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筠霜 下————掠水惊鸿
掠水惊鸿  发于:2009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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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魅的笑声:“呵呵……一次机会……您要给太子一次机会,所以我活该下狱受杖,活该替

太子顶这个黑锅,我的母妃活该冤死!……哈哈,真是好笑,天下人居然都以为你爱我!”

嘉德帝眼中闪过鬼火一样的冷光,抓着御座的扶手蹭得站了起来,向下踱了两步,刀子样的

目光盯着怡锒移时,方咬牙道:“你还有脸跟朕提宠爱!你是怎么报答朕的养育之恩的?串

联权臣,倾陷太子,谋害太傅,起兵篡位,你连自己的父亲和大哥都不放过,朕不知怎么竟

生下你这样不忠不孝的畜生!”

旁边一个侍立的小太监没见到这样的场面,吓得腿肚子抽筋,竟一屁股坐倒在地!

怡锒仍然跪着,却是仰着头大胆地于皇帝对视,他看到了皇帝身后太监张安和姐夫崔栋急切

的神色。怡锒并不傻,他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时候,若他向皇帝伏地求饶,抱着他的

腿痛哭一场,或许皇帝还能饶他一命。可是,他已完全不能自已,母亲的死,他四年来完全

不同的人生,无法用一句“识时务”来埋葬。心里像是有一块烙铁在炙烤着,嘴角情不自禁

就带出了轻蔑的冷笑:“我是不忠,是君先不仁;我是不孝,是父先不慈。”

嘉德帝闻言大怒,一记耳光便向怡锒抽去。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怡锒心底涌起深深的厌恶——这个人凭什么,他的养育之情,在母亲死

的那一刻,已全部还给他了。这个人可以废黜他吴王的封号,可以要了他的性命,却没有权

利再侮辱他做人的尊严。怡锒脑中一片狂躁的混乱,在那只手快要抽上自己的脸颊时,下意

识地伸手一挡。

嘉德帝的手打在了怡锒的左手手腕上,他已经惊怔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手放下不是,再

打也不是,僵僵地呆在那里。怡锒在两人手臂相触的一刻,才醒悟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这

一挡,便是忤逆君上的死罪,他的眼神微颤了一下,但那只是刹那间的慌乱,很快又镇静下

来,父子便如石雕般一站一跪,凝立不动。

嘉德帝自从十岁即位以来,最大胆的臣子,也就是在朝堂上顶撞他,想博一个诤臣的名声。

但只要他一声令下,一样要拖出去挨棍子,无任何尊严可言。可是,他的儿子,怡锒居然敢

对他动手。嘉德帝呆立了片刻,才醒过神来,只觉两腿发软,那只伸出去的手都有些颤抖,

下死眼剜了怡锒一眼,喘着气道:“好……好……你胆子不小,朕打不得你么……来人!”

看嘉德帝气得怒目圆睁,崔栋知道吴王怡锒断无生理,心中暗叹一声,忙硬着头皮应道:“

在!”

嘉德帝狠狠甩下那只手:“把这个无父无君的畜生,给朕抽一百鞭!”

怡锒望着父亲被暴怒扭曲的脸,心中没来由竟是一阵轻松,当年的冤狱,后来的廷杖,还有

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他不管多么委屈愤恨,都忍了下来。他告诉自己,这个人是皇帝,是

不可违抗的。如今事到临头才发现,原来这个人并没有想象中的可怕,他能施与自己的惩罚

,也不过如此。

怡锒神色平静道:“陛下,罪臣想见杜筠一面。”他不确定自己挨完一百鞭子后是否还能活

下来,在死之前,他希望知道杜筠平安无事。

嘉德帝一皱眉:“什么杜筠?他不是在你府上么?”

这时两个太监已拎着皮鞭过来,怡锒略一沉吟,便心说算了,即使叫了杜筠来,让他看到自

己受刑的场景,以他的性子,只怕会激怒父皇,也不过是让他为自己陪葬。自己一死,所有

的案情、线索都断了,怡铮他们大可推诿罪过,若所有事情都能在他一人身上解决,他愿意

承担起一切。

怡锒抿嘴淡淡一笑,低下头不再说话。

这丝微笑被嘉德帝看在眼里,更加火冒三丈,也懒得再问什么,喝道:“狠狠打!”

崔栋听到怡锒和皇帝争吵,早吓得胆战心惊,他毕竟是自己小舅子,还是存着一丝救他的心

意,先走到怡锒身边,对他深深一揖道:“臣等奉旨行事,请三殿下不要怪罪。”

嘉德帝冷冷道:“你们必然是怕今日打了他,明日他出去了,会拿你们泄愤。朕告诉你们,

过不了几日朕就要告祭祖宗,废黜他的王爵,你们只管认真打,朕断不会给他他日死灰复燃

的机会。”

怡锒听着这冰冷到极处的言辞,早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可有人相信,这是他的父亲,二十二

年的父子,现在这个人能给予他的,除了疼痛,已没有别的东西。只因为他是父亲,他所赐

予他的一切,他都不能反抗。他向崔栋淡淡一笑:“你不必再把我当王爷——不,是不必再

当皇子看。”

嘉德帝的目光又是一冷:“既然你一意孤行自绝于君父祖宗,朕也由得你,你们于朕重重打

就是。”

崔栋心中叹息一声,妻子整日说皇帝宠爱老三,今日亲见,才知道这两人都已决绝到如此地

步。也不敢再多说,向两个掌刑太监一挥手,那两人走到怡锒身后,见他还穿着青色常服,

也不敢多事去替他除衣,两人站定,一个太监便“呜”一声扬起鞭子。

鞭子撕破空气的声音让嘉德帝和怡锒都微皱了下眉头,待“啪”得落在怡锒背上时,却因为

有衣衫阻隔,声音听去闷闷的,并无想象中的恐怖。只是怡锒跪得挺直的身子一哆嗦,鼻腔

里低低闷哼一声,只觉一道激辣辣的剧痛如刀割般印上后背。鞭子离开后,他从左肩到背心

的衣服破开一条口子,里边有淡红血迹慢慢晕上来。

怡锒挨了一鞭,身子因着疼痛自然而然向前倾,第二鞭声音再度响起,他奋力咬住牙关,又

猛得挺身跪直,两手放在大腿上,死死揪住衣襟。两个掌刑的太监并不敢留情,鞭鞭见血,

十来鞭下去,怡锒背上的血痕便交织起来,迅速的染红了青色的上衣。每一道鞭痕都将揪心

的疼痛深深烙进骨髓,怡锒额上有豆大的汗珠滴落,嘉德帝站在高处注视着怡锒的神情,他

脸上阴晴不定,忽而一滴血迹被鞭梢甩起,飞落在嘉德帝脚下,他怔了怔,竟有些失神。

当年的事,他知道怡锒受了冤屈,但他一生中从记事起就是九五至尊独断专行,从未觉得自

己有负何人。即使对自己的儿子,也容不得有半点违拗,怡锒公然指责他“不仁不慈”,若

不将他制服,如何抹得开脸去?

又打十余鞭,怡锒背上的衣衫片片破碎,他无法再保持跪直的姿势,只得伸手撑住地面。他

痛得身体随着鞭子的起落阵阵抽搐,死命咬住牙关,才将呻吟声堵在喉咙里,他虽然低着头

,却知道皇帝在看自己,他不愿在他的鞭挞凌辱下呻吟求告。

嘉德帝经过上次廷杖一事,也知道怡锒意志坚强,不会轻易屈服。眼看着怡锒的后背几乎赤

裸,血红的鞭痕像渔网般镂刻进肌肤,牙齿咬得下唇渗出血迹来,一滴血珠颤颤挂在下颚,

却是半天都没有落下来。嘉德帝想了想,终究是提衣坐下,接过张安小心翼翼捧上来的茶抿

了一口。他要慢慢等着怡锒屈服求饶,其实此时嘉德帝恨怡锒,已并非全因为他谋逆造乱,

藩王谋反也罪不至死,更没有动刑审讯的例子,他就是不信,这个世上有人能反抗他,他等

着怡锒喊一声痛,若是怡锒不喊,他便宁可这样活活打死了他。

怡锒初时还默数着鞭数,到后来便痛得浑身发软,已经不记得打了多少鞭,也不知鞭子落在

何处,只觉后背肌肤似被寸寸割裂般剧痛难熬,那滋味直如把身躯放入油锅中煎熬一般。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不错,这皇宫,本就是一个巨大的火炉,

昨日还喧嚣的繁华恩情,瞬间就做了炎凉仇雠,他的身体和灵魂已在其中灼烧了二十二年。

怡锒眼前逐渐模糊,眼看着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近,虽是心中懊恼,却也管不住自己的身体慢

慢向前倾斜,忽然之间脸颊一凉,原来已是扑倒在地,脸挨上了金砖。

他背上已经皮开肉绽,再无下鞭之处,两个太监原是硬着头皮挥鞭,看他终于趴下,却也松

了口气。他们惯于行刑,知道背上肉薄,若一直鞭背,伤了内脏只怕难以活命。于是“呼”

地一鞭便往怡锒臀腿上抽去,怡锒背上本已痛得逐渐麻木,只觉臀上又是一道犀利痛楚袭来

,不由哆嗦一下。他脑子还清醒,想着自己挨完鞭子后,只怕是被带往宗人府或是锦衣卫关

押,若是连臀腿都挨了鞭子无法行走,等下就要被拖着出宫了。他怕自己痛昏过去,将额头

在金石砖地上狠狠撞去,趁着注意力分散,深吸口气,两臂用力,又奋力撑起身子,虽是摇

摇晃晃,却终究跪住了。即使没有了吴王的身份,但那份高傲是怡锒与生俱来的血气,他不

能忍受自己像狗一样被拖出宫门,让过往的宫人嘲笑围观。

嘉德帝本来看怡锒倒下,以为他晕过去了,稍稍犹豫,思量是到此为止,还是让人泼醒了再

打。谁知怡锒竟又自己挣扎起来,他火气更胜,将茶碗重重墩在桌上,一言不发静等着一百

鞭子抽完。待鞭子停时,怡锒反倒再也撑不住,扑倒在地。

嘉德帝冷眼瞟了瞟儿子满是血痕的脊背,怡锒的身子虽是不动了,但那一双粘了血迹的手,

还在地上执着倔强的往前用力抠着,好像是想去抓什么东西,也不知是肩头的血淌到手上,

还是指尖已被磨破,中指和食指尖上的血痕在砖地上拖出了两道短短的血路。

嘉德帝知道他并没有昏晕,皱皱眉道:“把他架起来。”两个内侍不敢怠慢,托着怡锒的臂

弯,小心将他上半身架了起来,怡锒的头便向后拗去,几缕乱发被汗贴在脸颊上,更加显出

脸部的苍白和削瘦,嘉德帝恰看见一缕泪水从他紧闭的眼中滑落下来,暗叹了口气,把自己

的茶盏推了推对张安道:“喂他口水喝。”

张安忙道了声领旨,捧了一盏茶上前,怡锒方才受刑倒地时头上的翼善冠已坠落,束发的金

簪掉了,发髻散开,一缕头发被汗水贴在脸上,发梢还咬在口中,
张安轻轻拨开那一缕头发,才把水凑到他唇边,轻声道:“三爷,三哥儿……喝一口,这是

陛下赏的,喝一口啊?”他的声音里带着哽咽,怡锒似是认出他的声音,慢慢睁开眼睛,那

双向来如点漆般明亮的双眼,此刻也空洞无神地半睁半阖,黯淡如罩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

怡锒神智还在,眼睛眨动了一下,只是眼前仍然阵阵昏黑,看不清张安的形容,他喉咙肿痛

充血,干渴难耐,也想不明白父亲赐茶是何意,闻得上好石乳的茶香,只觉竟如见了观音大

士手中所持的净瓶圣水一般。满是血痕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想喝,却没有力气。张安狠狠心

,便将那茶盏往上又推了推,那茶水便顺着怡锒的嘴角径直滑下,一直流过脖子,流进胸膛

,但他的咽喉也终于动了一下,继而剧烈咳嗽起来。

二十七、天实为之

怡锒喝了一口水,心中倒是清楚了许多,咳嗽中震动伤处,只觉全身有如千万支烧红的钢针

戳刺,忍不住呻吟起来。

嘉德帝哼了一声:“知道疼了?”

怡锒仰视父亲带着恨意的阴冷目光,让他彻底清醒。疼,他好疼,疼的不光是身体,可是,

他却不愿再跟这个人乞求什么,他一生中所有的愿望,所有的感情,都是被这个人摧毁。他

给了他生命,给了他权势,君为臣纲,父为子纲,他不能指责这个人,不管这个人做了什么

,在天下人乃至后世人眼中,错的只能是他。他唯一能逃开的法子,只有死,让他杀了自己

,把这身上每一分每一寸的血肉,都还了给他,不但可以偿还他的养育之恩,还可以陷他于

不慈的名声。汉武帝杀子,被指为昏聩,唐玄宗杀子,落薄幸之名,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刘据

要选择阖家自尽也不肯回去见他的父亲,在这场实力悬殊的抗争中,生命,是他们唯一可以

使用的武器。他淡漠地想,到了这一步,还怕什么?又把头缓缓伏下去。那两名驾着他的内

侍把怡锒勉强拉成一个跪着的姿势,也不敢在他身边久待,小心地退到一边。

嘉德帝语气中已无刚才的暴怒,寡淡地道:“你的案子有几处不明白。”他向崔栋伸手,崔

栋忙把一卷卷宗递过去,嘉德帝将随手翻了两页,道:“去年十月二十三日,你和怡铮去了

西山王恒的宅子,有没有这回事?”

怡锒脑中还昏昏沉沉想不成事,稍停了一会儿才明白皇帝问什么,去王恒府,王恒的儿子和

家仆都知道,这是没得隐瞒的,舔了一下满是血痕的嘴唇,艰难开口道:“有……”他方才

受刑时强忍着不吭声,此刻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已经充血,声音沙哑地不似自己了。

皇帝却似乎对这声音无动于衷,继续道:“王恒已是致休大臣,按律藩王不请圣旨不得私会

,你去找他干什么?”

怡锒知道皇帝想问什么,王恒的案子是他这次谋逆的契机,但是他并不知道皇帝究竟掌握了

多少证据,就算杜筠在皇上那里,也只能说他是因为当年的事找过王恒,不能证明王恒就是

他杀的。心里略一思忖,强自支撑着答道:“回避下……罪臣,去见王恒,只因对当年兵符

一案有所疑惑。私会致休大臣自有应得之罪,愿受陛下责罚。”他一番话说完,只是喘息不

定,撑在地上的手臂阵阵颤抖,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

“那为何王恒在你走后五天,就突然中风暴毙?为何一直给王恒用药的那个大夫,在王恒死

后也不知去向?”嘉德帝对儿子的虚弱视而不见,一句紧似一句地追问。

怡锒心中一紧又是一松,看来皇帝并没有抓到那个大夫,只要下毒的人不落网,怡铮就没有

危险。他犯的是死罪,并不怕多这一桩罪过,可是这个案子一旦彻查,就难保不查到怡铮身

上去。他已必死无疑,所以怡铮要活下去。打定了主意道:“回避下,王恒暴病,当日罪臣

正在内阁,并不知他病情死因。至于什么大夫——罪臣不认识,也不知道。”

嘉德帝冷笑道:“王恒的儿子说你跟他父亲书房内争吵,他父亲临死还擎着三根指头!朱怡

锒,朕告诉你,你莫以为这样一推干净朕就定不了你的罪,王恒是你老师,你连他都敢下手

,天地君亲师,你倒是谋害了个遍!”

怡锒不知为何,听着这似乎正义凛然的斥责,心里只觉得滑稽,不错,他是杀了他的老师,

忤逆了他的父亲,可那是怎样的师、怎样的父?他的老师,罗织罪状,要置他于死地;他的

父亲,看着这一切发生,心知肚明,不但不救他,反而落井下石做了那些人的帮凶。这些人

交给他仁义道理,礼仪廉耻,可是他们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却只是血腥的阴谋和私欲。他喘

息着道:“王恒既然是中风死的,那死前肢体痉挛也是常事……别的,罪臣不知道。”

“你因为兵符的事去问他,问出了什么?”

“王恒承认……那张兵符,系伪造构陷罪臣。”

嘉德帝见他倒老实,道:“他既然承认?你会无动于衷甩手就走?兵符一案是你终身恨事,

依你的性子,你会轻易放过王恒?”

怡锒嘴唇动了动,原来他也知道那是自己终身恨事,可是究竟是谁的手促成了这件恨事。若

他只是孑然一身,宁可坦然承认所有罪过,将难题抛给皇帝,静等他发落自己。可是他当初

一招走错,让怡铮参与此事,现在能做的便是不将他牵连进来,强压着性子道:“罪臣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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