年热情付诸了流水。
失恋的翔少爷每天骑着马奔驰在大草原上,黑发迎风飞舞,忧郁的目光愈加深邃,看起来更容易招惹源自母性的疼惜,牧场方圆数百里的女儿芳心又多碎了几颗,连刚做妈妈的金元宝也经常厮磨在他身边给予安慰。
不过这一切都不关鹰鹰的事,他计算着自己积蓄下来的银两,开始筹划即将成为现实的远行。
可惜人生总是充满了变量。这是一个就算你明白了也没什么用的道理。
迄今为止鹰鹰已经在王真人牧场住了一年多了,但对草原上变幻莫测的天气还是没有能够摸透。它就像善变的女人一样,不仅每天跟每天不一样,甚至每一年都跟每一年不一样。
所以他没有料到,春天的草原上仍然会有猝不及防的风暴。
尽管距离戈壁还有好几百里远,但北面吹来的风已带着大量砂粒,打得人脸颊生疼,眼睛更是睁也睁不开。带出来的马群早就流失了快一半,鹰鹰努力让剩下的马围成一团,自己躲在中间的马肚下面。
这么大的风暴,不可能会有人来救援他,所以要靠自己坚持,坚持,再坚持。虽然从悲观的角度来说,人生有好多磨难都不是咬一咬牙就可以挺过去的,但只要咬紧牙关的力气,当然不能自己就这样放弃。
风越来越猛,马群仰天长嘶,却听不见它们的声音,紧抱着马鞍套子的手早已麻木,开始颤抖起来,十指扣不拢,手臂也渐渐地脱落下来,就像有人在猛推一样,身体失去平衡,被吹得横跌于地,幸好被几条马腿挡着,才没有立即被吹进风暴中去,但也跌跌撞撞地渐渐离开了马群中心。
虽然眼睛睁不开,但鹰鹰很明白自己的危险处境,双手用力想抱住一条马腿或其它什么,却都因全身酸麻脱力而未能成功。眼看着就要被卷出去,腰间突然一紧,身子顿时稳住了,有一只手按在他后脑上,已经虚软的身体随即被固定在一具温热的胸膛里。
来援的人行动非常稳健,在这样的狂风中下盘依然很稳,拖抱着鹰鹰,一步步地回到马群正中,慢慢蹲下来,将手卷成喇叭状掩住鹰鹰口鼻之间。
鹰鹰明白,他是要让自己能够正常呼吸。
靠着有温度的身体,僵冷的四肢慢慢回复柔软,紧贴在耳边的男子心跳平稳而正常,鹰鹰知道自己算是已经逃过此劫。
风暴来得狂猛,停得也很突然。呼啸还在耳边回音不绝,那种像是要将人连根拔起的巨大冲击力就已经消失。那人松开手,抬起鹰鹰的脸,解开他蒙在脸上的布巾,检查他的呼吸、眼睛和四肢。
「鹰鹰怎么样?」有人在一旁关切地问,居然是王真人的声音。
「没什么大碍,有些擦伤,脚好像扭到了。」那人一面回答,一面捏开鹰鹰的嘴,掏出里面的砂粒。
「谢谢翔少爷。」鹰鹰咳嗽了几声,低低道。
「看不出你小小的一个人,居然这么有定力,这种风暴阵势,好像还没有被吓傻。」翔少爷夸奖着,抖了抖他的头发,砂子像下雨一样落下来。
这孩子说谁小?鹰鹰抬头眯着眼睛看,却被一个斗篷罩了起来。
「鹰鹰,我们又救了你一次命哦!」王真人的声音阴魂不散的在耳边响起,鹰鹰向声源方向扭头一看,吓了一跳。
王真人骑着金元宝,正快捷无比地跑来跑去逃收那些惊马,圆滚滚的身体看起来只有小小的一点,离鹰鹰所在的地方起码有一里多远,可他一边剧烈运动一边说出来的话,却像贴在耳边说的一样既轻松又清晰。
就算鹰鹰再不谙武技,也知道没有极惊人的深厚内力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原来王真人说他关外第一高手,竟然不是在吹牛。
「师父,鹰鹰的伤需要处理,我们先回去了。」翔少爷向远处传了音,将鹰鹰的身体往马背上一放,自己也翻身跳上来,拔转马头,朝牧场方向奔去。
还有老远的距离,鹰鹰就看见牧场大栅门口等着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等他们一奔近就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
「鹰鹰伤得重吗?」
「翔少爷没事吧?场主呢?」
「好大的风暴啊,竟然能找着人……」
「马群怎么样啊?」
翔少爷抱着鹰鹰跳下马,一边走一边道:「叫周大夫来一下。马群散在这儿向东北四十里,去几个人帮师父收一下。」
十来个牧马人立即应诺,纷纷拿了绳套上马离去。翔少爷先把鹰鹰送回他的房间,回身出来在台阶上吩咐了管家几句,周大夫刚好赶到,两人一起进来检查伤者。
「膝肘处的擦伤很重,伤口的砂粒也要用药水清洗,脚踝的扭伤已经伤到骨头了,得格外注意,十天之内不要下地行走。」
「没什么大碍吧?」翔少爷问。
「无碍性命。」周大夫朝秦妈端来的水盆里滴了几滴药水,剪开鹰鹰的袖子,开始清理伤口。
受伤的时候因为情势的缘故,没有觉得疼,可现在硬生生要把嵌在肉里的砂粒擦洗掉,当然是疼得钻心,鹰鹰虽然没有呻吟,但额上已渗出一层汗来。
翔少爷在一旁默默看了半晌,突然拿了块手帕走上前,围成一团塞进鹰鹰嘴里。
「一看你就是个倔性子的人,不叫疼可以,咬着这个,免得把自己嘴唇咬破。」
鹰鹰瞟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咬住了手帕。
周大夫清理好伤口,敷上一层药,包扎了起来,再抬起受伤的那只左脚,在附近穴位处揉了揉,也用布条紧紧缠住。
「好了,静养几日,每天换一次药,七八天后就会慢慢愈合。伤口不要沾水,忌吃豆类食物。」大夫净了手,收拾好药箱,起身叮嘱了两句,告辞出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