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郭函倒是把假客套当了真热情,拽着方敬哉硬要他坐下来喝两杯叙叙旧,方敬哉推辞不掉只能在一边陪着。几杯下肚,借着酒劲,郭函开始吐露真言。
原来自打封若尘接手封家后,便联合其它商户商贩一同打压郭家,以致这几年郭家产业锐减,已有衰败之相。方敬哉心想,自作孽,不可活!这是你们自找的,关封若尘什么事?
郭函又说,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定要找机会治他一治。
方敬哉冷笑着撇开脸,就凭你?也不拿秤掂掂自己有几两?又一想,自己干嘛要帮着那姓封的说话,嘁!
「你说那小子小时候没名没姓的,怎么一转身就让他混得这么风云得意呢?敬哉,我说,你也应该很讨厌那家伙吧?看看你,潇洒不羁有风流倜傥,哪个姑娘见了不喜欢,凭什么世人要把你说得这样不堪?」
方敬哉擎着酒杯漫不经心道,「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随他们说去,我管我自个儿乐呵就行。至于那姓封的如何能混成这般,这我就不知道了。」
「你倒是挺想得穿……」说到这里,郭函突然神秘兮兮起来,摈退了身边的女子独留下他们两个,郭函凑近他小声道,「近来盐铁司查私盐查得紧,好几个船户因为船上的货物里有挟带而被牵连……听说下月初封家有一百二十船茶叶到京,你说这么多茶叶里混个一点儿也没人会注意吧?」
方敬哉脸色一凛,「你想利用他的船偷运私盐?」
郭函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我犯得着冒这杀头抄家的风险么?盐铁副使和我爹关系不错,若是有心要整封若尘倒也简单,只是我这么做也拿不到什么好处……」郭函退开了一些,掂起杯子喝了一口,「当年一起玩的时候,你也挺照顾我的,所以才告诉你这些,你难道不想让世人也看看封若尘狼狈落魄的样子?」
方敬哉沉默不答,他知道其实是郭函自己想整封若尘,告诉自己不过是拉个垫背的罢了。他弧了嘴角,放下手里杯子,「在世人眼里,我方二少爷就是个不成气候的料,就算没有封若尘这个人,世人还是会这么说,这是无法改变的。所以比起看他的笑话,我到更愿意看波斯舞娘的异域歌舞。」
郭函「呵呵」干笑了两下,随即又道,「我还记得小时候,方二少爷若是吃了亏,定是要十倍于人还回去的,现在想想,那个时候大家到底孩子心性,做事也沉不住气,现在都长大了,也懂得以礼待人,谦逊和气……」
方敬哉自然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言下之意便是你方敬哉现在反倒变成缩头乌龟任人欺负了。只是他无意辩解,随意寒暄了几句便起身作了一揖就此告辞。出门时还听见郭函在他后头说道,若是哪天改变了主意,他定会全力帮他。
从绮香阁出来,方敬哉也没处去,大街上晃悠了一圈,最后拎着大哥爱吃的桂花糕晃回自家宅子。大老远的就见一顶软轿打门口离开,方孝哉站在那里恭恭敬敬地送客。
「什么人?你都跑出来送了,估计是有点来头的吧?」跟着方孝哉进门,将手里的桂花糕递给了他。
「计省的人,新上任的盐铁副使。」方孝哉接过那油纸包,递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脸上露出欣喜之色,迫不及待地拆开来,看到里面的东西居然咧出一抹笑,高兴的像个孩子,「会仙楼的桂花糕?我想了好久,让方全去了几回都说卖完了。」方家大少爷也不顾素日里稳重得体的形象,掂起一块就往嘴里塞。
「这甜腻腻的东西有这么好吃?」方敬哉有些不可思议地皱了皱眉头。「对了,这盐铁什么的到我们家来做什么?酒税不是归户部管的么?」
方孝哉将手里咬了一半了桂花糕放回油纸包里,语气听来略有些犯愁,「他是替郭家说好话来的,你也知道自从上次那桩买卖之后我们就中断了和郭家的一切往来。」
方敬哉怪道,「他和郭家的交情居然这么好?堂堂三司使副使竟然为了这种事亲自登门。」
「据说他能坐到今天的位置,全是郭家老爷用钱给铺出来的官路。别人帮了这么多忙,怎么说也应该要回报一下。」
「难怪说盐铁副使和他老爹交情甚好,原来不是在瞎扯……」
「谁这么说的?」
「就是那个把发了霉的陈年大米当作新米卖给你害我们赔了两百多万两的家伙。」
方孝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郭函父子行事为人不够光明磊落,封家联合其它商户打压他们也不算是欺人,我们管好自己就行,以后也尽量少和他们往来。」
两人边聊边往大堂走去,有下人禀告说金玉满堂已经把大少爷要的翡翠玉镯和玉如意送来了正等着他去验货。
「哥,你什么时候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了?」
方孝哉剜了他一眼,「是送到封家去的,江宁那些账有多少是你自己做的?若尘那小子做事倒是心细,但你以为你不说我就看不出来?」
方敬哉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不知道会让自己跪祠堂还是抄家训……姓封的,你害死老子了!
帮忙做事的时候连谢都没说一声,现在捅出篓子了方敬哉倒是很快想起对方。好在方孝哉也没多说什么,跟着下人去查验东西,都走了很远了突然停下来叫住方敬哉,方敬哉心里哆嗦了一下,颤颤地转身,就见他大哥扬了扬手里的油纸包,然后手放在嘴边大声道,「谢了!」
方敬哉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杵在那里一个劲傻笑。
方敬哉出生没多久,母亲就因病离世,方老爷一生只娶了一个再无续弦,年轻时忙于生意很少顾得到兄弟俩个,于是方敬哉几乎就是他大哥带大的,都说长兄为父,兄弟两人的感情一直都很好。
回到自己住的院子,还没进门就闻到空气里飘着一股子清冽酒香。推门进去,更加异香扑鼻,就见初九蹲在地上瞅着个破了缺口的坛子发愁,地上一滩琥珀色的水渍。
「怎么办呢?」初九看看地上,又看看那坛子,「难道真的要倒掉了么?」
方敬哉上去照着他脑门上就是一个爆栗,「藏着掖着什么东西?现在居然还要倒掉!」
初九哎哟了一声看清来人便抱着脑门直喊冤枉,「二爷,这不就是您让我扔了,倒了,砸了就是别让您看到的桃花酿。初九看您辛苦酿的就这么倒了怪可惜的,想二爷哪天回心了说不定想起来,就一直给您存着,方才整理房间时拿出来结果一不小心磕破了坛子,正愁着到底是留还是扔。」
「当然是留了!」方敬哉二话不说抱过坛子开始查看里面的酒,「老子那时候说的是气话,你也分不出来?快去找个别的坛子过来。」
初九抱着脑门一路小跑出去找坛子,心里把自己主子正反里外都嘀咕了一遍。
桃花酿重新装了坛,还分出一小坛子来。
「二爷,这是要拿去送人?」
「嗯!」方敬哉含糊地应了。
「是绮香阁的如画姑娘?」
方敬哉摇了摇头,再没说下去,初九估计又是二少爷又看上了哪位新来的姑娘或小倌,因为二少爷自己酿的酒从来不送外人。
其实看到桃花酿的时候,方敬哉想起封若尘在药庐里因为喝不到而觉得惋惜。便想,这下正好,拿与他尝尝。封若尘那一手点茶的功夫让他叹服,而他这一坛桃花酿也要让他惊掉下巴才行。方敬哉抱着坛子想象了下封若尘瞠目结舌的样子,倒还真想不出来,不过没关系,马上就能看到了。想到这里,不禁喜形于色。
见主子抱着坛子直乐呵,初九有些怀疑主子是不是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封若尘约是在一旬之后回来的,期间盐铁副使又到方家来了几次,无非还是让方家在生意上多多照顾郭家,与其说是照顾听来更像是强迫。
方敬哉忍不住这口气,找了郭函和他摊牌,让那什么盐铁副使的管好他本分的事省点脚力不要没事就往方家跑,免得别人以为方家和盐铁司的人勾搭上准备插手其它行业。
郭函没接口倒是问他了上次的事考虑的如何,方敬哉推说自己还没决定好就先离开了。没过两天,方家的米源就出了问题,原来购的那批连定金都付了,但是谁想米仓无端起火一夜全毁。想换别处的,但是回复一律都是只有来年的陈米。
「陈米就陈米吧,先撑一段时间。」方敬哉提议道。
方孝哉提手摁了摁太阳穴,「撑个一时半会是行,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怕是有人从中作梗。」
这么一说,方敬哉突然想到了郭函,便把那天去和他摊牌的事说了出来,结果被方孝哉一顿训斥。
「你太冲动了,如此一来等于是撕破脸摆明了自己的立场!」
方敬哉略有些不快,「撕破脸就撕破脸,我们方家又不靠他犯得着在他面前低声下气的作践自己?」
「你懂什么?」方孝哉一掌拍在茶案上震翻了杯子,「整天就知道胡闹,让你学着打理生意一转身就跑去那种地方,你看看若尘,再看看你自己,除了添乱还能做什么?你说你什么时候才成气候?」
「够了!」方敬哉一挥手打断了对方的呵斥,「你若是觉得我做的不对,你好好和我说,做什么又拿那个姓封的出来比来比去?我是不成气候,但我也是为着我们方家着想,若我只会添乱那以后我什么都不管了!」说罢怒气冲冲的拂袖离去。
长这么大两人第一次吵得这么厉害,方孝哉也意识到自己说得重了,有心和解,但是方敬哉却避而不见,想是自己的话真的伤到了他。
别人不知,他这个做大哥怎会不知,方敬哉虽然整日游手好闲不事正业,但也从未作出有辱家门之事,方家出了事他虽什么都不会但总还都放在心上。但是另一边的米源也颇令他头痛,等秋收怕是来不及的,方孝哉决定自己亲往浙江一趟解决这事。
「二爷,您的酒还没送走?」初九好奇桌上那个黑黝黝的小坛子,搁在那里都快有大半个月了。
方敬哉懒洋洋地瘫在躺椅上,大约一炷香后才有反应,取下盖在脸上的书,问道,「今天什么日子?」
「十七,大少爷昨儿个出门了。」
「大哥出门了?」方敬哉惊讶的坐了起来,随即情绪有些低落。想以前大哥若是要出门,不论远近、离开多久,总会先告知自己一声。这次不声不响就走了,该是气极了吧,但是……
连自己的大哥都这样说自己,是人有几个心里会痛快?虽然自己不成气候这是事实。
「初九,我问你。」
「啊?」
「我是不是真的很不争气?」
「二爷是要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方敬哉沉默了一下,「真话。」
「和大少爷比起来……二少爷确实有点不像样,要不是方家家底还算厚实,大少爷又特别能干,换作是别个人家恐怕早被掏干挖空……」
啪!方敬哉一拳头敲在扶手上,初九被吓得抖了三抖,「二、二爷,是、是您让小的说真话的……」声音颤颤的,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方敬哉揉了揉手,脸上愠色未消,「那假话呢?」
初九犹犹豫豫地不敢开口,方敬哉瞥了他一眼,「你真话都说了扯个谎就不会了?」
「假话是……」初九小心翼翼地瞅了他脸色不太好看的主子一眼,「假话就是,这世上比二爷不像样的大有人在,仔细数数二爷还排不上号呢。」
啪!又是一拳头敲在扶手上,直接把初九吓得跪在地上,这说真话也不是,说假话也不是,其实他主子不像样到算了,难伺候才是真的。
方敬哉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初九,然后站起身,有些烦躁地在屋里转来转去,最后取过桌上的坛子,「你爱跪就一直跪在那里好了。」说完便径直走了出去。
和大哥的矛盾未消,让方敬哉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大哥都走了一天一夜了,现在就算会飞的也追不上,便想着等大哥回来之后就老老实实在他面前认个错,买些桂花糕哄哄他。兄弟哪来的隔夜仇,不是么?
一边走一边思量,不知不觉抱着酒坛走到了封府门口,站在那里看着紧闭的朱漆大门,方敬哉却有些犹豫。因为他突然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很可笑,这桃花酿再怎么好也轮不上极品佳酿的名号,在杭州时,封若尘连菖蒲酒都能找来,又岂会将这个放在眼里。
方敬哉啊方敬哉,你未免太会做梦了。
方敬哉正要转身往回走,这时,大门「吱呀」一声响。开门的是如墨,封若尘送一位衣着华贵、神情素淡的中年男子出来,走到门口向那人恭敬地作了一揖。
「还请常管家向淮王转达在下的谢意。」
「封老爷不必客气。」那人还礼,而后登上软轿离开。
方敬哉知道他已经看见自己,便就站在那里不动。封若尘目送那顶轿子走远,而后回过头来,灿然一笑,「我以为今天会下红雨。」
方敬哉在心里磨牙,他娘的,老子也觉得今天会下红雨!
第七章
封口一启,一室酒香微醺。
琥珀色的液体倾入瓷白的杯中,方敬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削瘦的手指掂起酒杯递到嘴边。
那人喝了一口细细品味,脸上没带什么表情,方敬哉越发有些紧张,攥紧的拳头手心里沁着汗。
「如何?」
封若尘放下杯子,浅然一笑,「入口绵和醇厚,又蕴涵着一丝古朴清醇,够得上绝品佳酿。」
方敬哉似松了一口气,随即心里又有些窃喜,自己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而后擎着酒杯轻轻晃悠,「若不是为了要让你心服口服,我才不愿把这酒给别人呢。」
「难道让封某心服口服就这么重要?」封若尘一脸的温和,看不出问这话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方敬哉梗了一下但没有答他,不是答不上来,而是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是这样的在意。对于方敬哉来说,这是他唯一拿得出手和封若尘一较高下的地方,那种胜过对方的喜悦,让他分外满足。
「其实世人怎么说并不重要,觉得自己好就可以了。」封若尘执起酒杯又喝了一口,道,「就像这桃花,也只有遇到你才能化为恒久的醇浓,若是别处,不过零落一地的芬芳罢了。」
方敬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听到他这么讲,心里竟是百感交集。从小到大都没有人认可过,而生平第一个称赞自己的外人,却是自己最讨厌的人。
「你不用说这些话来讨好我,若真是喜欢,明年送你个几坛好了。」
「那在下先谢过了。」封若尘笑着拱手,然后又想起什么,问,「这酒就叫桃花酿?没有别个名字?」
方敬哉看了他一眼,「桃花酿制的酒当然叫桃花酿,难道还叫梨花白,杏仁黄不成?」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就像女儿红又名花雕,竹叶青实则是汾酒……如此佳酿,不该有个更动人的名字?」
方敬哉不耐地摆手,「我玩不来你们文绉绉的那套。」默了一下,突然扑在桌上凑近了封若尘对他道,「都说若尘公子才学卓然,你来想一个。」
封若尘看向窗外,思忖着,嘴里轻念,「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然后回过头来,「你看,叫『笑春风』,如何?」
「好!」方敬哉一拍桌子,而后执起酒杯和封若尘手里的那杯子碰了一下,「桃花飘零芳华逝,化为酒香笑春风,这名我喜欢!」
仰首一饮而尽,然却发现,这次换作了封若尘捏着杯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方敬哉不禁有些奇怪,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谁想他抬起手将他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