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在里面呆了三天。
三天后，当狄凯看到体无完肤神志迷乱的商去风时，心口突然有种万箭穿心般的疼痛。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强烈的感觉了。
他看着他哭泣，看着他的恐惧，看着他脆弱得如同玻璃般破碎崩溃的样子，就像是一种精神酷刑－－因为无法化解他的痛苦而痛苦。
这个时候狄凯明白过来。他爱上了商去风。他突然有了一种非常强烈的欲望，一个前所未有的野心，在心底深藏。
2210年，结束实践任务的狄凯和姬天姿带着商去风回到无罪城。
狄凯以一个关于无罪城未来的郑重承诺向城主Edith Dresden要来了商去风的合法居住权。自此，Dresden逐渐把大权转交给狄凯。2212年，Edith Dresden因病辞去城主一职，狄凯以Philip Dresden之名继任为无罪城第三代城主。
上任不久，狄凯就开始了政治体制上又一次彻底的整顿和革新，Edith Dresden培养的精英们渗入了新体制的各个角落。他在微弱的反对声中解散了协议庭，加强了集权，藉此大力发展经济和军事实力。短短几年内，以他高干的手腕和非凡的才能使无罪城一跃成为堪与四大家族抗衡的强大势力，被他的城民尊称为：菲利王。
在他的敌人眼里，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恶魔；在他的城民眼里，他是带给他们希望值得尊敬的统治者；在他的部下眼里，他是有着非凡魅力让人甘愿献出忠诚和性命的领袖。
只有在商去风面前，狄凯只是狄凯，只是那个虽然不善言辞但十分温柔的Ken。
只有商去风，走入了狄凯紧闭的心扉。
然而狄凯没有料到的是，商去风在无罪城的第二年，意外地被挖掘出武器设计上的才能。之后的几年间，由他负责研发的一些改良武器为无罪城打开了军火市场的信道，使他无意间成为欧美军火界炙手可热的人才和眼中钉，把自己卷入了巨大的危险中。
2215年，Oslo家族因为在军火交易中的损失迁怒商去风，派出了刺客，结果他的恋人吕怜意为保护他中弹身亡。
她的死，深深伤害了商去风，也伤害了狄凯。
看着再度陷入崩溃的商去风，狄凯又一次体验到了噬心之痛。他努力张开臂膀，却依旧无力为心爱的人圈下一方安全无忧的天地。
即使Ian Smith愈合得了商去风分裂的人格，但愈合不了他心头的创伤。
狄凯不忍心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因此当他提出离开的意向时，没有犹豫便放了手。
也许他不适合留在无罪城，他应该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基于这种想法而做出的决定，却让狄凯在三年后后悔莫及。
那时候他为何不坚持？只要他挽留，他的风一定不会走。
那时候他为何要放手？离开他的保护，却让他的风独自面对腥风血雨的伤害。
他忍受了三年的默默思念，但重逢带来的是无限的酸楚而非喜悦。
早知如此，即使会被怨，他也应该收紧双臂，牢牢地把他的风保护在怀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言地注视着这苍白的魂儿在梦里留连。
又一声深深叹息，带着疼痛。
狄凯轻轻执起商去风冰冷的手，浅浅一吻。
他将为他，毁灭所有违逆的存在。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止，但羁留的阴云翻腾着迟迟不散－－仿佛预示着，欧洲的历史舞台上又一场风暴的到来。
二、生锈的重金属羽毛
雪白柔软的玫瑰花瓣自指间轻轻滑下，无限哀伤地飘落在冰冷的香冢上。
墓志铭是：我的爱人。
嘴角流过一丝冷然的嘲弄，眼里泛起深刻的怨恨。他对坟墓里安息的灵魂说："他根本没有资格爱你。他害死了你。可是......"声音又转为无奈的深情，"你爱他是吧？我知道。在我只看你一人时，你也只注视着他。不要紧，我不会让你孤单。我让他，来陪你可好......"
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四散开来，隐约地，还有一阵阵模糊的笑声。
号称"医学界百年难遇之才"的Ian Smith医生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向来以整病人为乐的人总算尝到被某位病人折腾的滋味了。
其实这"某位病人"也不过就是从头到脚自外及里都有点毛病，也不过就是脾气别扭点情绪低落点态度恶劣点－－这些问题对天才医生来说还算不上问题。真正的麻烦在于病人的靠山，无罪城第一号人物，医生的顶头上司Philip。
难搞啊－－
Smith医生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头痛地看着眼前的病理报告，思考的不是那位不合作的病人的治疗方案，而是怎么应付几分钟后的访客－－无罪城城主－－那位病人的保护人。他第一次开始忏悔当年学医的不良用心。
"医生，城主来了。"助手Leo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来。
Ian开了门，不意外地看见他们至高无上的城主大人很有气势地站在那儿，英俊的容貌被积云似的阴沉破坏殆尽。
"欢迎您，Philip大人，很高兴您记得心理咨询的时间。"Ian在脑中把上司仿真成空气，露出万分灿烂的亲切笑容。
狄凯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走进他的工作室。
Ian优雅地关上门，从容不迫地把房间切换成密室防御模式。
"要喝点什么？"
"不了，我没多少时间。"狄凯懒懒地在沙发上坐下，"海伦计画进行得怎么样了？"
"已经通过临床试验，进入最后的复检阶段，要不了多久就可以交付Brooks试用。"
"我再给你十天，可以吗？"疑问句的语气里带着命令的意味。
"足够了。"Ian顿了顿，道，"不过，Philip，基于救死扶伤的职业道德，我建议你是否该再考虑一下？"
"海伦计画"最初是在Edith Dresden执政时期提出的。提议者大胆假设了一种以幻觉剂为主体的化学武器，一旦用于战场能让敌方的军队迅速失去战斗力。这个被批评为"战争狂的臆想、单方面杀戮欲望"的构想在三年前被狄凯重新发现，交于Ian实施。历经反复试验，Ian Smith从高纯度的毒品"天使之泪"入手，终于研制出一种可被制成化学武器弹药的药剂，并命名为"海伦"。可怕的是，"海伦"不仅能使中弹者在数秒钟之内陷入极为强烈的幻觉并失去自制力，而且就像毒品一样使受害者染上毒瘾。一旦真正运用于战争，其危害性是不言而喻的。
"这种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还真是讽刺。"狄凯冷笑了一下，不客气地嘲弄。"要获得最大的利益首先要拋弃的就是人性，我的阴谋家，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Ian哑然，随即耸耸肩。"算我失言。"他说，心里忍不住埋怨，难得想做一件好事都会被打击信心。
"好了，说正事。"狄凯直起身，盯着他问，"关于商去风的健康状况，我希望你给我一个全面的汇报。"
Ian只觉得全身无力。他很想告诉上司他把"公事"与"私事"本末倒置了，但就是没胆子说出口－－显然当事人的观念与为人下属者是相抵触的。
"如果好好调养，可以活到平均寿命。"Smith医生从诸多说辞中挑了一句最委婉的。
狄凯依旧面无表情，等着他继续。
Ian扫描着病理报告，琢磨着提炼出比较简明的概要。商去风在十八岁那年的性虐待事件中身体上最严重的伤是脾脏破裂，不得不做手术摘除。他原先的体质就不算太好，之后更是只能靠药物维持基本的免疫力。这样的身体是承受不起混乱的性行为的。然而他这几年在东都的生活无异于在未完全收尾的伤痕上又拉了一条口子。
商去风被送回无罪城急救时因急性肺炎和病毒性心肌炎陷入昏迷。病情稍有起色后曾出现异常的心肺功能衰竭现象，至今原因不明。接着他诸多的慢性病列表中又添了轻度的心脏病一项。年近二十六岁的商去风在Ian Smith医生的眼中，已被归入难以长寿的群体。
听了医生的叙述，狄凯只是冷淡地问了一句："然后呢？"
但Ian却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连忙安抚："前面我说了，如果能好好地调养，有良好的生活环境和周全的照顾，他也可以像普通人一样长寿。比如说饮食要节制，作息有规律，还有不碰烟酒再加上适量的运动，这些能让他恢复基本的健康水准。"
狄凯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站起身。"谢谢了，医生。具体的措施和注意事项请写份报告给我。"
也许这是Ian听到的狄凯最严肃认真的一句话，他只能苦笑着说："遵命，城主大人。"
"麻烦你了。"狄凯无关痛痒地丢下客套的辞令向门口走去。
"Philip......"Ian忽然叫住他。
狄凯转过头。
"这样可以吗？站在权力顶端的人可以有致命的弱点吗？"Ian用开玩笑的口气问，眼中却透着锐利的光芒。
狄凯漠然地回视他的目光，淡淡地回答："他不是我的弱点。"
朦胧的光线从窗口洒到地板上，反射着模糊的金芒。已是深秋了，日渐浓郁的寒意在人们未察觉时便入侵了过来。
不过中央空调系统调适的温度让房间里的人感受不到外界的季节。
商去风只披了一件睡袍趴在地上，从床底下慢慢地找出一支有些污渍的香烟。他端详着它，然后缓缓抹去滤嘴边缘的灰尘，轻轻点燃。
火星一闪，飘出一缕细烟。
他吸了一口，咳了两声，站起身。
姿势的变换让他有些晕眩。他稳住身形，闭了会儿眼，而后走到落地窗前的平台上，靠着窗坐了下来。
金属的城市。
他像是坐在半空中俯瞰。
他喜欢这种似是置身于外的感觉，只是景色不好。
无论建筑风格怎样，有人类集居的地方都会共有一种喧闹而冰冷的气息－－就像他坐在平台上的触感一样，他不喜欢。
再吸了一口烟，他开始习惯这种味道，没有咳嗽，但也没有感受到一丝快感。
手指夹着烟，在虚空中轻轻画了个圆。圆里挑剔地掠过城市的高楼和有气无力的云丝，只留下纯粹的天空－－那是淡淡的灰色，虚无得不带半点感情色彩。
他想在这虚空里飞翔。
如果可以，他连引力这一让他在世上驻足的根本保障也要一并丢弃。
当然，也只是"如果"。
商去风凝视着轻烟慢舞的姿态，懒散地把头靠在玻璃上，眼神落寞。
也很无聊。
他只对"现在"这个时间概念有感知，也因为没有"过去"和"未来"的参考，他不知道"现在"该怎样进行。
不过，这并不是大不了的事－－商去风对着玻璃呵了口白气，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画着圆－－活着，死亡，也就像燃烧烟草散出的缥缈，不值一词。
身后有房门开启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毛孔可以感觉到多了一个沉默的气息。
"Ian说你不能抽烟。"狄凯的声音。
不用回头也能想象他担忧的眼神。"对不起。"这样响应，却没有半点要把烟熄灭的意思。
"你从来不碰这种东西的。"
"只是打发时间。"淡漠的回答。
回以无言。
商去风突然转过头注视狄凯，扯了扯嘴角问："我看起来是不是像条米虫？"
他也笑了笑，说："没关系，我有很多米。"
商去风又看了他一会儿，站起身。"这可不行，总该有点回报才对。"他说着，忽然解去了睡袍。
一具皮肤泛着青白色的瘦弱的身体赤裸裸地呈现在狄凯的眼前。
"也许看起来不怎么样，但我的技术不错哦。"他用谈论天气的语气轻松地道，"你要吗，凯？"
狄凯浑身僵硬地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随手拿起床上的薄毯，一语不发地走过去，有些粗暴地牢牢裹住他的身体。
"怎么了？"他的表情似乎有些迷惑，"你为什么发抖？在生气？"
没有回答。只是把他揽入怀中，低下头，埋首他的颈间。
"凯，你抱得太紧了......"
狄凯依然没有响应。
商去风的脸上划过淡漠的笑，轻轻推开了他。看着这人面无表情地压抑着情绪，伸出夹着烟的手指，轻飘飘地拂过他的唇角。感觉到他浑身一颤，商去风又笑了。
妖冶的烟云迷浑了彼此的视线。
"凯，"他清冽的眼睛看不到任何情绪，"国王不能有任何弱点。"
"你不是我的弱点。"
他望了他片刻，把手中的烟塞进他的嘴里。"傻瓜。"他冷淡地说，重又靠着窗坐了下来。
见到他继续专注于窗外的景色，沉默的气息站了一会儿，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仰望天空，不知哪只禽鸟落下一片灰色的羽毛，自眼前飘过。
他的视线紧紧追随着它的轨迹，看着它慢慢地、无力地漂浮着向下坠落，直到消失于视野中。
商去风忽然觉得有点冷。
他重新裹紧毛毯，在淡淡的阳光下，蜷缩成一团。
狄凯离开商去风的房间，心情像逃亡一样。
他实在不愿让商去风看到自己这样的丑态－－因为小小的撩拨就欲火焚身－－他不希望自己被归为镜花园的恩客们的同类。
因为他爱商去风，舍不得让他受半点伤害，所以无论他多么想得到他，也会耐心地等下去。
只是......
狄凯无不忧虑地想，他太脆弱了。看着他靠着窗抽烟的样子，心里会泛起似乎他随时要飘走的错觉。
想起几个月前，商去风的病情才刚脱离危险，情绪还十分不稳，像小孩子一样哭闹不止，除了狄凯，排斥恐惧任何人的触碰。相较之下，现在安静、漠然、看不出太多情绪的他反而令人担忧。
"我该拿你怎么办？"他喃喃自语，把欧洲的权贵们玩弄于股掌的无罪城城主脸上划过少有的迷茫。
"我可以进来吗？"显示屏上露出姬天姿的音容。
狄凯收敛情绪，开了门。
姬天姿走了进来，看着他问："要我帮你解决本能需要吗？"
狄凯冷冷的目光瞥向她。
她微微一笑："看来我多此一问了。"她忽然又叹了口气说："我是来告诉你一声，我明天就要回东都了。"
"我已经知道了。"狄凯的口气很冷淡。
姬天姿看着他，又笑了笑道："风总是说我们不像情侣，我也这么觉得，连在床上也不像。"
狄凯愣了愣，没有说话。
"狄凯，我叫你狄凯或者在人前像你的部下那样称呼你Philip，你有没有注意过呢？"她望着他的眼睛说，"你没注意过吧，但我知道，在你心里，除了伯母，只有风能亲昵地叫你的名字。你的心里只有他的位置。而我们现在所谓的恋人关系以及未来可能的夫妻关系都是你保护他的手段罢了。"
狄凯沉默了一下，低声道："对不起。"
姬天姿微笑。"不用道歉。你爱她，我也爱他，或者说我爱着你们两个人。虽然我自己也不明白这种爱究竟是哪种属性的，但只有你们会让我变得多愁善感。"
"天姿......"
"所以我希望你能好好的照顾他保护他。他看上去越坚强也就越脆弱，只有你能安慰他。"
"我会的。"他坚定地说，表情很温柔。
"希望下次回来时我能看到风更多的笑容。"
狄凯点点头，忽然走过去轻轻拥住她，轻轻一吻，在脸颊上。
"一路顺风。"他说。
房间里一片昏暗，对方的脸看上去有些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