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筠霜 上————掠水惊鸿
掠水惊鸿  发于:2009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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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妃“啊”得惊叫一声:“有这样的皇帝!”

怡铮却依旧说下去:“永乐年间还有一个妃子因为跟人私通,被判凌迟,行刑的时候怕她说

出宫闱私密,还要那把嘴堵上。知道什么是凌迟么?就是一刀刀把身上的肉都剜下来,一共

三千六百刀,不到最后一刀不许死,还有一个妃子,永乐爷用烙铁烙了她一个月才死……”

李妃哪里听说过这些事,美丽的眼睛里充满恐惧,捂住他的嘴道:“不许再说,太可怕了,

你们好残忍!”

怡铮笑笑道:“要是不残忍,那些妃子们守得住寂寞么?读过《长恨歌》吧?后宫佳丽三千

人,有几个是能得皇上宠幸的?即使得了宠幸,像你,甘心妙龄年华守着个老头子么?”

李妃被他说中了心事,飞红了脸颊道:“我读过书的,我不是淫妇……可是,他真的好吓人

,不吃药的时候,十次里也成不了三次,吃了药,又好像野兽一样……我在朝鲜的时候看他

的画像,很儒雅的一个人,真不知道原来是这样的,我才十九岁啊,我怕过不了几年,就要

被他折腾死了……”她说着,一行清泪慢慢顺着如玉的脸颊滑下。

怡铮用舌尖慢慢舔着她咸涩的泪水,安慰道:“别怕,别怕……他折磨不了你多久了……”

李妃吃了一惊,却又有些喜悦:“真的吗?你有办法了?”

怡铮笑道:“我说了你的罪不会白受,老三已经和父皇反目,又无巧不巧的,他和那小家伙

的事有了转机。等过一两个月,那小家伙的伤好了,我就派人去他家乡,底下的,你听我的

安排就好。”

李妃眨眨眼睛:“你说的‘小家伙’,是你上次提到的,害死你母妃的杜……什么吗?吴王

那么恨他,真的会因为他谋反吗?”

怡铮摇头笑道:“我三哥这个人,说他聪明呢,有时料事如神,狠辣冷酷,我都没想到他居

然只三年就扳倒了太子;可是他自己身边的事情,却又胡涂得很,尤其是只要关乎杜筠,就

乱了阵脚,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李妃掩口轻笑道:“真没想到,生的那么漂亮一个人,居然喜欢男人,多可惜啊。”

怡铮笑道:“你看上他了?不怕我吃醋么?”

李妃摇头道:“才不,我就见过他几次,他的眼睛好冷,好像能射到我心里去,我都不敢和

他对视。我一直奇怪,你们俩不是亲兄弟么,竟然一点都不像。”

怡铮一直嬉皮笑脸的神情慢慢沉淀下来,他翻身坐起,披上中衣漫然道:“我们俩是不像—

—小时候因为大家都喜欢他,我也学他的样子,可是我的母妃总是说,怡铮,你看你三哥的

字写得多好,怡铮,你看你三哥背的多快,怡铮,你肤色不及你三哥白,这个玄色穿着不好

看的……”他学着苏贵妃说话的腔调,阴阳怪气的很好笑,但声音里却少有的充满寂寥。

李妃心中一酸,起身从背后抱住他:“可是我就喜欢你……”

怡铮呵呵一笑:“没事儿,我才不难过呢!很小的知道我就想明白了,我学不成他,干脆就

不学。我有我自个儿的法子长大,他得不到的东西,我有我自个儿的法子得到。”他拉过衣

服,撕开夹层,拈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李妃道:“这个你收着,我怕到时候没法跟你联络,你

就按我们事先说好的办。这几个月我要做的事太多,怕是不能常进来,你自己多小心。”

李妃心中怦怦乱跳,紧紧攥住那个小纸包,点了点头,怡铮看她紧张的样子,把她拥入怀中

道:“不用怕的,这一招成了,咱们共享天下,就算不成,大不了我再当几年懒散王爷,横

竖牵扯不到咱们头上。”

李妃小声道:“还是成了好……我真的很怕这样的日子……”

怡铮道:“嗯,快了,快好了……”

在不远的西内,嘉德皇帝戴着一顶道士的帽子,闭着眼睛虔诚地跟三清乞求长生,香烟袅袅

中他当然听不见那帘幕后的情话哝哝。

等怡锒能起身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了致仕的太子太傅王恒。王恒本是山东德州人,按照明

律,大臣致仕后要返乡,但皇帝却下了特旨,说王恒为首辅多年,亲眷门生也皆在京城,就

在京城赐宅居住,有事仍可随时咨询。这“咨询”两个字就让徐咏腻味到了极点,照理说太

子一倒王恒就该引咎辞官,他顺利成章就成了首辅,可是让王恒留在京城,又说什么“随时

咨询”,岂不是说王恒仍然有参赞政务之权?

因为不愿让旁人知道,怡锒只带了怡铮,两人都是便服,都是乘小轿,来到王恒在京郊的府

上,递进去的帖子却是执门生礼。当初在文渊阁时怡锒怡铮都跟王恒念过书,就算两边斗得

你死我活了,这师生之礼却是赖不掉的。

怡锒和怡铮被一个家丁请进了西厢小书房,王恒端坐在书房内,怡锒一见却不由怔了怔。仅

仅五个月没见,王恒原来还是半苍的头发,现在竟是全白了,原先见他什么时候都是朝服,

现在也换了旧的粗布袍子,寒俭得乡里三家村老学究似的。

王恒资历虽老,年纪却也只是刚刚过了耳顺。他是皇上当年的东宫侍读,三十几岁就做了御

史,四十领部院,五十初头就拜相,内阁首辅的位子坐了十几年。要不是教的学生实在是不

争气,徐咏还真取代不了他。

想到太子挫败,王恒的门生被自己杀的杀黜的黜,太子还流放边陲,老先生憔悴如斯也是心

病。怡锒当下微微一躬身道:“先生安好。”

王恒也只是淡淡一点头:“二位爷,你们既然微服出来,我就不起身行礼了。”

怡锒被他顶地一噎,但确实是他们为了掩人耳目,名帖上都写着假名,也就不能责怪王恒礼

数不周。怡铮却是忍不了,本想坐下,却看房中除了王恒做的那把椅子,连多余的椅子都没

有,便叫道:“喂,我们大老远的来,你好歹得请我们坐下吧!”

王恒瞥了眼放在桌上的名帖道:“我看见帖子上写着‘门生’,四爷没听说过程门立雪的故

事么?”

怡铮火冒三丈,一拍桌子便骂:“你算个什么东西……”

怡锒已沉声喝道:“老四!别惹是生非!”

怡铮恨恨瞪了王恒一眼,退了一步,站到怡锒身后。

怡锒微微一笑道:“先生说的有理,您风烛残年腿脚不便,当然要坐下。我们正值青春年少

,站站何妨。”

王恒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声音静如死水:“三爷有事就说吧,晚上我还有学生过来,三爷

大约不想碰见的。”

怡锒笑道:“我先给先生送个信儿,大哥在黔州挺好的,并不缺吃少穿,近来天冷,我还专

程让人送了件貂皮袍子去。”

王恒嗯了一声:“三爷要做储君了,自然要大度一点儿,要是让史书记一笔倾陷兄长,您就

当了皇上,也至多是个宋太宗。”

怡锒脸上又是一热,他不知道王恒对于朝中事情究竟掌握多少,这一句“要做储君”是随口

说来还是存心讽刺。他今天来有要紧的事,不想多做口舌之争,两个回合没占到便宜,一触

即收,对怡铮道:“我有几句话问先生,你出去等我一会儿。”

怡铮明白他是怕人偷听,让自己去看着,笑着点头便出了门。

怡锒脸上的微笑慢慢沉下来,在光线略暗的屋子里,他一双眼睛炯然生光,冷冷凝视着王恒

,道:“杜筠在我府上。”

“我听说了。”

“他跟我说了当年的事。”

“我原奇怪,你怎么今日才来。”

怡铮走到外头,抬头看看天,初冬的太阳温和却不强烈,今天的天气是真是好,他的心情也

一样。怡锒虽然不让他听屋里的谈话内容,但他知道他们在谈什么。

过了一会儿,果然听见屋子里传来怡锒激动到颤抖的声音:“就算我有夺嫡之心,难道就该

死吗?!”

王恒的声音也蓦然提高:“以庶欺嫡,以臣欺君,就是大逆不道,罪不容诛!”

怡铮听着听着,他脸上又慢慢浮现出那傻傻的笑,他知道会这样的。他知道依着怡锒的性子

,一定会来找王恒的,而依着王恒的性子,一定会和怡锒谈崩,那么下来的事情,应该很顺

利吧……

果然是个好日子呢……

从王恒书房出来怡锒连脸都是涨红的,怡铮从未见过他有如此凶狠的目光,刚要上前问话,

怡锒已一挥手:“走!回府!”怡铮只得跟着他出来,一前一后上了轿子。

怡锒坐在轿子里,望着帘子外堤外的永定河大堤,秋水涟涌,芦荻花白,堤岸上的杨柳都已

掉光了叶子,只剩枯黄的枝条在风中摇荡。他才蓦然意识到已是初冬了。

杜筠到他府上快半年了,这半年中打了他多少次?早算不清了,原来那时候他吃痛不住,喊

出来“我不是故意的”,竟是这个意思,怡锒现在是明白了。虽然那时他抬脚走开,杜筠还

是有许多机会解释清楚,但是他从没好好解释过,他把自己一时天真、甚至是无可奈何犯下

的错误,当成是背叛的罪过完全承担下来。

怡锒在心里仔细地思量,去回忆三年前的一切,他试着想象杜筠的处境和恐惧,他想着自己

是否可以宽恕他。

从王恒那里证实了杜筠的话,他被逼,被骗,他不是有意背叛或伤害自己,但是,宽恕却不

是那么简单的事。

杜筠还是杜筠,现在他知道了,杜筠的心没有变,还是那个曾经被他倾慕被他爱惜的人,原

来变了的是他。母亲的死,如一条巨大的裂缝,无声的横亘在那里,把他从前的生命生生割

裂,把他和杜筠隔断在裂缝两边。

二十一、晨风茂林

无法再狠下心折磨他,却又无法宽恕,那些无法挽回的伤痛,究竟该让谁来承担?杜筠,王

恒,还是大哥?无可定夺的怡锒一顿轿子:“停轿!”

后边怡铮的轿子也停了下来,怡铮钻出来道:“三哥,有事儿?”

怡锒神情恍惚地看了周围一眼,拉起他的手道:“你跟我走走。”怡铮怔了怔,但随即笑道

:“好。”

家丁和轿子都等在原地,怡锒带着怡铮沿着大堤向前走了很久。这条长堤还是永乐年间修的

,衰草和青苔从白石头里长出来,把堤岸覆盖的满满的,怡锒踩在有些潮湿的植物上,心里

充满厌恶。王恒那坚定又张自以为是的脸浮现在他脑海中,当时他的心情和现在一样,厌恶

,肮脏,唾弃,那个人学识渊博,被尊为当世理学大家,他的文章被奉为礼教的标准。可是

,谁又知道他心里容纳的,是这样肮脏的阴谋伎俩——最让怡锒痛恨的,是王恒还觉得自己

的做法是对的。

忽然一个冷酷的念头在脑中一掠而过,怡锒浑身一震,他觉得自己找到了解决的方法。

“怡铮……”

怡铮忙加快脚步跟上他:“三哥。”

“你帮我做件事。”

怡铮笑道:“呵,还有用到我的时候?”

怡锒转过头,阴冷地望着他:“不是跟你说笑,你帮我杀一个人——要做到天衣无缝,无迹

可查。”

怡铮倒抽口冷气,愣愣地看着怡锒,过了半响道:“不是王恒吧?”

怡锒极缓极缓地点点头。

怡铮随脚一踢地上的碎石子,笑道:“看来杜筠的话是真的。”

怡锒不愿他在这个时候提到杜筠,咬着牙道:“当年一手策划是他,害死母妃的罪魁也是他

,我们要给母妃报仇!”他对弟弟,只能说出这样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羞于启齿的,王恒

必须死,王恒死了,他才能试图说服自己从那场惨剧中挣脱出来,王恒死了,他才能对母妃

的在天之灵有所交代,王恒死了,他才有可能试图原谅杜筠。

怡铮很赞同地点点头:“没错,我早看这老王八蛋不顺眼了——三哥,我给你办!”

怡锒觉得心里的郁郁稍微舒解了一点,轻拍拍怡铮的肩膀道:“让你为难了,只是我那里父

皇盯的紧,稍有异动就是把柄。”

怡铮笑道:“三哥说什么呢,为母妃报仇,我原该尽一份力。你放心,不过一碗药的事,保

证出不了碴子。你弟弟没别的能耐,这点子本事还是有的。”

“嗯,”怡锒点点头,“你悄悄把事情办了就好,对徐咏和王世杰他们都不要讲。”怡锒知

道如果去跟几个谋臣商量,他们一定反对,杀一个已经致仕的太傅,有百害而无一利。他没

有办法跟他们解释缘由,即使说出来他们也不会懂,他就专断一回好了,如果可以让他和杜

筠之间有些许希望,他宁可冒一点险。

怡铮很心领神会地道:“我明白。”

坐进轿子的怡锒轻轻吐了口气,也许,也许可以去看看杜筠,这些日子一直都没有去过幽篁

斋,杜筠腿上的伤不知好了没有……

从王恒家回来,怡铮便直接往“闽风茶楼”里去。那茶楼说是虽挂着“茶”的牌子,在京城

中却大大有名,实际是一家男娼馆,在京城开了一百多年。只因当年孝宗时曾下诏禁止男娼

,许多妓院都被关闭,倒是这家的主人把门面改装一番,换个牌子就做起茶楼来。因主人是

福建人,就取了这么个名字,前厅那些孩子们都穿上青衣奉茶,楼后却生意照做,不知为何

竟然没有被朝廷查禁。到了武宗时,朝野男风越演越盛,京城江南等地又是妓馆林立,可
“闽风茶楼”名声依然大噪,干脆也就不改了,一直兴盛到今日。

怡铮是这家馆子的常客,一进来就有老板亲自出来相迎,楼后有专门为他设的院子,怡铮哼

着曲子进去,掩了房门,笑道:“王大人,玩儿的可快活?”

房中的另一人转过头来,脸上神情有些无奈,正是怡锒的亲信,兵部尚书王世杰。

这是两人私下里第二次见面,自从庆典之后怡铮和他接上了头,王世杰还摸不清怡铮这汪水

有多深。只是当怡铮突然抹去那一贯傻呵呵的笑容后,他蓦然觉得心惊,也知道了怡铮并非

为众人所见的那样简单。

其实他把宝押在这个从来无所作为的王爷身上多少有些无奈,怡锒那里自从扳倒太子之后,

和皇帝之间隔阂越来越深,竟到了杖责的地步。怡锒一两年内被立为储君的事已没指望,可

是,他这个兵部尚书却等不了那么久。

怡锒之所以拉拢他,不过是因为他手握兵权,当初和太子相争,谁掌握了兵部,就相当于掌

握了最终的主动权。可是,兵部尚书和大学士不同,自开国以来,除非是在外征战的经略大

臣领兵部尚书衔,那也不过是个虚名,在京的兵部尚书从来没有在这个位子上超过五年的。

若是到了时候,兵部换了人,怡锒会怎样安排自己?入阁?内阁现在是徐咏一个人说了算,

徐咏当初了为了和王恒争首辅,不惜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吴王,挑起吴王和太子的夺嫡之争,

他怎会让自己去分一杯羹?再说,徐咏和怡锒是翁婿,这关系雷打不动,只要怡锒即位,徐

咏就是第一功臣,自己却是人走茶凉,若是丢了兵权,怕是连吴王的门都难进。

所以王世杰想冒一次险,趁他还在中央位置,还掌握着兵部,能把怡铮推上去,那徐咏就再

难压制自己。都说怡铮傻,傻有什么不好?若是阿斗不傻,诸葛亮能当托孤大臣么?丈夫处

世立功名,谁愿意做他人附庸?

王世杰一躬身:“四殿下,您可回来了。”

怡铮笑着坐下:“王大人,我说了,到了这儿就没殿下了,你还叫我四爷就得。刚陪三哥去

探望了老太傅,回来的路上还得了个好差事。”

“差事?”

“呵呵,你猜不到吧,这世上还有我能做,三哥却做不了的事——三哥让我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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