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竹脑中一根弦‘嘭’一声便断了,脑中除了眼前那人再无其他,如此便彻底沦陷。
殿内,两具年轻的躯体肆意纠缠,时而溢出压抑的呻吟和粗喘。
殿外,古稀老臣沙哑着嗓子一丝不苟的高声报着灾情。
拿着浮尘的小宝子打了个哈欠,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看着刚挂上树梢的弯月,心想,夜还长着呢。
进入一月下旬时,赵清竹起床甚至比轩辕境还早了些。
轩辕境外表依然愉悦的笑,心中却越发不安。
这日早朝前,赵清竹给轩辕套上龙袍后,问道:“你还记得应承过我什么?”
轩辕境柔笑道:“我不记得也没关系,你可以狮子大开口。”
清竹掐着他胳膊,道:“你说你会很纵容我?”
“恩。”轩辕境放下头冠,将赵清竹箍在怀中,道:“我记得。”
“那你可不可以……”
“嘘……”轩辕境双臂扣紧,直到对方不言语,又道:“我要早朝了,恐怕没时间听你说。”然后放手,提起代表他九五之尊的九龙冠,转身大步踏了出去。
赵清竹快走几步跟在后边,声音算不上大,回荡在空旷的寝宫却让人无法忽视,“我想……离开。”
轩辕境只当没听见,丝毫不停出门右转便消失在他视线中。
百无聊赖时,赵清竹便会让人摘桃瓣,殿前的桃树已不知换了几次,只是每日依旧如遇春日般绽放不停。
然而这种假象,终究有退却的一天。
清竹靠在窗前,看着外边忙上忙下,喜笑颜开的小太监小宫女帮他摘桃瓣,心绪稍宁静了些。
只是他一句话,即便是需要动用皇宫中所有人,轩辕境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但是他竟然不记得,两人何时变成了这种关系。
记忆中,两人似乎从来都是不和的,童年时,轩辕境总是虚伪的面对他,才对他体贴备至。那次贵阳青苑再遇后,两人话中也总是软钉子对软钉子,针锋相对。轩辕境陪他跳崖后,也只是相处更融洽些。可是如今,轩辕境对他的好,早已超出了他预计的范围……有些措手不及了。
轩辕境会不会是……爱上他了……?
不会的,那个人那么理智,怎么会爱人?怎么会爱他这个行将就木之人?
可若是对方真的爱上他,他怎么忍心再过十数日后,一走了之……
轩辕眼中盛放的感情太过明显已经溺的他快失了方向,他若不及早抽身,等死后化作一堆白骨,那个人要怎么办……
果然千算万算,最算不准的就是‘情’这个字。
然而无论对方从前对他做过什么,他从未后悔过,也不想伤害那个人,从前不想,如今更是不想,不愿。
萧潇偷偷溜进皇宫时便见到清竹散着淡淡的伤感的样子,忙问:“怎么了?”
赵清竹见是他,垂眸略一思索,忽然眼便亮了,抬头道“萧潇,我们私奔吧!”
朝堂之上。
最近,他们英明神武的皇帝越来越暴躁。
殿下大臣多数时候都是噤若寒蝉,而高高在上的皇帝却时而会在下臣呈报奏折时便走神,而且早朝的时间越来越短,似乎是想要赶着离开,归心似箭的心情写在脸上,越来越掩饰不住。
五十四、天为谁春
赵清竹有几次将话题转到想要的方向,希望对方能让他离开。反正他时日无多,几日而已。从前是他任性,想要能离这个人越近越好,如今却一心想要离开。
想到此,便又要自嘲一番,说一套做一套的,其实往往是他自己。
对于自己最后生活之处,一变再变,先是轮回宫,后是苗疆,漠北,之后是这皇宫,现在又想要改变,只是此次目的地是——无。
对于他想要离开的想法,轩辕境一定很清楚了,但是每次都完全无视他的话,有时是将话题岔走,有时便干脆用行动打断。
距离二月越来越近,赵清竹最后打定主意,让萧潇带着他走。天涯海角,走到哪里,就是哪里吧。
萧潇起初是宁死不从的,只因他若带走赵清竹,今后能否保命便成问题,奈何清竹拿出死前最后一个愿望威胁他,才让他不得不从,谁让萧潇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赵清竹的威胁……况且,他也知道清竹心中所想,无非是不希望心中那人亲眼见到自己死罢了。
萧潇准备了一日,决定趁每日轩辕境去上朝时,趁众宫人摘桃瓣时,将赵清竹神不知鬼不觉的拐走。
赵清竹什么东西都没收拾,仍如往常一般,只是走过宫殿时眼神有些留恋,似乎这里一景一物都紧紧的吸着他,就如物什的主人般,紧紧抓着他的心不放。
他与萧潇走到偏殿,换了一件太监衣服,带了张人皮面具。
接近皇宫侧门时,却听后面一声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叫着‘赵清竹’从远处逼近,惊得他钉在原地,竟是丝毫动弹不得。然而想起脸上的人皮面具还在,身上也特意装扮的胖了许多,外加萧潇也易容成了负责采买的小太监,应该不会被认出来,便低着头准备给轩辕境让路。
然而低垂的视线里却出现那双黑色云靴,鞋上挂了许多雪土,不似平日那般干净。
“抬头!”轩辕境压着怒气,心平气和道。
赵清竹慢慢抬头,敷在脸上的人皮面具有些僵硬,五官除了那双眼,都不是他所有,既便如此,轩辕境可以认出来吗?
清竹木讷的看着那个站在重重宫墙之前,身着龙袍的男子,竟觉冬日的朝阳也晃得人睁不开眼。
只见那人伸手抚上自己脸颊,中指在眼睑旁划过,似是带走了什么。
轩辕境将他搂入怀中,声音闷闷道:“清竹,你果然变笨了,连逃走这种小把戏都无法瞒过我。我怎么放心。”说着伸手拂过清竹面颊,带下一片肉色的面具。
清竹皱眉,这才感觉眼睑处划过的竟然是泪水,无奈的皱起了眉。
“君无戏言……轩辕。”这也许是他最后可以说的了。他想要走,希望对方不要阻拦。
“恩,无戏言。”
“让我走。”
“恩,让你走。”
赵清竹惊愕的看着他,只为对方如此轻松便同意他离开而惊愕。
只见轩辕境笑得浅淡,依稀还是从前那个笑容温润的男子,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温柔的表情便将他彻底迷住,万劫不复的男子,是那个陪自己夜下赏月的男子,是那个对自己说‘好’的男子。
千言万语郁结在心,打定主意要走的是他,如今默默流泪的也是他,似乎遇到了命中那人后眼泪便再没止过,但既是命中注定,区区几颗眼泪他又怎会不舍得。
轩辕境捏着袖子给他擦了擦脸,道:“你怎么跟萧潇走呢?你难道不知道他……”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清竹接道,随后破涕为笑。
萧潇却早已退到丈远之后,撕下面具,难得安静下来。
轩辕境皱眉看着穿着藏蓝色太监服的赵清竹,扬了扬手,身后便有人递过来一件纯白色的裘绒,搭在赵清竹肩上,将人整个都裹了进去,道:“想走便走吧,等我忙过这次涝灾,便去找你。”
“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去哪,你怎么找?你找不到的……”
“能找到,君无戏言。”轩辕说的笃定,执拗的不容反驳。
轩辕境握着清竹的手,无法控制的加着力道,只想多给对方些温暖,只是清竹像是雪地中的冰一般,任他如何捂,也不见暖。
“过段日子,我去漠北,江南,苗疆,回纥找你,若是你敢躲着我,我就要与苗疆开战,直到你出现。”
“……好。”赵清竹笑着回握住对方,虽然自己的手有些凉,但若回握,对方那双手便不会再颤的厉害。
两人静默一会,便听不远处响起一声轻响,那是皇帝未及时早朝,又未有太监提前通报时,催促的钟声。
萧潇从两人身旁走过,道:“轩辕该去早朝了,我去宫外等着,你们俩再说几句吧。”
轩辕境几次欲说,最后却叹息了声,道:“你原谅我吗?”
“不原谅。”
若对方没在六年前那么决然的出手伤他,他们此时便不需要分开,或许可以一直依偎在一起,有时间便下江南,去贵阳看清倌,去秦淮看水榭。
“那……”清竹抽出手,双手扶在对方臂上,似是竭力稳住自己身体,艰难开口,问道:“你……爱我吗……”
“不爱。”眼中退了一切名为温柔的东西,剩下清澈澄明,果断道。
赵清竹笑了,右手狠狠的掐着对方手臂,手上越使劲,笑容越大越美越灿烂,似是将一切苦痛都转移到对方身上,唯剩满心喜悦。
终是开口吐出了一个‘好’字,转身离去。
“赵清竹,下次见面,你再问我一次,如何?”轩辕冲着那人背影朗声道。
“我怎么那么傻给一个人那么多次机会?下次才不问你!”声音随着距离拉开渐渐减小。
我只是,相信你会留下性命说你原谅我,也相信你,一定会不甘心,等着我给你真正的答案。
轩辕在那白色身影未从视线中消失前便转身离开,脸上挂满了笑容。
聿隐从他身后走出,他挥手示意无碍,道了声‘早朝’便朝乾隆殿走去。
“萧潇,出城了吗?”
“恩,看来轩辕是真的放你走了,竟无人阻拦。”一声笞马,萧潇又道:“到城郊的护城林了。”
“护城林?”赵清竹喃喃道,随后掀开马车帘,抬眼望去,忽然扬唇笑了,“萧潇,停车。”
赵清竹从马车走下时,前边不远处恰好就是那颗护城林中独树一帜的桃树,比其他树均矮了半截,此时只有枯黄色的枝桠,那一树桃花早已散尽。
赵清竹提着长裘踏步过去,忽然觉得额上手上洒满凉意,抬眼时发现竟然又下雪了
“今冬的雪可真多。”
他一步一步走着,忽然想起那次黑夜中,他咏的那首诗被轩辕给打断了,至今那最后数句也没说出口。
那时也是这样复杂的心情,想要挨近对方又怕再次受伤。
他慢慢走到桃树下,也不在意地上尘土,随意的坐了下去。
前尘往事,恍如一梦,似乎都起于此,今日又止于此。
六岁那年随苗疆亲队入这皇城之前,与侍卫打赌种下的桃枝,如今已经长成了桃树,早可供他依靠。
记忆有残缺果然有些耽误,竟然过了这么久才想起来。
双手抱膝聆听,耳边似是响起那人轻柔又充满宠溺的话,“我还可以更纵容你。”
曾经那人说的话缭绕在耳边,“你想死,我不许,想殉情,我陪你。”
抬头又看了看天,纷扬的雪漫撒而下,轻启唇,似是睡前的呢喃,“这天,真美……”
芳华骤敛,流光溢彩均收于眼底,红尘中再无半点颜色。
“境……”唇中吐出最后一个字,眸光渐淡,淡薄的双唇抿合。手缓缓垂下。
冬风过,护城林沙沙作响,恍然有人在说着有些人永远没出口过的话,“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朝上正有人汇报此次灾情,全殿却突然安静下来,视线便集中在那个高高在上的男子。
轩辕境看着殿外飘扬而过的白色,暗声问道:“卿说,外面可是下雪了?”
那个臣子答了声‘是。’
“这是今冬第几场雪……”仿佛自言自语,仿佛真的在计算是第几场雪。
忽然闪亮的龙袍旋风般从龙椅上消失,殿内只剩绸缎摩擦至极发出的梭梭声,接着便见到那抹黄色从殿门前消失不见。
从未觉得从前殿到宫门的距离如此遥远,轩辕快步赶着,直到宫门时,在门外抢了经过巡骑的马,翻身上马,龙袖一甩,抽在马身,枣色高壮大马长嘶一声便踏蹄疾驰出去。
一路上,不在乎过往行人诧异惊喜的目光,轩辕境一身龙袍龙冠加身就这么朝城外赶去。
苍茫白雪间,那颗桃树下,似是蜷着一个人,身旁站了太监装的萧潇,正给那人撑着竹伞,只是那个蜷身之人对他的到来竟毫无所觉,那双曾经缱绻柔笑的双眼紧闭,酣然如入梦中。
轩辕境下马,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眼中只容得下天地间的白雪和与雪融成一体的人,心脏有力的跳着,以为会心痛,却早麻木的没了痛感。
悔,这个字,最好此生也领悟不通,若有一朝明了,定是灭顶之灾。
眼前视线模糊,轩辕瞪大眼睛,只怕眼前那人会趁自己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萧潇说了什么,他已听不见,抱着怀里那人,眼前只有遮天漫地的血红……
五十五、尹彻
“……”
“……”
“噗……”
“……”
“……”
“咳!”
(……我这算凑字么)
萧潇立正,朝聿隐旁边靠了靠。刚才那声‘噗’就是他发出来的。此时他正憋红着脸妄图借聿隐的肩膀靠靠,以免被随时可能出现的轩辕境发现。
聿隐嫌恶的退了退,与此人拉开一尺距离。
萧潇此时已经完全脱离刚开始那种心有余悸的心情,只觉得有笑不完的事等着他去发泄,狠狠的笑一笑才够……
“想死去那边!”
“你!你嘴怎么这么恶毒!你还是我认识的聿隐吗!”
“哼,你早不是我认识的萧潇了!”聿隐说罢便又退开几步。
萧潇一副委屈样朝门旁靠了靠,透过狭窄的门缝朝里边窥了眼,呼出一口气。
早晨时,他带着赵清竹离开,没想到清竹竟倒在桃树下睡着了。他远远的就看到苏醉的马车驶过来接应便撑着伞等着对方来时一起将清竹挪上马车。
不想竟有一匹马以疯狂的远超苏醉马车的速度朝他奔了过来。
马上男子一身明黄,竟是公然穿着龙袍未带侍卫便跑出来的轩辕境。
这是他认识轩辕境将近二十年来第一次见对方如此失态,他想,当时轩辕一定认为赵清竹死翘翘了吧,才会露出那么绝望的表情,整个人仿佛都疯掉了,他说什么对方完全听不进去。
“喂……他只是睡着了,你在这么紧搂着他人就要没气了!”
“轩辕境你闹着玩的吧,喂你眼睛里边那闪闪发亮的是什么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