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偏偏,如此温柔的颜色,本是凶刃而已。
结果,到最后,她还是总上了绝决之路。
而自己呢?最熟悉颜夕脾气的自己,何尝不是把她逼上这条道路的人?
秦朝露出神看着大哥手里的兵器,想到了那一夜大雨中女子死去般的眉眼。也自从此后,自己才真的动了心绝了念。
有一种女人,她的情爱要么给她爱的人,要么,由自己亲手埋葬。
如此而已。
遥远的某处传来孩童的轻轻笑声,似乎是哪个孩子自由地对着天唱着歌谣:“天上的鸟儿啊,带我到我心爱的姑娘身旁,草原上最美丽的姑娘啊,就是那个她;她的眉眼啊,就像湖水般温柔,她要生气啊,就像风雨般严厉;她像云雀般自由飞翔,没有谁能拴住她的翅膀……”
“叮”的一声,秦暮苔手里的短匕落了地。
这一刻,他从心底里承认,或许自己是个极其自私的人。因为害怕面对那样爱憎分明的女子,所以宁可伪造着自己失踪的消息。
看着地上的短匕,他茫然若失。
38
秦暮苔从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中醒来,是因为弟弟轻轻的呼唤。他甩了甩头,甩去那些让人阴郁的愁绪,问了另一个放在心头很久的问题:“对了,武林大会结果如何?”
“嗯,正想跟你说这件事呢。大会倒还顺利,有颜伯父压阵,没出什么大问题,只是最后的结果大出人意料。”
“怎么了?”
“嗯,一共有三件奇怪的事。第一件是大会第二日,居然有朝廷命官到场,颜伯父不敢怠慢,亲自接待。结果那个大官被列为嘉宾,一直待到了大会结束。我原本还道有什么事,最后他只传了朝廷的旨意,颜伯父被封了个什么什么大侠。那名字又长又绕口,我记都记不清。大哥,你说怪不怪?”秦朝露看着大哥的脸色,似乎希望大哥能帮他解决心里的疑惑。
秦暮苔知道在大多数江湖人士的心中,朝廷离自己太遥远,何况陈(当时的朝代,也就是《只手遮天》里面言邑掌管滴那个王朝)。因而正如同朝露一般,江湖中人提起朝廷总带有几分天高皇帝远的微微不屑。他问道:“那伯父有没有接受?”
“接是接受了,不过之后有几个小人冷嘲热讽了一番,要不是颜伯父德高望重,只怕道是非的人会更多。大哥,你看这件事是怎么回事?”
“先不说这个,另外两件怪事呢?”
“其实这两件事倒像是同一件事,那是大会最后一日,有两路奇怪的人马到场。一队就是大哥你这位新结识的朋友斛律芮,另外一队听说是赤绫君的手下。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两路人马明显是敌对的,赤绫君那一队人马共二十余人到场时脸色非常难看,好像是在斛律芮的手下吃了不小的苦头。”
秦暮苔皱起了眉头,默默地沉思了半晌,问道:“他们这两路人目的何在?”
“看不出来。只是那斛律芮与颜伯父等几位长辈似乎认识,我曾好几次见到他们详谈。但是我没问颜伯父到底是怎么回事。而赤绫君那边很快就离开了。总之,整件事让我觉得古里古怪的,却看不懂其中关节。”
秦暮苔沉思许久,想到那一夜遇到的赤绫和斛律芮之间奇怪的举动,慢慢地眯起了眼。
“大哥,你怎么遇到斛律大侠的?”秦朝露露出了好奇的神情。
秦暮苔微微一笑,只把当初的经过言简意赅地提了提,虽然他已经省略了当初狼狈的经过,他那位二弟还是再度露出了懊恼的表情。秦暮苔留意到他的情绪,只冲弟弟宽慰一笑。
过了半个多时辰,焚朱进来换茶水,换完后在秦暮苔身边说道:“秦公子,我家庄主回来了,说等会过来,你看方便不?”
秦暮苔点了点头:“请吧。他今天回来这么早么?”
焚朱眉开眼笑:“是啊。好像是事情解决得差不多了吧。”
“狼害那件事么?”
“啊?那个的话好像早解决了吧……”焚朱眨巴着眼睛,秦暮苔待要再问,那孩子吐了下舌头就匆匆说道,“呀,我忘了给蔡伯买东西了。”说完就跑开了。
秦暮苔待那小小身影跑远后,忍不住再度皱了皱眉头。
没过多久,斛律芮就进了房,先和秦朝露来往应酬了一番,才望向秦暮苔,未曾想还没找个位子坐下来,就遇到秦暮苔一迭声的发问:“你之前怎么没告诉我你去过中原了?还参加了武林大会?大哥,莫非你一开始就在耍我么?”
秦朝露一愣,然后一阵大窘:从来没见过大哥这么不饶人的样子,习惯了平静冷淡模样的他,第一次觉得莫非是这几个月来的经历让自己原本熟悉的大哥改变了许多?
斛律芮看来倒是不意外,只是原本的笑脸收敛成严肃模样,“怎么?猜疑我了?”
秦暮苔没作声,只是默然看着他。
体会着室内骤然变得紧张的气氛,秦朝露很有些不知所措,他只能选择闭上嘴,缩了缩身体,顺便考虑按照目前的局势此地会不会突然变成决斗场。
结果他的大哥再度出乎他意料地软化了态度,原本直盯着斛律芮的眼睛淡然地转开了:“你若问心无愧,自然不需要解释。是我多心了,抱歉。”
秦朝露再度愣住了,忍不住掏了掏耳朵。虽然他如今也算半个当家,可是心目中对这位大哥一直抱有别样的尊敬之念,因此也从来未曾想过,大哥居然会有向别人陪不是的时候。
他看向斛律芮的眼光有了些不同:虽然早听闻这人侠名在外,不过能让大哥以这样态度相待的,一定比起众人传闻的还有其他的长处吧。
秦暮苔倒是没能猜到自己弟弟心里的弯弯绕绕,此刻的他心念电转,朝露带来的情况实在奇怪,再加上他之前所遇到的种种事情,让秦暮苔只感到如同身坠五里雾中,心中隐隐有了些不祥的感觉。
斛律芮看着那个人,留意到他细细的皱眉,忽然间心头一痛。
如果说之前有谁告诉自己,有一天迫切地想要留下某一个人,把他留在身边,自己绝对会嗤之以鼻。
而如今,算不算是对自己的现世报呢?
偏偏,他能清楚地看见两人的结局:自己无法挑明的感情,和对方懵懂的心,结果到最后,也只能愈行愈远么?
当天晚上,秦朝露受到了斛律芮的隆重款待,虽然席间一共也只有三人,却也让无涯庄好好地出了一次血,“席间”放倒了一头羊,三十多坛酒,当然,绝大部分由斛律芮自行消受了,第二个被灌的则是秦朝露。秦暮苔则是一路喝茶,对另外两人的“牛饮”仅仅淡默看着。
酒过三旬,最终胜负敲定,斛律芮抱着酒坛冲着已经歪歪斜倒的秦朝露豪迈大笑,一边笑一边说道:“朝露,你虽然比你大哥厉害,可到底还是不如我啊。”
秦暮苔对于换个人来看,明显很有些“侮辱”到自己的言辞只是继续报以淡然微笑,他看了看朝露绯红的脸,对他如此轻易放下防心微微感到诧异。结果弟弟朝他憨然一笑,嘀咕了一声:“大哥,你还活着……真好。”说完就开始昏睡。
秦暮苔默然,心中一阵暖意。
这阵子感动还没过去,斛律芮那边“哈哈”两声,引得他转头望去,斛律大侠貌似一切正常,只是那显得异样清明的眼睛让他留了意:莫非这位自称“厉害”的大侠其实也已经喝醉了?
事实很快证明了他的大胆假设。在秦朝露咕哝了两声后终于倒下时,斛律芮也不胜酒力歪歪地靠到了酒坛子上。
秦暮苔想了想,到外面叫人想把这两头醉猪拖出去以免有碍观瞻。可惜到外头一看,居然只有焚朱守在门边。一问,原来是里面某一头醉猪早早就发下话来让属下们去休息。秦暮苔想也不想,淡淡道:“焚朱,你去拿条软被过来给你们家庄主盖上,我看今天就让他睡这儿吧。”
焚朱用力瞪大了眼睛,仿佛面前之人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重罪似地用力地皱起了眉头:“这怎么可以?这样吧,秦公子,你扶我家庄主,我扶秦二公子,把他们架回房吧。”
秦暮苔摸了摸鼻子,他已经不只一次发现焚朱不但名字叫得古色书香,而且为人性子也更像中原人,却不像北疆人般大大咧咧。
看着孩子护主的表情,秦暮苔只能微笑道:“好啊。”却不想,短短两个字却把自己送上了贼船。
把那家伙“搬”进房秦暮苔才终于明白什么叫“烂醉如泥”。如果说之前的斛律芮勉强还拥有看似清明的眼睛,那么秦暮苔叫他起来进房时,他就只是个酒鬼了。抱着坛子不肯放的斛律芮看来像个犯别扭的孩童,虽然他离这个年纪已经很遥远了。
秦暮苔只犹豫了一刹那,立刻端起手边的茶水直接浇到了某人的头上,可惜效果不彰,反而导致更糟的后果:斛律芮冲他眨了两下眼睛后,突然直直向后倒了下去。
秦暮苔愣住了。
结果,秦暮苔得出一个结论:喝醉了酒的人远比平时重许多。
把那足足比自己高壮一截的人“扔”到榻上时,秦暮苔皱眉扶住了旧伤口。
点燃了烛火,斛律芮所住的居室远比客房简陋许多。除了一桌一凳一床之外,几无长物。室内偌大的空间显得格外空旷,有时秦暮苔会错觉地感到这室内甚至有一丝的荒凉之意。
把床角那一条软件抛到斛律芮身上,秦暮苔转身就欲走,却听到对方低低的唤声“水……”。
他有些啼笑皆非:以前从来不觉得这位斛律大侠会是个惹麻烦的人,现在才发现,他偶而也会有不可理喻的时候。
秦暮苔边笑边找了杯子倒了水,走到床前轻拍斛律芮的脸:“喏,水来了。”
斛律芮睁开了眼睛。
火光在他的眼中跳跃着,秦暮苔一瞬间有些失神。
等到反应过来时,就看到斛律芮直直的眼光,就如同秦暮苔之前看到的那种眼神似的。如同水般清明而……微冷的眼神。
那一刹那,秦暮苔几乎以为对方是在装醉耍他。
直到发现斛律芮的眼神渐趋呆滞,秦暮苔才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紧紧抓着杯子。
这一刻,随着跳动着的火苗,自己的心仿佛也飘浮在哪个空间。
那样子的眼神,他在看自己么?
秦暮苔不解地抚了抚胸口处,隐隐生出来的一点点疼如同剥丝抽茧般一缕缕从意识中分离出去。
他不安地看了看火苗,终于决定仁至义尽再叫醉鬼一回:“斛律芮,你要的水。”
醉鬼还是没有反应,只是直直看着他。
随着火光变幻着颜色的瞳孔中有着异样的东西呼之欲出,充满了让秦暮苔不会错认的神采。
这一瞬,秦暮苔意识到,面前的这个男人的眼光,居然有着与颜夕一样的眼神。
他的心猛地一抽。
终于,那一根线被绷断了。
多日来潜在隐藏的水面底下的东西浮了出来。
秦暮苔当机立断,转身欲走,手却被人用力拽住,秦暮苔挣了一下居然没有挣脱,手腕剧痛欲折。
他咬牙回头,看着半坐起身的斛律芮,冷冷道:“你醉了!”
斛律芮不言,只是深深地笑了。拽着他的手一个用力,秦暮苔就被扯进了床铺。
秦暮苔只觉得通体冰凉,看着对方欲噬人的眼神,第一次生出了无力的感觉。
这个男人,对他抱着,别样的情感。
他终于第一次正视了这个事实。
39
身体接触的地方炙热得要命,秦暮苔却清醒无比地觉得……居然有那么一瞬间的悲哀。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他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人,一时间居然忘了推开。等到再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被那个人压住了。
秦暮苔佩服自己,在这种境地下居然还能出神。他冷冷盯着对方,拳头正待挥过去,给那个醉鬼一个清醒。
然而,接下去斛律芮的动作却是出乎了他的意料,那拳头在空中凝滞住。
斛律芮慢慢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若不是他颊上终于泛起不正常的绯红色,秦暮苔几乎会认为那个人并没有醉,只不过是借故开个玩笑,很快就会握住他的拳头长笑说:“兄弟,是不是被吓到了?”
可惜他没有。
斛律芮的眼神似乎是看着一个极其陌生的人,又似乎是生命中最亲近的人。那么专注,又有些迷茫,仿佛是人生第一次发现世界上有秦暮苔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躯壳。
秦暮苔的心抽了起来。
如果对方是如同之前激烈的眼神,那么他想他会毫不犹豫地告诉对方什么叫暴力。然而,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眼神呢?
斛律芮慢慢压低了身体,秦暮苔看着他逐渐放大的脸,第一次感到了手足无措。
之前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然后这一次,斛律芮越接近他,越是迷茫。如同迷路的孩子找不着方向,偏偏固执地不肯放弃,一直朝着那个错误的方向埋头前进。
那样子的眼神,居然让秦暮苔的心如同被刺般的疼痛起来。
这一刻,他前所未有的明白,若不是这一场醉,或许斛律芮永远也不会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眼神,是只能对爱人倾诉的感情,而就连斛律芮自己也明白,他们两个人之间,可以是性命相托的挚友,可以是惺惺相惜的敌人,可以是相交如水的陌生人,偏偏,怎么可以,怎么可能,成为恋人?
因为明知道会受伤,所以任何人都会选择保护自己,所以斛律芮从来不曾露出一丝半点的感情。可是……为什么,要露出这样受伤的表情呢?
那是你的感情,你为什么要让我知道,既然你已经选择了放弃。为什么,偏偏在我可能要离开的时候,露出那样子的眼神,倒好似,是我负了你,一切都是我的错。
秦暮苔的心中升起的是一股怨懑。面对这样子的斛律芮,他居然有了那么一丝疼痛,如同斛律芮的茫然就是自己的,如同他的痛苦,就是自己的。
他咬牙,右臂一屈,抵到对方的肋骨处,用力一格。
他没法忍受,这个男人以这样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然而,对方似乎没有痛感,居然微微一笑,一只手臂环上来,抱住了秦暮苔的手臂,头愈伏愈低。
秦暮苔瞪着那个男人,左手掌推挡住对方的胸膛。可是那里传来的激烈的心跳几乎炙烧了他的手掌。他反射性地抽开了手掌,结果就只看到对方澄澈的眼睛那么靠近。
秦暮苔微微眯起了眼睛,终于抬臂把手掌放到了对方的后颈。
然而,没等他击晕那个醉鬼,斛律芮再度做出了出乎他意料的事情。
那个人,只是温柔地,亲吻着他的额角的发。
仿佛头发有了感觉,可以体认到对方很温柔的呼吸,那好像春风吹过长着青翠野草的温柔。
心底的某处居然升上了欲哭的冲动,秦暮苔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眼时,他看到了那个人的脸。
那个人闭上了眼睛,孩童般纯真地睡在了他的身边。
秦暮苔直起身,看着对方似乎已经完全沉睡的脸。他的心跳的那么厉害,如同之前接触到的剧烈心跳和体温全部传到了自己的身上。
烛火摇曳着,黑暗里仿佛潜伏着野兽,不安地蠢动着。
如同那些无法宣泄的情感,全部幻化为兽,只要那么一喘气,立刻就会跳出来,把所有的一切都吞没掉。
秦暮苔推开了那个人还放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只手。忽然之间,身体就变得冰冷了。
身边的人似乎丝毫没有接收到秦暮苔的不安、挣扎与痛苦,只是很香甜地睡着。
烛火兀自摇曳着,丝毫不理会那些汹涌澎湃的感情。
秦暮苔深深地看着那个人的睡颜,忍不住摸了摸额际。
第一次,被人如此对待。
偏偏,竟然是他。
秦暮苔的眼在幽深的烛火里明暗莫辨,最后,他只是平静地翻身下床,吹灭了烛火。
所有的一切都浸没在黑暗之中,仿佛一瞬间消失了。
只有秦暮苔知道,它们没有消失。
我也知道好少……对不起……
趴下让你们打……
40
早晨的太阳好得惊人,秦暮苔刚开门就看见一片天光,明晃晃地亮眼。他眯了眯眼,然后就看到斛律芮皱着眉头走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