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榴记————雨蛾
雨蛾  发于:2009年11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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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榴记

建朝齐治三年,一场史无前例的巨大洪涝之灾席卷普水两岸数千里,良田尽毁,家园俱灭,死难者何止万计,因此而妻离子散、天人永隔的家庭更是不计其数。
流民流窜各省,由于朝廷应对失策,造成空前灾难。
失去了根本,何以为生?
年轻体壮的贱售一膀子的力气,略有几分姿色的操起皮肉生涯,识文擅墨、脑袋灵光的也不愁找不到饭吃,实在不行,坑、蒙、拐、骗、偷、抢,再不然,成群结伙,打家劫舍,占地为王,都总能活下去。那些老病幼弱,无以为生,只好有一顿、没一顿地乞讨度日。
卖儿鬻女,都是家常便饭;血泪悲嚎,更是斯空见惯。
木然走在街头,任柳已经学会了视而不见,再悲惨的景象,也已无法映入自己的眼帘。
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只有活着才能改变!
目前,任柳唯一能做到的就只有――活下去!
“任柳,动作快点!”
“是。”
任柳吃力地将一袋香糯米背上肩,摇摇晃晃地走到牛车前,用力一甩,扔上了车。米袋没放好,露出了一半在外头,任柳叹了口气。果然早起那碗薄薄的地瓜粥还是不能支持到中午啊!任柳走到另一侧,用力拖过来。这是他的工作,没人会来帮他。
任柳今年十四岁。一年前的冬天,唯一的母亲重病,无钱医治,只好看着她一天天消瘦,直至死去。没有葬礼,那是有钱人家的奢侈玩意,任柳用手在雪地挖了个坑,胡乱铺了些枯草叶,就地埋了。为了谋生,他在自己身上标了根草,把自己卖了。
买主姓任,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见他跪在桥头,问了两句,就把他带回来了。这家的总管给他改了名字,就是现在的名字,任柳。
后来才知道,他的主人是个不得了的人物。主人的父亲是当朝三代元老,主人的姐姐是当今皇上的宠妃,主人自己也身居着某个要职。
真的很了不起。在如今这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居然能有一座象皇宫一样大而富丽的宅邸。虽然,任柳从没见过皇宫,一如进了任府后,任柳再也没见过他的主人。
唯一的印象,是那日桥头,风雪之中,骑着高头骏马,一身华服,高贵如神祉。
其实总管还算满照顾他的。同样是粗重活儿,他分配到的是负责搬运府里主子们的饮食物什。因为主子人数不多,需要搬的也不多。
人有三六九等,吃的食物自然也贵贱有别。任府主子不多,老太爷、晴姨娘、少主、韩夫人、小少爷,吃的穿的用的都是第一等,精致得很;第二等的是侍侯主子的贴身奴仆,能够跟随在主子身边,这是尊荣,相应的也就有对等的待遇;第三等的依然负责侍侯主子的奴才,只因不在主子跟前,也就差了一等;接下来的是府里的杂役,没有固定的主子,一应粗活、累活、脏活都是他们干。任柳属于其中一员。
逢年过节时,总管还会请一些帮工,多半是任府的佃户。有长工和短工之分,和府里大多奴仆一样,他们与任府签的都是活契。做满了一定年数,就可以恢复自由之身。相对的是死契,一旦签定了,终身为奴。
任柳签的是死契。

任柳识得几个字。
七八岁的时候,父亲还在世,曾经手把手地教过他《诗经》、《孝经》及诸子百家,可惜那时贪玩,不肯学,总是想着法的逃开,如今连想摸一下书本都有如做梦一般地荒谬。任柳只是个下等仆役。
每次扫地经过少主的书斋,任柳都会从窗槅间偷望几眼那满架满架的书,心里不胜唏嘘,然后默默走开。任柳是没有资格走进书斋一步的。
有资格进去的除了少主本人,就只有他的书僮,但奇怪的是,少主从来没有进去过,至少在任柳入任府后这半年,一次也没有。
这个世界常常就是这样奇怪。你不想要的时候它缠着你,你想回头了它又远远走开让你捉不住;想要它的人千方百计仍得不到,得到它的人却弃若弊屣,毫不珍惜。
巧黛是少主房里的一个小丫头,圆圆的脸儿,一笑起来嘴角左边就会有个可爱的小酒窝,是个很讨喜的小丫头,平日里和任柳关系也不错。一次偶尔撞见任柳半夜起来背诗,得知任柳想读书的愿望,于是自告奋勇地要为任柳找书。任柳笑了一下,没说什么,也没当真。不料几天后,巧黛鬼鬼祟祟地把任柳拉到一边,塞给他一样物事,打开来,原来是一本前朝诗词选。
白天任柳是很忙的,有干不完的活儿,只有到了夜晚,夜深人静,任柳这才有空坐下来。象任柳这样的下等仆役屋里是没有资格点灯的,任柳寻来找去,最后找到一个小小湖泊,映着水光,在明亮的月夜,任柳囫囵吞枣地读着、背着,下雨的日子或是阴暗的夜晚,任柳慢慢地品味、回思。
白天的活儿很累,很苦,一天下来,简直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了,直想倒头就睡。但任柳不能睡,他强自扎挣着,他要为他的未来点一盏灯。
任柳看书很快,他知道,时间对他很宝贵。在这种高度的自我意识下,任柳练就了一目十行和过目不忘的本领。
巧黛实在是个很善解人意的女孩,任柳看书看得快,她也就换书换得勤。任柳从不问书是哪儿来的,只是默默感谢着,巧黛也从不提起,两人偶尔对视,传达着只有彼此才能意会的讯息。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
冬雪融尽,春回大地,一片繁荣似锦后,季节的脚步不紧不慢地继续前进着,时序渐入夏。
在任柳夜读书的湖泊岸边有一整片的榴树,随着天气渐渐炎热,榴花次第开放,火一般的颜色,蔓延开来,越烧越旺。
榴红如火,似要焚尽天地万物地炽热着。
湖泊默默,仿佛历尽沧海桑田地沉静着。
极端的组合,极端地矛盾,极端地和谐……
任柳爱上了这个地方。眺望着这片火榴的海,他感到,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骚动。
于是,就连工作中,他也忍不住偷空来这里张望一回。
从其他仆役的闲聊八掛中得知,这个园子,包括那片榴海和湖泊,都是任大小姐的最爱。任大小姐,也就是当今皇上的宠妃,少主的姐姐。少主和任大小姐的感情非常好,任大小姐出嫁后,少主就将此处封锁,不许任何人进出,以为纪念。听到这里,任柳觉得有点怪怪的,但又说不出所以然来。但自此后,每夜进出这里,他更加小心了。
生活依旧是单调的,忙碌的,如果不是那个突然的措不及防的夜晚,任柳也许将永远这么过下去。
那晚,月亮很圆很大,也很明亮,照得万物生辉,天气有点热,风中传来阵阵火榴的清芳,不很浓洌,却令人有种微醺的感觉,陶陶然,忘却了时间。
任柳正读到前朝一位名家的游记,看到精彩处,便仍不住出声念了出来。
“嗤!”有人轻笑。
任柳有如受了惊的兔子,跳了起来。
任柳看见,从那密密森森的榴林阴影处,走出来一个修长的男子。
任柳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是谁。
这里是禁止擅入的榴园,任府的下人一向遵规守纪,所以除了任柳自己,没人会来。何况来人的服饰气派也在在说明了他绝不是普通人。
那人很年轻,有一张狂放的脸庞,还有一对锐利的眼,从现身那一刻起,就锁定了任柳。任柳躲不了,也不能躲,只能咬牙面对。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任柳手中的书卷上。
“你识字?”
“回少主,略略认得几个。”
“哦?叫什么名字?哪一房的?”
“回少主,没分房,是总管手下的杂役。叫任柳。”
“回答得真有礼貌,看来任总管教人有方。”
似笑非笑。
任柳扑通跪下了。
“是任柳自己擅闯禁地,总管并不知情,请少主明鉴!”
任柳全身颤抖。
一只手抬起任柳的下颌,抹去泪痕。
“哭什么?我又没说要惩罚你。”
少主的脸隐在月光的背后,一片幽黑。月光忽然变得刺眼,任柳不知道少主此刻的神情是否一如他的声音般温柔,温柔到令人流泪。
少主轻轻抚着他的眉。
“任柳,任柳,你确实有一双如柳的眉。”
少主叹息着,和着凉凉的夜风,消散于榴花香雾的深处。
“多大了?”
“回少主,今年十四了。”
“喜欢读书么?”
“……”
“嗯?”
“回少主,任柳知错了。任柳……”
“喜欢么?”
“……想……读书……”
沉默。任柳不敢抬头。
“从明天起,你来当我的书僮。”
“少主!”
“不愿意?”
“……愿意!愿意!任柳愿意!”
又哭了。这回是喜极而泣。

书僮的工作很简单,只要每天打扫书斋、经常整理书籍就好,非常地轻松。和过去相比,简直就象到了天堂。
府里每个人都议论纷纷,暗自揣测,任柳究竟是凭什么一步登天?每当有人问起,任柳都回以三个字:不知道。那个梦幻一般的夜晚所发生的事,任柳珍藏在心中。其实任柳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竟会有这般地好运。但是,是机遇就一定要抓牢。
书僮的工作本不该是这么轻松,但在主人一天到晚从不进书房、也从不使唤他们、从不带他们外出的情况下,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盼儿是另一个书僮。比任柳大四岁,整天乐呵呵的,十分地活泼好动,每天一打扫完书斋就溜地不见人影。有一天巧黛过来恭喜任柳,任柳看见他俩手拉着手,便明白以前的书是打哪儿来的了。
基本上,任柳是个安静的男孩,不喜欢八掛,就算他从不主动探听,有些小道消息还是不免入了耳。大部分任柳都不感兴趣,听见了也只当过耳风,不放在心上,只是有一次任柳领了窗纸回来,途经下人房,风中偶尔传来少主的名字,任柳心中一动,伫足倾听。
“听说少主昨夜又没回来,老爷发了好一顿火呢!”
“你们猜猜,少主昨夜留宿的是哪位小姐的闺房?”
“是万花楼的花魁清芷姑娘吧?”
“不对不对!那个自命清高的女人早过气了!听说是刘侍郎的六千金刘雅娟小姐,前阵子他们打得火热呢。”
“你们说的都不对,实话告诉你们吧,是玉郎馆的红牌,一个叫玉楼的娈童。”
“哇!玉郎馆!那不是……”
“对啊,好恶心呢!难怪老爷发那么大脾气!”
“唉!少主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什么这样子!他不一直都这样的吗?整天喝酒狎妓,不问正事,只不过这次居然……居然玩起那个来了!嘻嘻!”
“你们才来了多久,知道什么!少主啊……少主他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自从……”
“自从什么……快说来听听!”
“自从……”
有人咳了几声,丫头们便一哄而散,各做各的事了,任柳也慢慢地走开了。
后来陆陆续续又听说了一些关于少主的传闻,无非是少主又如何放诞、荒淫、醉酒、生事,别人不再说,任柳也不追问,任疑虑慢慢沉积,窒息着,然面上平静依旧。
任柳依然做他的书僮,少主还是继续他的堕落。
书斋名为醒心斋,门口悬着一张匾,字迹潇洒有力,是当初少主亲手所题,亲手所挂。醒心斋建在一个小土坡上,地势较高,推窗而望时,有风涌入,十分快意。最令任柳惊喜的是,西面的一溜窗,打开后都可见到那片湖,那园榴。水光潋滟,烟波淼淼,榴飞似火,云霞灼灼。
习风时来,带来阵阵火榴清香,迷漫不去。
书斋的藏书实在是多,满满三大间,数十个书架,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科考经典、医卜星相、琴棋书画、军事谋略、野史佚闻、民俗风情、各地游记,上至天文、下达地理,无一不全。几乎每一本书上,都有评注,见解精辟、卓尔不凡,有时抨击时事,一语中的,有时大发狂言,奇思妙想,有时忽出妙语,令人发噱。观字迹慨然,与匾上如出一辙,亦出自少主之手。
如此才情,如此胸襟,令任柳向往,又令任柳不解。
任柳闲来无事,便喜手持一卷,独倚西窗,向着满园的榴,静静地读书。
一日盼儿进来,看见这番情景,不由心生感触。
“想当初,少主也是最爱坐在那里读书写字,或者和诗社的朋友饮酒论诗,谈天说地,如今……,唉!”
长叹一声,盼儿忽又向任柳挤眉弄眼。
“难怪少主会特意提拔你,看来你不但识字,有些地方还跟少主满像的!告诉我,你是不是事先打听过少主的喜好?”
答案自然是没有,盼儿再三追问不出,失望而去,好在他个性活泼天真,不一会儿也就忘了。
任柳的心却嘭嘭地跳了起来。
“哭什么?我又没说要惩罚你。”
轻轻替他拭去泪珠的手指修长,指尖有薄薄的茧,那温润的触感似乎还有几分残留在眼颊……
任柳赶紧站起来,不敢再想,有些手忙脚乱地执起尘拂,轻扫过书架。
一个不小心,任柳绊了一下,情急想抓住什么扶稳身子,不料连书架一起勾倒,呯然巨响。好在书斋地处僻静,少有人往来,便没惊动任何人。
任柳顾不得头痛脚痛,身体摔伤,慌张地拾起散落的书本,起身正要扶起书架,忽然停止了动作。
墙上挂着一幅工笔仕女图,画中女子姿态娴雅,双眸清流宛转,无限灵动,樱唇微勾,淡淡温柔笑意跃然纸上,笔触流畅细腻,情感深厚浓洌,非至亲至爱描绘不出这种感觉。而更吸引任柳目光的是画中女子背后那片片榴红,飞扬的姿态,如火如焰,若痴若狂。奇异地,就是这片火榴令原本温柔淡雅的女子看起来有几分忧郁,癫狂!
画的一侧题着几句诗,既不是绝律古风,又不是词令曲调,然句句情深,字字泣血。
任柳怔怔地看着,看着,渐不知天兮地兮,今夕何夕。
字体跳脱有力,银钩铁划,舒豪万千,正是任柳曾见过不下千百次的同样字迹。
花谢花开,春去秋来,一转眼,小湖中的粉荷褪去霓裳,青青地结为莲子,溽夏便在侍女们笑闹的莲舟间悄然退场,空气中有另一种香氛渐渐飘移过来,日逐深郁。
火榴依旧,片片飞红。
任柳每每望着那片嫣红,情不自禁,仿佛被蛊惑般悄然走近。深碧间榴实累累,青黄色的果皮涨裂了,露出了粉色的晶莹的果肉,漾着宝石般的光晕。轻轻的剥一粒入口,甜美的汁液化作诱惑的芬芳,在唇齿间逸散开来。
传说,石榴,在民间是一种吉祥物,象征着多子多福,象征着家和亲睦。
然,任柳却曾在另一本上见到,有一个民族,却视石榴为不祥,啖食如人肉,于是鄙弃。
任柳吐掉核儿,满嘴的苦涩。原来芬芳甜美只是刹那,留恋不舍换来的只有狼狈。
转开去,不再看这森森如齿的实,仰目望着高空那烈烈火云。拼尽半生韶华,夭夭灼灼,最后竟只是这般的结果。
任柳从此不再走进榴园,只作远观。

任柳刚和盼儿打扫完三间书斋,总管差人将他叫去,吩咐了几句,任柳唯唯答应,回来的路上,韩夫人的侍女请他写几个字,任柳没有拒绝的份儿,便随之而去,鼓捣了好一会子,才放他出来。一路上,忽觉人来人往,个个春风含笑,任柳不解,这条路,不是一向少人行的么?
走近书斋,方穿过辟萝架,就见院门外乌压压坐了好一堆子人,盼儿赫然也在。
“怎么这会子才来?”
略略嗔怪的口气,任柳也不辩解,素知盼儿,满脸的惊喜雀跃,压都压不住,是没空听他解释的。果然盼儿吱吱喳喳道:
“算了!以后再说!快过来伺侯着!你是少主亲点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叫你进去呢!”
原来如此,是少主回来了。
任柳看了看天,日头正高,才刚晌午。
旁边的人笑了起来。
“瞧!这不又是一个!”
对于向来把家当作客栈的少主来说,今日的举动不啻是天下红雨、希奇之至,几乎每一个听到的人都会反射性地看看天。
任柳随众笑了笑,没说什么。
穿过忽然变成麻雀的男女,任柳向书斋后壁走去。昨儿看了几本书没收,仍放在偏厢桌案边上,本想今天继续看完的……不知少主发现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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