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坐下，只愣愣望着殷沐晨的脸，直到秦澈唤道：“皇上，”才抬起眼，看向秦澈。

　　秦澈忧心忡忡地道：“微臣刚才为殷药师诊脉，发现殷药师本就体弱，如今又长期积劳，身体亏损过甚，隐有落胎之忧。从今日起殷药师必须好生休养，切不能再受劳累和刺激了。”

　　轩辕翊讶异道：“沐晨也是练武之人，怎么会原本就体弱？”

　　秦澈答：“殷药师似有旧疾，身体底子薄弱。虽然因长期练武健康许多，但孕育胎儿需母体以精血供养，对身体是莫大的损耗。微臣会开些安胎滋补的方子，加以卧床休息，相信会有所助益。”

　　轩辕翊的目光转回殷沐晨身上，道：“你去办罢。孙琦，你去屋外候着。”

　　两人退了出去。

　　轩辕翊心情复杂地凝视殷沐晨许久，慢慢伸出手，轻抚上他苍白的脸颊。好像怎么看不够，舍不得放手，他的手指流连在他的脖子、唇瓣、鼻尖、眼睫上，轻轻拂过。

　　回想起与他的初见，当时自己受伤动弹不得，望着头顶茂密的竹林，求助无门。他出现在眼前的一刹那，阳光也透过竹林间隙耀眼地洒落下来，抬头望去，他就沐浴在那一片光晕当中，好像不属凡尘的静逸和清润，让他只那一瞬间，便已经深深沉沦。

　　沐晨——他还不知道，首先爱上的，其实是自己——

　　轩辕翊的手离开殷沐晨的脸颊，伸入薄被中去，缓缓向下，停在他的小腹处。孩子才三个多月，外表上不甚明显，摸上去却觉得小腹处硬硬的，不似从前平坦，微微有些圆润的感觉。

　　这里面是他和沐晨的孩子啊——沐晨是举世名医，怎会不知道自己已怀了他的孩子——为何不说？他与沐晨明明倾心相爱，可为何，竟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轩辕翊只觉顷刻之间哀伤之感满溢心中，不禁慢慢伏下身子，将脸埋入殷沐晨散落在枕上的发间，闻着他如竹林中一般清新的气息，眼泪涌出来湿了他的发，哽咽着轻喃道：“沐晨……沐晨……”

　　一只手滑过他的肩，轻轻攀上他的颈。轩辕翊讶然抬起头来，见殷沐晨已幽幽醒转，一双幽深漆黑的眸子正沉静地望着自己。他再也抑制不住，一把拥住他，把脸埋进他的颈间，轻声哀求：“沐晨……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他滚烫的眼泪滴落进殷沐晨的衣领中，源源不断。殷沐晨只觉得那眼泪一滴一滴，狠狠地砸在自己的心间。他抱紧了轩辕翊，闭上眼睛，任泪水静静滑落下来，语调却温润清澈一如往昔：　　“皇上放心，沐晨在这里，沐晨不会离开——”

　　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已经再也顾不得其他。就放任自己，自私一次吧——

　　15

　　下了早朝，轩辕翊匆匆赶回药香居。进得卧房，见殷沐晨刚服了秦澈送来的药，此时正斜倚在床上。见他走进来，向他淡淡一笑道：“皇上。”

　　挥手让秦澈退下，轩辕翊坐在床边，故意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来。见殷沐晨只是淡淡地含笑不语，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沐晨，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怀了身孕？这么大的事居然瞒着朕。”

　　殷沐晨垂下眼帘：“我……不知该如何说。”

　　“沐晨……”轩辕翊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欣喜，坐到床沿，将殷沐晨轻轻拉入自己怀中：“朕知道这个消息，真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你说过不会离开朕，是不是？你会生下我们的孩子，和朕一起看着他长大，是不是？”

　　殷沐晨将头枕在轩辕翊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脏在胸腔中因激动而剧烈地跳动，抬手轻轻覆上，轻道：“是……可是——”

　　“可是什么？”轩辕翊轻轻将他推离自己怀中，让他正视着自己。

　　“请皇上降旨，撤去臣的品级。”

　　轩辕翊定定地看着他，沉默不语。

　　殷沐晨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手轻覆上自己的腹部：“我也是为了他……”

　　轩辕翊沉思片刻，道：“沐晨，朕明白你的意思。可你也要答应朕一件事。朕封你为贤妃，可好？”

　　殷沐晨未想到他仍然想着封自己为妃的事，抬头震惊地望着他。贤妃在后宫中的地位仅次于皇后，可是，要他如何能以男子之身居于此位？更何况，被封为妃就意味着他从此只能居于后宫，如深宫中的女子一样度日，还可能会再为轩辕翊生第二个、第三个孩子……

　　要他以现在的身份居于宫中已是勉强，他怎么可能答应轩辕翊这个要求！

　　在殷沐晨的眼中读出了明显的拒绝神色，轩辕翊握住他的手，道：“沐晨，你好好想想。你若是没有了品级，便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廷药师，这个孩子便只是庶出……那样就算朕再百般宠爱他，他在这宫中的地位却也一样可能会对他不利。若封你为贤妃，他便名正言顺是朕的皇子，他的身份更加尊贵，将来也不会有人敢轻易为难于他。”

　　殷沐晨静静地凝视着轩辕翊的脸，虽知他此言不虚，心中却仍然在苦笑——这皇宫，这朝廷，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

　　纵使他万般不愿，可是为了腹中的孩子，他只能放下自己一贯的坚持。

　　“沐晨……”轩辕翊恳求般地轻唤一声。

　　殷沐晨闭上眼，轻轻点了点头。

　　轩辕翊见他已经同意，惊喜地再次将他拥进怀中，细细轻吻他的发丝：“沐晨，你要相信朕……”

　　殷沐晨回拥住他。如今，他已没有退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完全相信轩辕翊，把自己的全部，交付于他。

　　这就是你想要的吧，皇上——

　　16

　　泖源传回急报，在泖源虽有热疟患者，但因殷沐晨的上奏，水路早已关闭，城门设立关卡，御医及时赶到，隔离了当地染病的百姓，因此疫病并未暴发开来。

　　因殷沐晨正怀着身孕，轩辕翊便不许他再操心医术的编撰，将此任交与了秦澈。秦澈撰写好的部分，再交给殷沐晨过目修正。而由泖源送回的关于疫情的奏本也都要交给宫廷药师批示，殷沐晨未见轻闲多少，轩辕翊就暂时没有再提起封妃之事。

　　半月之后，一日殷沐晨刚走进御医院，秦澈便迎上前来，交给他一卷泖源来的加急奏本。殷沐晨撕开封口的红色缎带，展开卷轴仔细阅读。秦澈在一旁见他面色苍白，眉目间略有倦色，心中暗暗担心。近一段时间，殷沐晨不用秦澈给他诊脉，汤药也是由他自己准备，因此秦澈也不知他身体状况如何。

　　片刻，殷沐晨放下卷轴，向秦澈微微一笑道：“泖源疫病之危已解。”

　　秦澈喜道：“真的？太好了！这还多亏了殷药师。”

　　殷沐晨疲惫地一笑。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顺着桌面上的木质纹理轻轻抚过，忽然抬头对秦澈道：“秦兄，我有一事相求。”

　　“殷药师请讲，只要我能做到的，定全力相助。”秦澈认真地道。

　　殷沐晨慢慢道：“我想将《医药统编集》下十八章编撰之任托与秦兄。”

　　“什么？！”秦澈吓了一跳：“这可不行！这编撰医书不比别的事，若是有什么疏漏，我……”

　　殷沐晨淡淡笑道：“编撰医书是不比其他的事，但这段时间以来，我相信以秦兄的能力可以胜任此责。”

　　“可是……”

　　殷沐晨打断他道：“若是对秦兄的能力没有把握，我又怎会将这么重要的事交与秦兄？”说着寂然一笑，将目光转向窗外：“如今泖源之危已解，而我已无力再继续任药师此职。况且……”

　　秦澈愣愣地看着他，他又将目光落回秦澈身上，看到他仍是犹疑不定的神色，道：“秦兄不必担心，下十八章统结库中藏书民间偏方七千六百一十二张，仅请秦兄略加修订，编撰入册。”

　　“这……好吧。”秦澈答应下来，“可若是有什么问题的话，还需殷药师指点。”

　　殷沐晨微笑道：“好。”

　　虽说仅将下十八章的编撰完全交与秦澈，但殷沐晨深知，也许此医书余下的部分，自己也无力完成了。自怀子以来，身体状况每日愈下，每每只在桌边坐上半日，便会觉得手足冰冷，头晕无力。随着孩子一日日长大，多年前已痊愈的旧疾又有了复发的征兆，再这样下去，别说到了生产之日危险重重，怕还要影响到腹中的孩子。

　　纵使心中千万般的不甘，又能有什么办法……？

　　轩辕翊在药香居后园中找到殷沐晨时，见他正站在一丛半人高的灌木类小树旁，手中轻轻捏着一朵白色的小小花苞。

　　“沐晨，你怎么不在屋里歇着？”轩辕翊有些责怪地问道。

　　殷沐晨只微笑唤道：“皇上。”然后低头不语，只望着手中的花苞。

　　“沐晨，你这是怎么了？”轩辕翊轻声问，走上前，从背后环住他，双手轻覆上他已经隆起的肚腹。

　　“我有东西给你看。”殷沐晨说道。

　　自入宫以来，轩辕翊第一次听他不称自己为“皇上”，微微有些吃惊。

　　殷沐晨孩子般地一笑，轻轻抓住他的手，让他摊开手掌，将手中的花苞放进他的掌心，再将他的手指轻轻合拢。

　　“你要给我看什么？”轩辕翊奇怪地问。

　　殷沐晨捧起他的拳头，夸张地吹了一口气，再将他的手指展开。

　　轩辕翊惊讶地发现，刚刚殷沐晨放在自己手心中的小花苞已经绽开，白色的层层花瓣中间包裹着淡紫色的花蕊，散发出一阵清新的香气，清雅非常。

　　“怎么做到的？”轩辕翊奇道，将小花拿在手中仔细端详。

　　殷沐晨只笑而不答。这种植物只生长在他长大的灵山上，初在这花园里见到这一株时，他吃惊不小。这种半人高的灌木上长满花苞，可是只有在晴空如洗的时候，阳光照射之下才会开花。在晴空阳光之后，鲜花会立即凋谢，再长出一树的花苞来。他还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师父为了逗他，经常将这种小花苞放在他的手中，轻轻合拢他的手指。这种奇花在人的体温下也会绽开，那时还是孩子的他，总是会惊奇地看着那小小的花苞在自己的手中缓缓绽放，乐此不疲。

　　这种花在任何书籍中都没有记载，花开可以入药，它生命的时间只仰赖太阳照射时间的长短，他的师父叫它“须臾”。

　　从自己离开灵山至今，在那终日吹拂着微风阳光稀少薄云满天的灵山上，须臾又绽开了几回？

　　“皇上……”殷沐晨轻道，“臣刚刚接到快报，泖源之危已解。医书的编撰，也已经托付给了秦御医。”

　　轩辕翊闻言抬头望向他，却见他垂下眼帘避开了自己的目光。轩辕翊慢慢道：“好。这样一来，你也可以好好安心修养。”见殷沐晨没有反应，又道：“既然如此，朕立即下旨封你为妃。”

　　殷沐晨闻言皱了一下眉，刚想说些什么，身子突然一僵，抬手抚上了腹部。

　　“沐晨，你又不愿意……？你怎么了？”轩辕翊问，也伸手抚上他的腹，原本捏在指间的小花飘落在地。

　　殷沐晨还未回答，轩辕翊就感到放在他腹上的手下一动，猛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惊喜道：“它动了！沐晨，我们的孩子在动！”

　　那小家伙仿佛感到了父亲的欣喜一般，又踢了几脚，殷沐晨不由微微皱了皱眉。

　　轩辕翊仍倍感新鲜地在他的肚腹上来回轻抚，殷沐晨将手覆在他的手上，笑着道：“第一次胎动就踢得这么用力，肯定是个活泼的孩子。”

　　轩辕翊也笑道：“肯定是个儿子。”见殷沐晨微微挑了挑眉，忙又补充道：“沐晨生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朕都喜爱！”

　　殷沐晨暗自笑他孩子气。见他仍拥住自己不肯放手，轻叹口气提醒道：“皇上，午后议事的时间到了。”

　　轩辕翊看了看天色，轻轻放开他，道：“沐晨，你在药香居等我，我马上就回来。”说着匆匆离开，脸上还挂着幸福满足的笑。

　　望着轩辕翊的背影渐渐远去，殷沐晨淡淡地微笑着，手指一一轻抚过身边灌木上的那些白色的小小花苞。只是如今，他凉薄的体温，再也无法让须臾在他的指尖嫣然绽开。

　　17

　　傍晚，轩辕翊仍未回到药香居。殷沐晨本来斜躺在榻上一边看书一边等他，可迟迟不见他回来，便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拿走了手中握着的书册，给他盖严了被子。睁开眼来，却见来人是孙琦。

　　“孙总管？”殷沐晨撑起身子，环顾一下室内，“怎么……？”

　　孙琦知他在找轩辕翊，轻声道：“皇上事务繁忙，今晚是来不了了。怕那几个宫人照顾不周，将奴才调过来，今日起就留在殷药师身边。”

　　见殷沐晨定定地望着自己，那目光虽温和如常，却仿佛带着能洞彻一切的力量，让孙琦觉得自己所有的隐瞒都无所遁逃，被他看了个通透，不禁心虚起来。

　　殷沐晨慢慢道：“孙总管，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没出什么事。”孙琦立刻答道。

　　殷沐晨审视了他片刻，淡淡一笑：“孙总管，沐晨还不至于被保护至此。若是出了什么事与我有关，还希望孙总管如实告知。”

　　孙琦明白他在暗示自己，不要将他看得那么脆弱。他又何尝不知道，殷沐晨外表虽温润柔弱，内里却是坚韧刚毅的。一时之间心中种种替殷沐晨不平的情绪令他将轩辕翊的吩咐故意抛诸脑后，冲动地说：“殷药师，今日皇上午后议事时想要下旨封您为贤妃，夏大人竟然带领大臣们长跪不起，阻止了皇上下旨，还说——”下面的话硬生生被他吞了回去。

　　殷沐晨听闻轩辕翊将孙琦调来自己身边，本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此时听得孙琦一番话，不由愣了一愣，心中不难想像那些大臣都说了些什么。看着孙琦替自己不平的神色，反倒安慰他般地微笑道：“皇上定也知道，封妃此事，沐晨是不在意的。”

　　孙琦却担忧道：“奴才知道殷药师不在乎这些，可皇上是为了您腹中皇子着想，大臣们如此反对，这——”

　　见殷沐晨的微笑敛去，神情瞬间沉静下来，孙琦知自己的话是逾分了，赶紧闭上了嘴。

　　“世上很多事，不是人可左右。也有很多事，身为帝王也身不由己——”殷沐晨轻轻道，望向窗外沉寂夜色，像是对孙琦说，又像是只在自言自语。

　　孙琦听得此言，顿了一顿，终是无话可说，只在心中暗暗喟叹。

　　夏雨莲目瞪口呆地望着面前她的大哥夏永晟，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你别激动。”夏永晟皱了皱眉。“封妃的事被爹压下来了。只要他是个药师，就算三品又怎样？他生的孩子，地位怎的也是比不过你的皇子，更何况，你还有太子呢。”『water』

　　“压得下一时，也压不了一世。”夏雨莲慢慢道，想起那日在亭中，轩辕翊绝情冰冷的话语。

　　她当初不顾一切地以腹中孩子为筹码保住了地位，本以为就算轩辕翊再也不来后宫，她总也还是皇后。可她万万没想到，殷沐晨居然有可以受孕的体质，皇上又要将地位仅次于自己的贤妃封给他。虽然封妃之事被暂时压下，但以后呢？如果殷沐晨再生第二个、第三个孩子，自己的地位岂不是岌岌可危！况且——

　　夏雨莲愣愣地将手放在肚子上，见夏永晟起身道：“我们总会有办法的，你别担心。我这就回去和爹商量。”

　　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颤抖着道：“哥……我有事要告诉你……”

　　一连几日轩辕翊都未再到药香居。殷沐晨虽不去朝上也不入后宫，却也感到了周围气氛微妙的变化。孙琦整天在他身边跟前跟后，赶也赶不走；偶尔去到御医院时，路过的宫女侍官虽见孙琦在旁都不敢越矩，相当恭敬地低头行礼，却在背后窃窃私语。御医院的御医们见到他时的神色也都颇不自然，只有秦澈，每次见到他都似乎很高兴，请他过目书稿，并总是不厌其烦地对他唠叨一些注意身体之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