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凯有些心虚,这也是他在门前踌躇的原因,他觉得这次的事似乎会让他的风很生气。
最好的结果是挨骂,狄凯侥幸地想,终于下定决心打开了门。
昏暗的大厅里没有任何声息,踩到地板上的脚步声在四壁反弹着响亮的回音。
狄凯制止了下属的跟随,独自一人慢慢走上楼梯,停在左手第二间的门口。
拭去额头的虚汗,平稳了一会儿有些急促的呼吸,狄凯整理出最自然平和的表情,才轻轻敲了敲门。
"门没锁。"房间里传出清冷的声音。
推开门,偌大的空间只有窗前的工作台边亮着灯,投落极小范围的一圈明黄光色。
商去风专注地站在台前,大半的脸掩在阴影里。他看见狄凯进来,只是微微转了下头,淡漠地瞥了他一眼。
"身体好了?"
"哦,"狄凯努力地微笑,"本来就不严重,没什么大碍。"
商去风的视线又落回图纸。"偷溜出来的?"
"呃,医生说我可以活动一下。"
"回去吧,还没完全好就不要逞能。"他的口气平淡得近乎客套。
看见他收回了对自己的注意,狄凯站在那儿觉得有点尴尬,忍不住干咳了一声:"你很忙?"
"是的,接了两个新案子。"
狄凯接收到了他的潜台词,"那么,我不打扰你了。"顿了一下,"再见,风。"
"再见。"他甚至没有抬头。
果然在生气呢,狄凯苦笑着离开房间。
楼下,Julian Christie敬忠职守地等着他。
"不怎么顺利?"从上司的扑克脸多少能有些推测。
狄凯没有响应,面无表情地走向停在门外的座车。
"我想你还是需要休息,你的脸色不太好。"Julian几乎不着痕迹地轻扶着他上车,瞧见他发鬓的冷汗,心里叹了口气:伤口一定裂开了。
车子驶离官邸,狄凯闭着眼养神。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
"最近那里有可疑人物么?"
Julian愣了一下,明白他问的是城主府才答道:"不,一切正常。现在守在官邸周围的都是精锐,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不明动向。另外,如果Wind离开官邸,会有至少十六人暗中保护。"
"如果?"狄凯眉头一皱,注意到他用词的细节,睁开眼,"你的意思是他没有离开过?"
"是的,三天内都没有他出门的报告,我的下属说工作室的灯始终亮着,似乎他一直在工作。"
狄凯抿紧唇,瞬间沉下了脸。
此时的商去风依然在孤灯下全神贯注地描绘着设计草图,寂静的房间内只有绘图笔在纸上急促来回的磨擦声,刷刷作响。
也许是着力的偏差,笔尖忽然"啪"的一声断了开来,在纸上刻下一道深黑的划痕。
商去风随手拿起一边的削笔刀,动作迅速地修葺着笔尖。层层木屑散落,急切的锋利不经意地割破了指尖的皮肤,在雪白的图纸上洒下点点殷红。
他恍若未觉。流血的手握着削好的绘图笔,继续在纸上涂抹,灯光下,把苍白、灰黑与鲜红绘在了一起--唯有他的脸,始终深深地掩埋在模糊的阴影里。
第六章 为了忠诚的背叛(上)[架空历史]
房间里各种设施一应俱全,仿照路易十四风格的布置奢华到糜烂,规格等级堪比总统套房--除了没有窗,没有时钟的缺陷。
这是专为曾经身居高位的特殊囚犯设立的牢房,Ian Smith之前从未想过自己能有机会体验一下如此华贵的禁闭生活。
只可惜,鲜有人会欣赏这种享受。
等到巡房的士兵离开,Ian在床头放上了第二十八只纸鹤。在看不到昼夜交替,唯有人造灯光投射的封闭空间,这是非常简单可行的计时方式。
百无聊赖地靠在床边数纸鹤,他终于深刻认识到过往"主教"大人是如何感化囚犯的。精神上的折磨比单纯肉体上的摧残更令人畏惧。
Ian无法否认心底日益难耐的急躁,他被扔在这座贵重的笼子里不闻不问快一个月了。原本以为最坏的情况不过是送上秘密审判庭,当然他也会有辩护的机会,脱罪的把握至少九成九。可是如今的情况才真正让他意识到前途未卜的危机感。
果然,世上没有完全算无遗漏的事呐,Ian苦笑。
"Ian Smith。"紧锁的牢门突然打开,向来私交甚笃的同僚出现在门口,一副公事化的表情连名带姓地唤着他。
"亲爱的Julian,你终于想到来看我了么?"他故作哀怨嬉皮笑脸地,掩饰内心的忐忑。
"跟我来。"
丢下三个字,无视他的期待向外走去,Julian Christie没有再进一步透露任何决定他命运的信息,只是示意他跟上。
"没人情味的家伙。"Ian嘀咕着,乖乖跟在他身后出了豪华的囚室。
穿过长长的特别信道,踏过一道又一道需要身份识别的关卡,Ian随着同僚来到了一间"观察室"--除了几排座椅,房间内没有其它物什,正对门的墙面是一整块特制的玻璃,可以在对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清晰地看见玻璃另一边的情况。
狄凯就背对着他坐在第一排的位置上,似乎专注地审视着玻璃外的观察对象:仅有一平方米的四方空间内,蜷缩着一具削瘦的人体。虽然看起来很虚弱,可在这个犹如直立棺材的地方,他甚至无法躺下。
Ian犹豫了一下,走到第二排。狄凯的四周游走着极度冰冷的气息,他下意识地没敢太过靠近。
玻璃墙外,蜷缩的人体微微仰起头,暗淡的眼珠露出几许浑浊的光色。Ian立刻认出了他,Leo Gasser,他曾经的助手,以及监视者。
只见Leo的视线触到墙面上的定时器,全身因为恐惧而陡然僵硬,意识却显然清醒了过来。
定时器上显示着:00:56:18--并且这个数值在不断减少。
Ian记得,这是一种不太常用的刑罚。给犯人注射肌肉松弛剂,卸掉他下颚的关节,然后把他关入仅有一平方米的密封房间。房间内的空气一般控制在够一个成人一小时的耗氧量,墙面上会有定时器倒计时,时刻提醒受刑人余留的生命时间。而犯人连自杀的力量也没有,只能一分一秒地体验着逐渐窒息的痛苦和临近死亡的恐惧。但这并非死刑,所以每当受刑人因为窒息而休克后,他就会被放出来抢救。除非他侥幸死去,不然等到他身体恢复,又将再经历一次这种折磨,周而复始。
以往的纪录,经受过此刑罚的人最后大多在精神病院了度残生,还有一些人死于过度恐惧引发的猝死。所以后来这种刑罚很少使用,尤其到了狄凯掌权,之前一次也没用过。他虽然冷酷,但并不喜欢凌虐对手。
可是现在,Ian见到的情景推翻了一贯的认知。也许他需要重新开始了解他的上司。
一时间,观察室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安静。至少狄凯没有开口,就没有人出声。三个人皆沉默地观看着玻璃另一边上演的名为"垂死挣扎"活幕剧。
四十五分钟,半小时,二十分......时间在Leo逐次递增的恐惧中流逝。他又哭又笑,徒劳无力地撞着头,甚至试图用牙齿咬开腕脉提前解脱,最后却只能崩溃地拼命拍打墙面哭喊求助。
还有十分钟。
他急剧地喘息着,唇色发紫,手指甲在喉咙上抓出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他的脸庞因为窒息的痛苦,更因为死亡的恐惧而扭曲。
五分钟,三分钟,一分钟......
定时器归零。
Leo Gasser一动不动地停止了呼吸。
片刻之后,他被拖出这个密封的空间实施抢救。
Ian眼睁睁看着测试他心跳的仪器屏幕,在电击后重新弹出了曲线。
然后,玻璃变黑,房间内的灯亮起。Julian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留给他们单独谈话的空间。
Ian长长地出了口气,觉得有些腿软,忍不住扶着手边的椅背缓缓坐了下来。
看来情况不妙呢,他在心底苦笑。上司从头至尾过分的平静,带给他极为沉重的压力。
最后,还是他大着胆子先开了口:"对不起,Philip。"
沉默。
"我不该自作主张。"他进一步忏悔,"Leo Gasser来找我时,我想这是个发动计画的好时机,我也可以尽快解脱出来。"
Ian Smith一直觉得,"卧底"是个苦差事。
早年在他进入无罪城之前,他是Beirut家族众多族谱上完全排不上边的旁系子孙之一,被家族长老选中,经过特训后送入无罪城潜伏。因为小孩子,一般最不会受到怀疑。
当时与他同行的还有其它几个年岁差不多的家族子弟,最后只有他一个人成功达到家族的预期目标,甚至十分偶然地被城主收为养子。这样的成就完全出乎Beirut家族的意料,自此他成为家族极为机密的存在。
只是无论对Edith Dresden还是这位小间谍本人,Beirut的掌权者们显然都估计不足。Edith既然把他作为城主候选人培养,自然已经查清楚他的身世。如果不是看清这个小孩隐藏的本质,她怎么也不可能引狼入室。
Beirut的大佬们只看到他的聪敏圆滑,相信他乖巧忠诚的表像,又对一贯的洗脑教育和血缘羁绊太过自信,以至于完全不会想到,他骨子里存在着骄傲叛逆的本性。
Ian Smith幼时从直系子弟的欺凌中觉悟到,血缘对这种大家族来说,不过是称手的工具。他们唯有在需要利用你时才会想到用这个把你套牢,却在争权夺利勾心斗角恃强凌弱的时候,因为成了障碍物而被彻底无视。
秉着这层认知,当Edith Dresden提供的机会摆在他面前,他毫不犹豫地就把自己的家族给拋弃了。这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最大的赌博,他主动坦白了一切,首次表现出最真实的自己,来换取Edith Dresden的赏识。最后他赢了。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Edith决定将计就计,反过来利用倒戈的Ian渗透Beirut家族。在女城主的帮助下,Ian不仅获取了家族高层的信任,而且逐渐把无罪城的人安插进家族体系的各个位置。知道这个计画及Ian特殊身份的,除了Edith Dresden和他本人,就只有后来继任城主一职的狄凯。
可是这个身份也给Ian带来不小的压力,因为他始终觉得这让他无法摆脱与Beirut的联系。尤其当他身居无罪城统治层高位之后,一方面对付Beirut的计画经过十多年的精心布置已经成熟,另一方面他要防止卧底身份在不能公开之前成为政敌的把柄,所以Ian一直寻找着发动计画的最佳时机--直到被家族派来监视他的Leo Gasser基于私人恩怨找他出主意。
对Ian Smith来说,他不过是顺水推舟。在他精于计算的头脑来衡量,这无疑是送上门的好机会。他引导Leo招来杀手,帮助他们顺利潜入无罪城,再一一送入Julian Christie的虎口。他相信没人能在这位同僚面前守口如瓶,那么很自然地,他会被牵扯出来,然后秘密逮捕。事后只要让Beirut家族相信他因为暴露身份被处决,就可以彻底斩断与家族的联系暂时退避幕后。等到发动计画消灭Beirut的势力,一身清白的无罪城领导人"Ian Smith"将全新登场。毕竟了解他过去的人,无论无罪城还是Beirut,皆屈指可数。
Ian Smith自信谋划得很完美,一举两得。只是因为可能会牵扯到商去风,他并没有知会狄凯。他始终以为,一旦与商去风有关,他这位英明神武的上司完全会放弃理性思考。
事实上事情也确实进行得很顺利,几乎全部按照他的设想发展。所以当狄凯负伤的消息传来时,Ian Smith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闯祸的迷茫。
第六章 为了忠诚的背叛(下)[架空历史]
"你有什么需要道歉的理由么?"狄凯背对着他轻描淡写地问。
"由于我思虑不周,擅自行动,导致你置身险境。"
"如果你因为我受伤而内疚,那么我不会接受你的道歉。"
Ian感到一阵恐慌。狄凯平淡的语气却显得寒冷而遥远。
"你的计划不错,恰当的时机、有效的手段,虽然危险度高了些,但充分得到了最大化利益--可是这并不能让我原谅你。"
他似乎隐约明白了,却依然抱着一线希望问:"为什么?"
"在你的计划里,他也成了你利用的因素。而最后漏网的那些杀手是冲他来的。如果不是我警觉,等着抢救的人就是他。"
"你是说Wind......"预期中的答案,Ian料到了。不惜用生命保护的人,可以想见Philip在乎他的程度。但是Ian仍然觉得不甘心:"刚才你也肯定了这个计划不是吗?这是消磨Beirut的势力、进一步打压四大家族的最好时机,也是我彻底脱离家族的最好时机。如果因为Wind一个人放弃掉,下次不知还会有多少变量?你知道我等这个机会等了多久,这也是我向你效忠的表示!我自认是个骄傲的人,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也不会愿意臣服人下!"
"我担当不起你的臣服,我也不介意城主的位置换你坐。"
Ian噎了一口气,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是肯定了这个计划,但并未认同它的执行。我知道,背负着双重身份你不好过。我也知道,这个计划对无罪城对你我个人都利大于弊。我更知道,你的忠诚难能可贵。但是哪怕我的理性百分之百认同你,即便我是感情用事--对我而言你的行为还是等同于背叛。"
"Philip......"Ian觉得自己的声音犹如呻吟。
"我以为你们一定已经了解,他对我有多重要。可现在我很失望,Ian。当然另一方面我得祝贺,你们的确是合格的领导者,尤其比起我而言。"狄凯终于站起身,向外走去,"Ian Smith,你被无罪释放了。还有,Wind的状况不太好,我希望你抽空去看一下。"
Ian看着狄凯与自己擦身而过,却始终没有瞧他一眼。
直到脚步声远去,他仍然呆立在原地,浑身冰凉。
2218年末,欧洲的舆论数度掀起了沸沸扬扬的混乱。
先是Weber家族的嫡系次子Alf Weber买凶杀人的谣言被某小报记者当成八卦刊载,未料不久便爆出了关于他走私"天使之泪"的内幕。名门公子、未来家族长的候选人涉嫌贩毒,这样重量级的丑闻无疑极大地刺激了大众的猎奇心。而不负众望地,事件在Alf公子查出告密者是异母兄长手下的线人时,演化成大家族内部的权力斗争。当Weber家族的长老们终于不得不插手其间,Alf Weber私自挪用家族资金造成钜额亏空的秘密被揭发了出来。
深知逃不过家规处置必死无疑的Alf Weber只能背水一战。他联合母亲一方以及Weber的敌对势力,发动奇袭,刺杀了对他最具威胁的兄弟,血洗长老会,囚禁了自己的父亲,强行登上家主之位。事成之后,Alf兑现承诺,割让不少家族地盘给了他的合作伙伴做谢礼。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人们仍然津津乐道Weber易主之际,Beirut家族也突然之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家族一些重要机密神不知鬼不觉地外泄,各种涉及军政商三界的真假黑幕层出不穷,引起舆论哗然一片,曾是家族亲密伙伴的高位者们此时却纷纷急着划清界限表明清白。同时Beirut旗下主要产业不约而同地发生经营问题,而最为严重的则是众多关键职能部门的精英人员一夜之间集体失踪--Beirut家族就像失去了关节的骨架,散落在地。
然而让Beirut愤恨不已的是作为盟友的Oslo、Russell并没有及时伸出援手。Oslo以不便插手Weber的内部问题以及盟约没有规定他们有义务帮助解决Beirut个人困难为由,选择袖手旁观--事实上Oslo除了确实元气未复外,也是为报当年遭到无罪城背地里的围攻而"盟友"同样见死不救之仇--正所谓"风水轮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