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金笺正册上卷————无幽
无幽  发于:2009年11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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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不多,小的哥子寻了同知大人说情,到如今也就一年有余。”朴风关照媳妇下去烙了饼子上来待客,他已不把这几个少年放在眼里,只当他们是来做客的,自然松懈了许多,正想着,忽然听那少年冷然道:“你只说,这回案子,你哥子是如何牵连进去的?”话说到此,他伸手去端桌上那个粗瓷茶碗,悠然啜了口茶水。


朴风不禁一震:“你是如何知道的?”

“朴照磨看来是忘了,”太子冷冷一笑,“天下是皇家的天下。”手里慢慢放下手里的茶碗,太子懒懒靠在椅上,眯眼看着面前这倏忽间满头冷汗的汉子。

“说实话!说出来,自与你做主的。”见真吓住了这人,太子于是语气一松,转头叫余嘉切了盘果子来取用,举手投足之间,显出一派稳健自信之风来。

君瑞已猜到了他的心思,于是淡淡一笑,心中也是钦佩不已。

朴风此时虽不知道这少年的身份,却也知道他地位不低,看来也是耍不得小心眼儿的。于是老老实实道:“若真细数起来,我这哥子也真是天命不济。他原是府仓副使,也就是管管库房的。咱们这库房出身的,最叫人看低。”


“这是为何?”太子乃是深宫里头养大的,自然不懂。按说这库房当差,也是为朝廷办事儿,怎么就叫人看轻了的?

那朴风干笑了一声,他不想这竟是个不谙世事的。他心下想,这既然是季大人手下,也该是个吏目,怎么就不懂其中关节了呢?他哪里知道,面前的乃是深宫里头的储君,这位大爷,自小只熟读经史子集,虽惯了宫里兵不血刃的阴损招数,却不知道官场下头的璇玑。


见这公子哥儿既问了,他也不好不答,于是低声说道:“库房出身的,因例银难以供养家用,常常夹带银块出库。只因为朝廷也防他们这一手,进出便总得脱得精光。嘿嘿……,哪里晓得,这些都是自小就拿些石子蒜杵塞松下头的,因而银块都是塞在下头夹带出来。”


太子听他说得白,不禁面色渐渐微红,他不由去看君瑞,见他也听得目瞪口呆,都是想都想不出来的样子。

朴风接着说道:“我哥子朴路也不想干那营生,只是一家皆靠他养活,就是我家,也常依仗他照拂。故而后来我捐了照磨,官儿虽不大,哥子便常称病,不愿去库里了。我自然知道哥子心意,所以常瞒了上头,放哥子家去。这回收了秋粮,本是五天便运去南直隶的。可巧伍大人犯了病,便教穆大人代了督粮道的差使。因我哥子老实,穆大人看得起他,便向知府大人把我哥子要了去暂且看着粮仓。谁想就一把火烧了的,累得我哥子也吃了牢饭。”


“你哥子可曾同你说过些什么有干系的话儿?”

“有自是有的。我哥子说了,穆大人心神不定,也不晓得多看看仓里谷物。粮仓里只是几个分守道主事,却不许人靠近粮仓,我哥子他们几个看守的起了疑心,还未得机会探明,那粮仓便叫人一把火给烧了的。”


太子伸手抹了茶碗碗缘一下,也不看他,又问:“你哥子既然疑心,按规矩必定也是要上报知府的。衙门里头上下文案原都是经你手,可看出什么来没有?”

“也是奇了,我哥子说他上了条陈,不知道怎么的,我经手的就没见过这东西。”

“是了。”太子同君瑞相视一笑,遂起了身。窦元宗原也是摸不着头脑的,如今终于明白过来,顿时汗颜。他自诩谋略过人,却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况且又是全心在太子同君瑞的身上,自然无暇他顾,竟致使如此显而易见之事自他眼皮子底下溜走。


太子在屋中来回踱了数步,忽然伫足,看了朴风良久。直看得他头皮发麻,暗道这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正觉不妙,却看他浅笑着上前来,摘了一旁侍从腰里的银袋塞入自己怀里:“实不相瞒,穆家与我家乃是通家之好。父亲嘱咐我要前去探望,只如今不得进去。还要劳烦朴照磨帮忙。”


原来,太子细细记了他的言行,又看他家角落里一副货郎担子,猜他出身里头也杂些商贾份子。先前又听出此人极善结交,似是同衙门里头众人关系都不一般。于是决意要借财货这块人见人爱的肥肉出来,权当敲门砖。


“看牢房的,小的尽数认识。”朴风接了银袋,一手掂了掂,忍不住又开了袋子,自里头取了银锭出来,放在嘴里咬了咬。立时两眼笑眯缝了起来,“自然自然,既是千里故人来,小的自是要予个方便的。


说罢,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此刻正是衙门里头官老爷们用饭的时辰了,咱们趁这时候去,最是容易的。”

朴风转到后头厨下,关照了媳妇几句,便换了衣裳出来。一路领着众人直奔衙门去了,路上又是心思乱转,暗自想着,如何才能从这公子哥儿手里再挖些银两出来。

这些自然是他本性使然,做了多年货郎,怎是轻易能改的贪财好货的性子。也该他做了引路之人,倒使太子一行省了不少气力。

第十三回:访囹圄敬言赞国士 书香门第结拜金兰

君瑞本未想到太子竟欲收买此人领路的,后来便想此行必要落空的。眼见朴风拿了几锭银子出来予了那几个衙役买酒,而这几个差官神情自若取了银子在手,君瑞忍不住转头去看一旁太子,却见太子淡淡扫了一眼,反是不耐地看着朴风。至此,心下才不定了起来。


及至几人松松落落进了府衙大牢,君瑞这才信服。

他也猜穆清在牢里必是不得好过的,谁想进了牢房一看,却见他衣衫洁净,只是一脸憔悴。见了人来,不问究竟,反倒释然地坐在干草堆上笑问:“等了多日,还是来了?”


朴风同着几个差役在外头吃酒,并未曾跟了进来。若大个大牢里,除了这穆清,倒也没有几个犯人。

见来人久不答话,那穆清渐渐生了许多疑惑出来。不免上下仔细打量面前这四人,静默了片刻,忽然就问太子道:“难道他们就没给下什么毒酒草绳或是浸了水的牛皮纸什么的?……莫非是要本官自己撞墙赴死?也是,总是冤死,也不好计较死法。”


见他满脸讶异,窦元宗浅浅一笑,上前一步:“大人怎如此说呢?太子殿下驾临杭州府,大人所受的冤屈定可昭雪。只因素来仰慕大人高风亮节,故而不远千里赶来。咱们几个不过一介布衣,家里倒还有些薄产,若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大人只管开口就是了。”


穆清听他说得诚恳,面色于是稍缓:“不必了。诸位莫要见怪。今日早饭,几个差役已说了太子是昨日到的杭州府,在下估摸着自己的忌日就该到了。只是不忍再牵连几位,尊驾还是尽早离去,也免得是非上身。”


“大人莫非是不信太子可替大人昭雪?”君瑞奇道。

那穆清于是看了他一眼,见他长得讨喜,不觉自木栅间探出手去轻轻拍了拍他肩头,笑道:“小娃儿,太多情势所迫,人间是非曲直岂是如此容易公断的。我实是万万不能得太子昭雪的呢。”


“大人难道不怕死得冤枉?”君瑞不解。

却见穆清怅然一叹:“……既为仕子,自当有君子之节。你再大些就知道了。……及至今日我仍不辩一言。起初只是为了小儿寒锦,今日却是为了天下。诸位也不必去为穆清一事奔走,穆清愿以一己之身,揽下重罪。只求此事到此为止。”


太子本不言语,此时忽然问道:“大人何需如此?谋反一说本是空穴来风,不是么?”

穆清苦笑道:“公子不知道那孟和同伍路莹是什么人吧。公子也不晓得此地寿阳王同谁过从甚密吧。……孟和同伍路莹乃是京师李孜省的门生,而王爷则同左副督御史马文升是刎颈之交。……易立太子,天下干戈。”


最后一句话出口,在场众人都已明了。当今两大红人皆牵扯在内,一边是君侧奸臣,一边是朝廷股肱,太子之位此刻正若坐于秤上,倾轧哪头都有覆巢之危。

“只恨当日因百姓而软下心肠,应下了寿阳王爷之请。若尽早归去,畅游山水之间,哪里还会有今日之命!只是穆清却不后悔同周知府共事。杭州府百姓得了这几年安生日子,穆清也对得起天地良心了。”


及至此时,太子立时正了衣冠,肃然对这鬓角班白的老臣一揖到底:“大人乃真国士!如此气节,如此胸襟,佑樘记下了!”

那老臣子也不惊讶,反是淡淡一笑:“老叟已猜到是尊驾。如今得见一面,余愿已足。穆清不过一人,何必挂怀。今后尊驾掌中的,乃是皇舆周天、亿兆黎民。只望,老叟死得其所。”


话说到此,穆清抬起头来,目光燎燎看着太子,缓缓屈膝而下:“臣只跪‘天地君亲师’不跪‘金钱权势’,而今替黎民百姓,向储君请命了。”

太子眼中一热:“本宫当铭记在心,大人保重。”说罢,呼地转过身子,大步流星离了牢房。君瑞紧紧跟着,他分明看见,太子眼里莹然有光。

四人出了牢房,正瞧见朴风一脚踏着板凳同几个差役吆三喝六地打牙牌取乐。见众人出来,这厮忙丢下手里牙牌,满脸堆笑,起身迎了上来。太子却不理他,径自出衙门去了。窦元宗随手塞了张银票给他,也尾随着去了。见这几人来去突兀,朴风不禁愣在当处,方缓过神来,连忙冲着太子一行人的背影喊道:“若有事儿再来寻小的,小的办事稳妥,公子随便给几个钱儿就好。”


君瑞紧紧跟着,他方才见了国士之节,正自感触良多,此时听了朴风这话心中便越发是觉得不快。只听太子狠狠道:“该杀的奴才,世道若此,真真屈煞天下君子。”

君瑞久不见他发怒,此时听得如此冷言厉语,只觉心尖一抖。正想开口,身子便遭人一撞,歪了几步,脚下又搁了什么,顿时步子一个不稳立时跌在了地上。

太子原是怒气冲冲的,眼里看见什么,心中皆觉着可憎。此刻忽然见君瑞跌在地上,心下一惊,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扶,略一思索,又咬牙将已伸出一半的双手收了回来,反手紧紧抓了自己衣袖。眼里顿时深不可测,只默默盯着那撞了君瑞的莽汉子。那莽汉衣着粗鄙,满脸横肉,眉宇间凶煞之气弥漫。他本是不着意自己撞了人的,正撸起了袖口要破口开骂,双眼却无意间对上太子,顿时是看得心里发憷,竟是半句粗口都是吐不出来的了。于是呐呐咕哝了几句,草草周全了礼数,便躲闪着去了。


只听君瑞忽然“咦”了一声。太子忙去看他,却见他已教余嘉扶了起来,手里正拿着锭银子。原来方才搁了他脚的,正是此物,只是却不知道他为何看着银锭目露异光。太子自然不信他是见钱眼开,比这希奇的东西宫里多的是,从不见君瑞喜欢,此时对着这等俗物,怎么就会放不了手呢。


及至太子将之接了过来细看,这才发现,原来银锭底下烙着个印记。他知道百姓交于官家的银子散碎,总要官府集了起来,重新铸成银锭才好上缴。故而才有了火耗。而官府铸成的银锭底下就有这么个印记。


太子此时面色渐渐凝重了起来,他心知肚明,自己手里拿着的,俨然正是官银。官府用来上缴国库的东西,怎么落到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手里?转过脸向朋少安使了个眼色。见他会意,纵身追了去,太子这才安下心来。


叫余嘉扶着别了脚一瘸一拐的君瑞,太子抬首四下看了看。

见有个头上包了方碎花蜡染旧巾子的年轻媳妇手里揽着个破篮子,孤零零垂首走在前头,便叫窦元宗上去问她近些的跌打药铺子在哪里。那窦元宗知道太子心思,故心里真是十分得不满,却依旧拉着脸去了。


还未走到那人面前,却见女子身边面街的大门忽然敞了开来。众人尚未缓过神来,“呼喇喇”便有一簸箕鱼骨头果皮子倒了出来,尽数倒在了她脚下那双绣花鞋面上。

太子同君瑞走得近了,才见她颤巍巍退了几步,面色发白地看着那倒了东西出来的妇人。

那妇人见泼着了人,竟也无半分愧疚之心,反是满面讥笑,尖酸刻薄道:“瞎了你的眼了?下堂妇!男人不要你了,还对了我家门里看什么。你那低贱儿子倒还有些用处,拿来与我儿做个奴才也是好的。”


听了她这一番话,那女子面色顿时白得分外可怕,凄凄然,眼里头就有泪水出来。

街坊邻居听了热闹,皆围了过来。一旁太子正看得诧异,却见那门里又有个约莫八岁大的娃娃奔了出来。那娃娃衣衫脏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见了门前这女子,依着门扇,只轻轻唤了声:“娘亲。”便再不出声,默默看着。及至妇人狠狠拎着他耳朵进去,那娃娃才大叫了起来:“娘亲,罄竹有看书卷,竹儿牢记娘亲的话‘鉴可正衣冠,书可正道德。’”


“竹乃君子,儿要记得家训。”女子听他撕心裂肺一般喊叫,顿时泪如雨下,“君子之节,宁折不弯。你可要记得,长成后切莫要辱没你家清誉。”

闻者无不恻然。

那妇人过来,恶狠狠啐道:“少来,若真有骨气,你拿银子来买了他去,叫他跟你过啊。”

太子听得众人小声议论,才晓得,这女子竟是穆清养女,闺名细女。她五岁叫穆家收养,十五岁及笄。廖秀才家门清寒,祖上不过一介屠夫。穆清因赏识廖秀才才高,便下嫁廖家做了正室。廖秀才有一妾,便是方才的妇人了。原本廖家倒也夫妻和顺,只因为这回穆清吃了官司牵连全家,故而那廖秀才为避祸便借故休了细女,赶出家门,把侧室扶了正。侧室生性刻薄,一出了头,便把个真正书香门第的后人当成奴才来使唤。


穆家已遭了难,细女如今无处可去,又不忍离儿子太远,于是在城外搭了个草棚子安身。她嫁入廖家九年,早知道这廖秀才虽然才高,人品却不怎样,只是从不曾对娘家抱怨,生怕养父自责。因此,良人如此薄幸,她倒也不放在心上。每日家上街拾些烂菜梆子、别人家不要的小鱼度日。日日刻意过了这街去,实指望可在门外头偶尔看一眼孩子。


太子早先已在牢中见过穆大人国士之风,如今见他家人得此下场。世态炎凉至此,实不忍心。因而一旁冷冷笑道:“你既如此说了,便是最好的。”

话未竟,君瑞已知道他的意思,取过窦元宗手里半掌大的锦袋交了太子。

妇人见个着一身粗布衣赏的少年忽然插话,顿时柳眉竖了起来。见他一手打开手里袋子,正要开骂,顿时叫金光晃了眼睛,倒把话给噎了回去。

太子环视周遭乡邻,将手里袋子举高示众,缓缓道:“这里一袋金瓜子,大伙都见了。今日小可便在这里替细大姐要回孩子。诸位都是见证。”

廖秀才并不在家,家里能主事儿的,只他老母廖陈氏。这时听见闹腾,人已出了来。猛见个少年衣着普通,却出手阔绰,便猜想定是个大家公子出来游玩,倒也不放在心上。这老妇本性薄凉,正恨不能完全斩断与穆家的干系。于是劈手拿了金子来,细细看了成色,又咬了咬,满意道:“成,你既付金子买了,就把这小奴才领走吧。日后他与我廖家再无半点干系。”


君瑞上前牵了那孩子小手,将之交到细女手里,正听见身后太子冷冷一笑:“这话说的是,日后他自不会再与你家有何干系。本公子并非是出了金子买个奴才,一个八岁的奴才哪里值这许多。本公子敬他一门尽是君子。出黄金,只为赎个君子出来,免得他被你这赃污门庭糟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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