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凯在心底微笑。
商去风顺从地跟着他走到花圃边的藤椅上坐下。桌上早已摆好了下午茶的全套准备。
锡兰红茶加一点白兰地－－他对他的喜好真是了若指掌。
"我听说上次的设计评价不错。"
"还好吧。"商去风淡淡地应和，但还是看得出一丝受到肯定的愉悦。
"下一个工作已经有决定了？"
"哦，一个水族馆的设计，我挺有兴趣。"
"喜欢鱼么？"
"不算是鱼，海豚、鲸，摸上去滑溜溜的那种。"
"那些东西哪里有趣？"
"你不觉得它们的曲线很有力学美感么？"
狄凯看着商去风兴致勃勃向他比划海豚的流线美，忍不住笑了。
真好。
慢慢回复了生气的商去风，在他眼里灿烂得令人眩目。他欣喜地看着他一点一点敞开了心扉，终于不再抗拒他的爱护。
对他而言，这已是梦想中的幸福。
不过，还不够。还不足够。尚有些东西，需要时间来实现。
他握住他的手，放到唇边轻吻，在心底立下了誓言。
商去风看着狄凯的动作，没有动。掌心传来一阵阵奇异的酥麻，他咬了咬下唇，垂下眼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萦绕已久的疑惑："你......为什么不碰我？"
狄凯用双手围住他的手掌，目光充满了怜惜。"我不否认，我对你有向往。但是我希望你明白，我首先爱上的是你的人。因为爱你，所以尊重你，除非你同样因为爱我而心甘情愿，否则我决不会动你。"
他更用力地咬着唇，因为心里的动摇。是的，这个人已经走入了他的心底，但是他还没有准备好完全接受。过去的经历在心底刻下了太深的痕迹，他如同惊弓之鸟，摆脱不了缠绕于心如影随形般的不安。
"我只要你愿意接受。我会一直等着，等你接受我。"伸手轻抚他几乎咬出了血印的唇，不让他继续伤害自己，狄凯露出安抚的笑容，柔声说："可是，就算我得寸进尺，想向你请求一个吻，可以么？"
轻轻落在心底的话语，却激起了一圈又一圈连绵的澜漪。
曾经那些所谓的为他着迷为他疯狂的人，只想着在床上占有他，何曾问过他的意愿？他又怎会不懂爱与欲的区别？
带着无声的叹息，他点了点头，闭上眼睛。
然后他感受到他的气息靠近，唇上传来温热的触觉。轻柔地，小心翼翼地，甚至有些笨拙，仿佛害怕冒犯一般－－而他的响应同样局促又无措。该怎么说？他们就像两个青涩的少年，尝试着初吻的味道。
渐渐地，缠绵的吻变得火热起来。他已无法思考，脑海里只剩下一团团暧昧难辨的色块，表现着混乱的情绪。越来越重的喘息和力道似乎向临界点跨越。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着：就这样吧，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
卷在口中的激情却突然抽离。
他被围在一个起伏不定的怀抱里，耳边传来一个低沉得有些嘶哑的声音："对不起......"
不，你不用道歉。他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开口，只是把自己深深地埋入他的怀中。
享受这一刻的安逸，温暖的感觉让人昏昏欲睡。
"风，我－－"
话语未尽，圈在周围的力道突然一僵。正奇怪间，他觉得四周的景象猛然倒置了过来，后背似乎撞击到地面，一阵钝痛。
商去风倒吸一口凉气，半天方缓过神。这才发现自己躺倒在地，狄凯正压在他身上。
"凯，怎么了？"
狄凯没有回答。
商去风想要把他推开，触手却是一片湿热。
阳光的照射下，在白蔷薇花的背景里，艳红夺目。
他慢慢坐起身，一脸茫然。
狄凯安静地伏在他腿上，悄无声息。只是背上多出了一块奇怪的色泽，迅速地向四周扩展。
到底怎么了？
商去风呆呆地看着原本不羁的黑色长发孱弱地铺散开来，风吹着无力地颤动，无法反应。
唇上的余热还在，身体的温度却因为失去了怀抱，飞快冷却。
他打了个寒噤。
低头看着男人沉寂的样子，胸口隐隐抽痛。
凯......
心底的声音飘散在了风里，哀绝地，飞向远方。
第五章、蚁穴（上）
男人缩在椅子里，神色木然。他的双手神经质地揉弄着一片白色的花瓣，直到挤成了皱巴巴湿漉漉褐黄色的一团。
"Leo Gasser。"
被叫到名字，男人并没有抬头。他只是专注于把手中已不成形的花瓣重新摊开，抚平。
"那是什么花？"
男人愣了一下，终于肯把视线转向发问的人。"是蔷薇，白蔷薇。"他低沉地开口，"因为花店的白玫瑰卖完了。"
"哪一家店？墓园的花店没有蔷薇。"
男人嗤笑。他的眼中忽然绽放出十分阴森的光芒，好象两团鬼火。"赞美主，尊敬的主教大人竟然亲自关心我的生活，甚至关心到了我买什么花悼念故人。"
Julian Christie无动于衷地注视着他，继续道："我记得城主府邸倒种着白色的蔷薇。Gasser先生，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男人捂住脸，又发出"嗤嗤"古怪的笑声。好半天他才抬起头，表情却十分冷然。"是的，正如您所想，杀手是我放进来的。不过只有两个人。他们是Weber家的次子派来刺杀商去风的。"
"然后呢？"
"然后？您不是知道了吗？非常可惜，那个该死的人仍然苟活着，不负责任地拋下了痴恋他的可怜女子，在黄泉下苦苦等待。"男人恨恨地说。
"Leo Gasser，我对你的感情生活没有兴趣。"Julian淡漠地提醒。
"您确定要我说？"男人冷酷的语气似乎透着某种晦暗的兴奋，"您确定要知道？"
"是的，说下去。"
"还有一个人。"他歪着头，表情好象在表演舞台剧一样造作。"那个人给我建议，让我找上Alf Weber；那个人为我掩护，放行了很多特工入城制造混乱；那个人甚至给了我城主官邸的结构图，为刺杀行动提供一切便利。主教大人，您猜他是谁？"
Julian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挤眉弄眼。
"嘘......"男人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上。除了"幸灾乐祸"，没有任何词语能更贴切地诠注他此刻的眉目。"那个名字是Beirut家的机密。比起我，他已经在无罪城隐藏了很久。他身居高位，他受到很多人的拥护和信赖，他还是您忠实可靠的伙伴－－您不会想知道，人们叫他Smith医生－－Ian Smith。"
Julian抿紧唇，锐利如刀锋般的目光直射向他。
男人又缩回椅子，垂着头，"咕咕"地低笑。
半晌，Julian Christie收回视线，一语不发地走了出去。
狄凯睁开眼睛，眼中闪过迷茫之色。
房间的四周都是悄无声息的白，空气里微微飘荡的消毒水味道刺激着鼻窦。
他的眼神瞬间恢复了清醒。他想起了昏迷前的情形。
"你醒了？"守候在一边的Julian Christie确认道，接触到他清明的视线，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他呢？"伟大的城主直觉地问了心目中最首要的问题。
Julian已经习惯了他的提问方式。"他没事，因为你的保护，毫发无损。"似乎不想让上司误会他语气中的含义，顿了顿，降低了声调，"医生宣布你脱离危险后，我派人把他送回城主府休息了。"
尽管脸上没有波动，但是Julian还是注意到了狄凯放松下来的身体姿势。
"你避开了要害，虽然失血不少，但是医生说很快就能恢复。不过，作为安全工作的负责人，我该向你致歉，是我的失职。"
狄凯半眯起眼，显得有些乏力。"说到医生，Ian呢？"不过出口的问题倒是正中要害，"我以为汇报我的身体状况的人该是他。"
"关于这一点，我有些事准备向你报告。不过我会等你好一点再说。"Julian不打算给他反驳的机会，扔下一句："你好好休息。"就迅速地走出了病房。
狄凯看着合上的门多少有点无奈，他深知此人坚持起来是绝对不容商榷的。不过刚动完手术的虚弱还是迫使他屈服了，他重又闭上眼睛，很快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是两天。再次清醒时，体力和精神明显好了很多，已经能坐起身了。
此时出现在他面前的，仍然是Julian。
"好了，你想告诉我什么？"狄凯喝完了一整杯水，干涸的喉咙才感觉好些。
Julian沉吟了一下，慢慢开口："杀手的来历已经查清楚了，Alf Weber雇的他们，目标不是你，是商去风。"
狄凯挑了一下眉，示意他继续。
"当然，能轻而易举地瞒过我们的安全部门，是因为内部有人做手脚。一开始我们以为是行政监察部门的暗线人员Leo Gasser，而且动机充足，可是他并没有过问警戒区安全体系的权限。后来在审讯中，他供出背后还有一个人。那个人，"他迟疑地停顿了一下，"是Ian。他说Ian是Beirut潜伏在无罪城的高级特工。"
狄凯仍然没什么表情，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问："你上次说的那些顽固分子查明了么？"
Julian点点头。"四大家族一网打尽，而且这些人不是家族中坚分子就是一流杀手。"
"你是说，四大家族都有派人出手了？包括Russell？"
"是的。Russell家的第一和第二继承人各自派了家族杀手。"Julian有些奇怪他特别提到Russell。
狄凯的嘴角划出一道意义不明的冷笑。
Julian盯着他的眼睛问："那么，Philip，这当中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关于Ian、关于Alf Weber或者关于Russell。"
"我现在只能告诉你，我不知道Weber要杀Wind。"狄凯淡淡地看着他，"你认为我会允许这样的事么？至于Ian，我会找他确认。他在牢里？"
"是，而且是最高级别的政治犯囚室。"Julian的口气隐约透着讥讽。
狄凯微微一笑。"我该说你很敬职。记得你和Ian私交相当密切。"
"在我的职责看来，没有什么比你的安全更重要。"事实上，Julian心里并不能确定他的话是褒是贬。因为狄凯的微笑看上去温和得让人发冷。"对于Ian要怎么处理？"
"先让他在那儿呆几天。我想，Smith医生需要就他的医德作深刻反省。"
Julian叹了口气，无论关于Ian最终有何定论，他似乎都在劫难逃。
"对了，Edith、Brooks、Robin以及一些官员还在外面等着，让他们进来吗？"
"工作？"
"不，只是探视。"
"对他们说我要休息。"狄凯漠然地道，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是Wind就让他进来。"
第五章、蚁穴（下）
他说着便陷入了沉思，甚至没有留意Julian离开。
好半晌，他打开床边的通讯屏，输入了特殊频道的号码。屏幕上很快跳出影像。
这是一个保养得很好的中年男子，看不出确切年纪。五官有北欧血统的特征，雍容的气度犹如古代门阀显赫的贵族。英俊的样貌在眉宇间与狄凯有着几分奇妙的相似感。
"我正在想，也许你会联络我。"男子的语气有些无奈，他注视狄凯的眼神意外的慈爱并且忧心，"我都听说了，你的伤怎么样？"
"如你所见，我还活着。"相较对方的关切，狄凯的表情冷淡得过分。
男子苦笑。"我得向你道歉。我不知道他们竟然这么胆大妄为。我向你保证，他们会得到惩罚。"
"他们？"
"你的弟弟，我对外宣称的长子和次子。"
狄凯没什么反应，似乎只是确认。"他们的处境和身份都与我无关，我只想了解，Russell的少爷们为什么会来凑热闹？"
男子沉重地叹了口气，"他们知道了你是他们的长兄。"
狄凯眉头一拧，严厉地盯着他，沉声道："William J Russell，你向我保证过什么？"
中年男子，Russell家族英明一世的现任家主，就像犯错的孩子般一脸手足无措的慌乱表情，忙不迭地解释："对不起，这是我的失误！他们做事太荒唐了，我气昏了头，教训他们时不小心说漏了嘴。但是我并没有告诉他们你已经是内定的继承人，我不知道他们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真的，相信我！"
"你透露出我的存在已经让他们感到了威胁。"狄凯冷冷一笑，"看来你并不了解自己的儿子。"
"是我的疏忽。"Russell家主愧疚地认错。
狄凯冷酷地看着他，"你老了。"
他悲伤地微笑，轻声问："你在生我的气，Ken？"
"我的名字是Philip。"
"对不起，Philip，我总是记不住。"Russell家主惶恐地望着他，再一次问，"我亲爱的孩子，你生我的气么？"
狄凯淡漠地回答："我确实很生气，因为我对形势估计失误，并且错误地过分相信了你。"
"这样的话很伤人。"Russell家主苦涩地叹息。
"是么？抱歉。"狄凯毫无诚意地说。
然后，他连客套都一并省略，直接切断了通讯。
William J Russell，Russell的大家长，在他犹如八点档伦理剧的童年中扮演了那个"负心汉"的角色。认真说起来，那不过是个烂俗的爱情悲剧。还是少爷的William J Russell在旅行中认识了平民女孩，王子和灰姑娘相爱，可惜现实终究不是童话。William少爷最终迫于家族的压力离开了爱人，和门当户对的小姐结了婚。原本期望等到掌握实权并且平息一切内外斗争后再回头，却未想已是物是人非。
在狄凯看来，William J Russell仅仅是他血缘上的直接关系者，而不是亲人。对于这份充满补偿情绪近乎极端的父爱，他并不认为有接受的必要。他如今的生命里，他的亲人，他的挚爱，与他融于骨血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人，唯有商去风而已。
狄凯没有告诉父亲袭击他的人并非他所谓的弟弟们派来的刺客。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这些计算外的人员混淆了视线，Weber的杀手也不会有机会得逞。而另一个意外，则是Ian Smith。
他想，他们的确需要"好好"谈谈了。
黄昏时分，太阳渐渐收敛了它的光芒，默默落下地平线。
狄凯回到城主官邸时，整栋宅院只有商去风的工作室亮着微弱的灯光。
站在门前，不知为何他有些怯意。
无罪城先进的医疗技术虽然大大缩短了治疗时间，但三天至多能让狄凯勉强下床而已。不知是基于城主大人过人的体质还是纯粹的意志力，一旦他能走动，就罔顾医嘱迫不及待地回来看看。
因为他有三天没见到商去风了。
对此，狄凯的心情很是矛盾。理智上，他并不希望商去风来探视，以免自己的样子造成对方的不安。情感上，人在虚弱的时候很自然地会盼望有爱人陪在身边，他当然不能免俗。
而这三天，如他理智的期望没有见到商去风，但情感的焦虑在不断增长。所以当他觉得自己的表相已经能伪装到与正常人无太大差异，最多有些苍白时，他便坚决地溜出了病房。
他想念他，同时忐忑不安，比起刺杀事件背后的汹涌暗流，他更关心商去风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