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筠霜 下————掠水惊鸿
掠水惊鸿  发于:2009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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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假,但罪臣不曾杀他。”

“那是怡铮?他不是陪你一起去么?”

怡锒猛得抬起头:“陛下!怡铮那日不过陪我走一趟,我和王恒说话,并未让他在场,他什

么都不知道!”

嘉德帝见他神情中浮现少有慌乱,知他怕自己牵连怡铮,哼道:“他不知道,那你是知道的

了,朕只问你,那个大夫,你弄到哪里去了?是死是活?”

怡锒的头又慢慢垂下去:“罪臣说了,什么大夫,我不认得。”

嘉德帝沉声道:“朕跟你交个底,王恒辅弼多年,为朕殚精竭虑,朕断不会让他不明不白地

死!你莫以为自己大罪弥天,不多这一件,朕就容你敷衍了事!”

怡锒听着那低沉的声音,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只觉说不出的厌憎可恶,明明知道这时候

顶撞他,只会将自己,将怡铮至于更危险的境地,仍是忍不住冷笑着道:“是……您不会让

王恒不明不白的死,那已故苏贵妃也是服侍您多年,也是死的不明不白,罪臣恳请陛下彻查

此案……”

“你找死!”似是被戳到痛楚,嘉德帝怒喝一声,怡锒却是不肯回避,他的目光带着些许报

复的快感,那么近的仰视着帝王已经日渐苍老的脸,他脑海中漂浮的却是母妃紧闭的眼睛和

青白的容颜,他终于读懂了当日母妃没有来得及告诉他的遗言:他不爱你,你的父亲,他真

的不曾爱过你。他曾经以为能够猜透父亲的心思,可是现在才知道,他对帝王心术终究了解

太浅,那是深不见底的万丈绝壑,他的生命早已在这道深壑之间慢慢地坠落。

嘉德向崔栋喝道:“他不肯说实话,用讯杖,给朕狠狠打!”

崔栋本在一边失神,猛地里听见皇上一声厉喝,两腿一哆嗦,下意识答道:“遵旨!”声音

大的把自己一惊。他答应了遵旨才回过味儿来皇帝让他干什么,看了看怡锒伏在地上的身躯

满是鲜血,又有些手足无措,沉吟片刻,走到怡锒旁边,深深一揖道:“臣请殿下向陛下认

错,再如实回答陛下问话。”

怡锒无声地牵动下嘴角,天下的父亲,都以儿子的荣耀为荣耀,以儿子的羞耻羞耻,可是他

的父亲却连这最后的一丝尊严都不肯给他。他的父亲是皇帝,永远也不从得知他们的痛苦,

所有的错误,都当由他们做儿子的来背负,而与他这个为君为父的人无关。

因屋内一时没人敢说话,一片寂静中怡锒只听见自己的心疯狂地跳动,他想那是不是自己内

心深处长久以来郁积的、又无法宣泄的绝望与啜泣。

连张安都忍不住,颤声道:“三爷,你跟陛下认个错吧,这又是何苦?”

怡锒闭目片刻,终于道:“我……有罪……”张安听到这三个字顿时松了口气,他明白皇帝

心思,这父子俩是顶上了,其实皇帝心里未必是想置怡锒于死地。谁知怡锒喘息了一下接着

道:“……但是,没有错。您扣了……杜筠,抛出王恒的案子……不就是……要等我自投罗

网么?是我,输了……您为什么,不杀我?”

嘉德帝虽不明白他说的扣下杜筠是什么意思,只当是他疼得神智模糊了,听他还敢口出悖逆

之语,气得浑身发抖,骂道:“你大罪弥天,怎样处置,已轮不到你自己挑选!你连性命都

是朕给的,朕一剑杀了你也是该的,就这样打死了你也是该的!”

一抬眼看见拿着刑杖的太监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喝道:“躲什么?只管打!朕就不信,全天

下的人都被他收买了去!”

崔栋实在无法,只得指挥人布置好刑凳,两个太监正要去架怡锒,怡锒忽然咬牙,甩掉太监

握住自己手臂的手,奋力站起身来,强自支撑着踉跄向刑凳走去。他心中是一片窒息的冰冷

,母亲死的时候,他还没有想过自尽,那个时候,他恨太子,恨杜筠,这仇恨至少可以让他

活下去。可是,直到今天他才发现,真正的罪魁是他的父亲,他的君他的父,他永远无法复

仇的人,多么光怪陆离的真相,只怕为史为稗,都没有人敢指责皇帝。既然不能恨他,便死

在他手中好了,这一身的发肤骨血都还了给他,永生永世,两不相欠,免得他日地府相见,

还要再算生前恩情怨恨。

这短短几步,已让怡锒几乎昏厥过去,走到长凳边却抬不起腿,两个太监忙将他双腿抬上长

凳,又分别按住肩膀和双足。那按肩的太监见怡锒肩头纵横交错都是鞭伤,竟有些不敢下手

,只将手虚掩在上头,眼看怡锒也没多少力气可以挣扎了。

张安上去撩起怡锒后襟,从他肩膀看到臀腿,到处都是鞭伤血痕,竟不知这刑杖该打在何处

。想起吴王平日潇洒风姿,心下酸楚,迟疑了一下,伸手拨开怡锒眼睛上被冷汗粘结的发丝

,正对上他黑白分明的瞳仁,那双眼中含着淡淡的悲凉,虽然虚弱,却仍然带着凛然的沉静

。张安被怡锒收买,确实是贪图钱财权势,但毕竟是看着他长大,眼见他走到绝壁,终究不

忍,大着胆子在怡锒耳边轻声道:“三爷,小受大走,跟陛下认了错吧?”

怡锒惨然一笑道:“那,我母妃的性命……又该……谁来认错?”

“哗啦”一声,是嘉德帝将茶盏扫在了地上,怒道:“你跟他废什么话!只管打,这样忤逆

的畜生,打死了也不可惜!朕权当没这个儿子!”

皇帝把话说到这份上,张安不敢再拖延,向崔栋一点头,示意他可以用刑,自己回到皇帝身

边,已是不忍再看。

刑杖重重打下,直接落在方才鞭伤上,怡锒只觉除撕心裂肺的钝痛外,更是将伤口撕裂一样

的痛,头猛得向上仰起,嘉德帝看他原先远山般的两道好看眉毛,已紧紧攒在一起。额头上

豆大的汗珠居然不止一层,早一点的,就顺着两腮和鬓角滑落,新一些的,还凝聚在苍白的

肌肤上,就他抬起头的这一下功夫,竟在灯光照耀下流转一抹光彩。

嘉德帝拢在袖子里的手指忽而跳了一下,忽然想起怡锒初生下来后第一个端阳节,苏贵妃抱

着儿子,请他用雄黄酒在儿子额头上写下“王”字。那本是民间的旧习,祈望孩子百毒不侵

,一世平安,可是谁又能知道,那孩子长大后会有了心机,有了欲望,去谋算去反抗他的父

亲。嘉德帝想不起那个襁褓中婴儿的面容,二十二年的光阴太久了,只剩下这双眼睛,倔强

地和他对峙,只怕他的手,今生今世,也再不会抚上儿子的眉心了。

二十八、舐犊之情

怡锒自然不知父亲在想什么,他剧痛中将手臂送到口边,想要咬住袖子忍耐,谁知那太监看

他一动,以为他要挣扎,忙又上来一个太监,两人分别按了他手臂肩头。怡锒心中哀恨,他

奋力去咬嘴唇,双手握拳,指甲抠进肉里去,无奈身后一杖接一杖的笞打痛得如火烙如刀割

,仍是有声声低闷的呻吟从口中溢出。

他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疼痛中,突然想到,杜筠当日所受的毒打与屈辱,比自己今日还重

。板子,藤条,铜棍,皮鞭,血肉模糊的时候他喊着怡锒救我,怡铮将他按在床上时他也喊

怡锒救我,谢宝给他套上夹棍时他依然喊怡锒救我。在杜筠的心里,不管自己是怎样冷酷无

情蛮不讲理,他都始终当自己是唯一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人。被亲人,爱人施予的疼痛,痛

的不止是皮肉,他现在是懂得了。

子蘅,对不起,我终究没法救你,只可惜没有机会,让我亲口告诉你,我梦中说的话,都是

真的。你知不知道,我做这一切,是为了你——不,还是不必知道,要活下去,要到江南的

山水间,为我弹一首曲子。

掌刑的太监打了二十来杖便已是鲜血长流,也真有些害怕,减轻了些力道,一杖杖不急不徐

地打着。怡锒眼前被一片蒸腾水汽朦胧,也非不清是泪是汗,他神志渐渐模糊,只觉刑杖落

下身子只是一震,并无刚才那样痛得撕心裂肺。他料来自己支持不了多久,心中隐约掠过一

丝担忧,怡铮……我死了你怎么办,以后要聪明一些,要小心我们的父亲,小心身边的兄弟

。怡铮,对不起,母妃和我都来不及告诉你这皇宫中的残酷……

彻底的黑暗笼罩上来,怡锒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身子也停止了抽搐,张安骇然道:“皇上

,三爷好像……”

嘉德一看怡锒下身是一片刺目的血红,忍不住站起来失声道:“他,死了?”

掌刑太监如临大赦,赶紧停了板子,张安跑下去先探了下怡锒的鼻息,又翻开怡锒的眼皮看

了下瞳仁,转过头道:“陛下,三爷晕过去了。”

嘉德帝阴郁地握住了拳头,今天这样一场审讯,竟是以一个闹剧的方式收场。对皇子动了这

样重的刑,为大明开国三百年来所仅有,却连儿子一句认错的话都没得到,他也算丢尽了脸

面。

沉吟片刻,冷冷道:“泼醒,再打。”

张安听这几句话如磐石坚冰般冷硬,浑身就是一个激灵,再回头看看伏在凳上的怡锒,因肩

上的鞭伤还在出血,血滴顺着手臂淌到指尖,又滴落在金砖上,鲜艳如落梅。他想起嘉德帝

那双决眦怒目里充盈的血丝,兽一样的疯狂,那血这血,本是一脉相承。

别的太监不敢怠慢,都不及去井中打水,就门外的太平缸里舀了一桶来,照着怡锒兜头倾下

去,怡锒身子一颤,悠悠醒转。清水混合着血水,在金砖的缝隙中流淌,所到之处尽成红色

,血究竟是浓于水。

这尚且是春寒时候,怡锒被一桶冷水泼了个通透,他恍惚中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结了冰

,刚想唤人给自己盖上被子,忽然身上的剧痛传来,竟是疼得眼前一黑。他这才明白,原来

自己还在刑凳上,父亲并没有放过自己。他舔了舔唇上的水滴,很想伸手将眼前的头发拨开

,只是试着动了动手,却发现已经没有了半分力气。

嘉德帝看见怡锒一头乌发披散,发丝上还淋漓着水珠,在苍白的面颊上氤氲开来,便如一缕

好墨。他蓦然想起那个夜晚,听到儿子下狱消息的苏妃,赤着足,散着发,在乾清宫外哭喊

:皇上!您真的连一点骨肉之情都不念了吗!他从未见过温婉的苏妃如此歇斯底里,因怕自

己心软,没有见她,任凭那哭声消散在夜空里。谁知那一声哭喊,竟是遗言。

这一对母子,都是如此决绝,宁可死,也不向他屈从。嘉德心乱如麻,也说不上是失望是怨

恨,这心情竟是御基以来首次体会。

皇帝冷冷问:“那个大夫在哪里?”

怡锒实在熬不下去,意识混乱中便想,招认吧,随便找一个借口把罪责揽下来,反正他是将

死之人,又何必再忍受这样的苦楚。便气息微弱地道:“我……把他杀了……”

嘉德帝见他终于肯认,点了下头,向崔栋望了一眼,崔栋赶忙低头记下。

“派什么人杀的?尸首怎么处置?”

怡锒眨眨肿痛地眼睛,费力地去构思一个稍微圆满点的谎言:“是派我府中的两个……护卫

,尸首,沉到江里去了。”

“那两个护卫叫什么名字?现在何处?”

“他们……也被我……灭口了……”

嘉德帝又翻开几页卷宗,却是冷哼一声:“你府中护卫自去年三月起就没有变更,这次查抄

二百五十四人全部在册,你究竟派的什么人?”

怡锒没想到皇帝这样细心,他嗓子痛得厉害,身后的鞭伤杖伤纠缠在一起,让他痛到骨头去

。他不知现在自己全身自外到内,还有什么地方不疼,他只盼皇帝能赶紧让他签供画押,然

后要杀要剐由得他去。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应付这样的问答了,不由自暴自弃地惨笑道:“陛

下……您不就是要一份口供了么?罪臣现在认了……王恒是我杀的,对了,还有,您派到我

府上的那个赵太医,也是我杀的……您拿了供词让我画押……您还要怎样?”

嘉德帝被他一句“您还要怎样”问得气往上冲,阴着脸色冷然道:“朕今日就是要你说实话

!你放心,真是你作恶,朕一件也不会宽赦你,你若是拼得一身剐,想替别人遮掩,好为他

日留一分势力,朕也不会让你如愿!”

怡锒听他提到遮掩,竟是禁不住打个寒战,颤声道:“父皇……我罪大恶极,丧心病狂,自

知罪无可赦……您昭告天下,将我明正典刑,杀头也好……凌迟也好……或者,就像处置逆

瑾那样,寸磔三日……这样,这样还不能解您心头只恨么?”

嘉德帝胸口一团烦躁,他非逼着怡锒认罪,倒也不是为了要他性命,若真要杀,单单谋反一

条就够赐死。他就是不能容忍欺骗,他是皇帝,都说欺君是死罪,可是他连自己的儿子都制

服不了。听他口口声声求死,倒是一副置生死于度外地模样,心中一冷,道:“既然你还不

肯说,再打!”

张安都实在忍不住,含泪道:“万岁!今日有大臣在此,若真笞杀皇子,于万岁宽和之名有

碍,请万岁三思!”

嘉德帝冷哼道:“既然他骨头比嘴巴硬,朕就成全他!打!”

张安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膝行两步向嘉德帝叩头道:“万岁,不能再打了!三爷再大过错

,看在八议的份上,您好歹饶他一命啊!”

嘉德帝一腔怒火正没处发泄,一脚将张安踹倒,骂道:“狗奴才!你拿了他多少好处,他弑

父弑君,还有什么可议的?!”

张安扑倒在地又爬起来抱住嘉德帝的腿哭道:“老奴有罪,老奴有罪!但老奴替三爷求情,

真的是为万岁着想……您今日一时气头上打死了三爷,他日事情过去了,定会惋惜后悔……

嘉德帝想要再踢,却无奈他抱得甚紧,一时挣不脱,怒喝道:“放屁!朕什么时候后悔过!

张安颤声道:“万岁……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 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三爷是您的

亲骨肉啊!”

这是当年谢缙为成祖所做的诗,嘉德帝当然听说过,却不妨被一个太监在这时候吟出来,怔

怔愣在那里。想到怡铉远在黔州,怡锒又犯下这样大罪,几个早先最疼爱的儿子,不是昏庸

无能就是叛臣逆子,心下竟忍不住酸热,看着昏暗的烛光摇曳,忽然心慌气短,抓着椅子扶

手慢慢坐下。

张安惊叫:“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皇帝摇头不语,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瓶,倾出两粒药丸来,张安忙把茶水递上,嘉德帝吞下药

丸后,呼吸渐渐平息。他才看清,那茶盏边缘一抹竟是残留着红色,原来他自己方才用的杯

子已经砸了,张安慌乱中递上来的,却是怡锒刚才喝过水的那只茶盏,这红色,便是怡锒咬

破嘴唇的鲜血。嘉德帝一皱眉,不知是否错觉,口中似也有了腥咸之味,心下一阵厌恶。他

受自己二十二年养育之恩,二十年心血,二十年栽培,竟然养出这么个犯上作乱不知感恩的

东西来!皇帝低沉的声音在这烛光摇曳的殿里,听来更加瘆人:“怎么还不动手?他一个乱

臣逆子,朕都不心疼,你们倒心疼了?”

崔栋在心里暗暗叹息,审案审到这个地步,其实是不是怡锒所为已经无关紧要,他不认错,

皇帝便不会放过他。崔栋虽有心替怡锒求情,但皇帝历来对宗室子女感情便淡,眼见最疼爱

的儿子都是这般下场,自己一个驸马,实在说不上话。向方才的掌刑太监一挥手,示意行刑

。他心里忽然掠过一个奇怪念头,做皇帝儿子当真是天下最艰辛差事,兢兢业业做得好了,

也不过是理所当然,若稍有过失,便是万人践踏。天下所有的繁华都环绕于他们一身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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