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不大,但黑瞳仁却几乎占据了所有的面积,所以显得他的眼睛又黑又亮。睫毛长长的,上下包裹着,很容易就藏住心事。这双眼睛从一开始就完全的吸引住了我——从那张失真的照片上——从那无边无际,即将相逢的等待中。
它曾经犹豫过,冷讽过,天真过,温柔过,哭过,笑过,最美的那一刻是明明白白的笑着,却又滴下泪来,让整个世界,铺天盖地的潮湿。
他说,一生都开开心心的愿望,是最奢侈的。
他说,墨云,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好吗?永远……
原来,也是奢侈的。
画完眼睛的时候我停顿了一会儿。我必须冷静一下才能确定自己还能够拿稳笔。所以我回到桌子跟前,大口大口的喝了整整一杯水,注意到蜡烛已经烧掉三分之二了。
我刻意的不去看时间。我回转身,开始画他的鼻子。
一个不是很挺的鼻子,小小的,但比一般人长,很直。从侧面看鼻子的形状有点象张信哲。而现在,我只能用线条勾画它的美好。
我最喜欢他的表情,就是鼻尖上微微带着汗,轻轻皱起的样子。
那是一个下午,有金色的阳光,让室内有着不真实的色彩。
“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好近?说大声点啦!”
“啊,没有!我没说!您听错了!”
“不会吧,我肯定听见了什么?弈啸,对老师不可以撒谎啊——”
“真的没有啦。老师你饶了我吧。”
“我确定我没有老到幻听的地步啦,弈啸你再说一遍又不会死人——”
“天——老师您今年几岁啊,居然撒娇……”
“我——我——哪有撒娇啊,你不要故意提醒我我很老的事实,你这样很过分诶!”
“但是你确实比我老啊。”
“你就不能装着不知道吗?忽略这个事实不行吗?”
“啊!上次不知道是谁一再的强调,比我多吃了10年的饭呢……”
……
呵呵的笑声,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我突然发狠折断了手中的笔,然后呆呆的,看着没做完的画。
电话就在身后放着,我不用看也知道它在等待着什么。
你在等什么?我问自己,你在犹豫什么?
你爱他吗?你还爱他吗?
……
是的。
你希望他快乐吗?你想给他幸福吗?
……
是的。
给他电话。他在等你的电话。
………………
给他电话!
………………
不。
我不能。
我不想再害他。
因为还爱他,还想着他的快乐,他的幸福。所以,我没有立场,再伤害他。
本来就是错误的开始,既然已经结束了,我不想饮鸩止渴。
他才20岁,他还有80年好活,在80年里,他会遇到一个比我更好,比我更爱他,比我更有资格爱他,比我更能给他幸福的人。但,那个人不是我。
我的存在是一个错误,我不能在80年的岁月里一直陪着他,我不能够。
我不能当他的腿,我不能代替他的悲伤,我不能把他眼睛里伤痕般的伤痛,擦干净。
事实上,我什么都不能做。
“你答应过他的父母啊,不去见他,不给他写信,不给他电话,不再联络他。你答应过的啊。”
我喃喃的自言自语。
手无意识的举起来,在鼻子的下方小心的涂抹着,他的嘴唇薄薄的,线条稍稍有点硬,而且总是不友好的向下撇着,好像别人都欠他钱似的。我总是劝他要开心一点,要试着对别人微笑,他总是不屑一顾的转开头,说着一些他那个年龄不应该懂的事情。
“弈啸,你要快乐啊……你要幸福啊……”我的手一直在发抖,那个唇纹怎么画也画不上去。
“你要学会对着别人微笑,你笑起来的时候好好看你知道吗?别人会为了你的微笑感动的哭的……”是的,我正在哭,我努力的想把嘴角勾画的上弯,弯。
“我要你一辈子都笑着,快乐着,幸福着,美丽着,一辈子……一辈子……”
十二点的钟声在远远的地方敲响了。仿佛是同时的,最后一根坚持的蜡烛燃尽了。
一片黑暗。
我静静的呆立着,弈啸的画像在我的脑海里无比的清晰,他微笑着,目光温柔。
弈啸。
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33
2月。26日。
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注意。是接。
“小云啊……有些时候,你还真是……”
母亲长长的叹息着,一句话怎么说也说不完。
我久久的沉默着,问:“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
“第一次你给我打电话以后,我就把家里的电话改成来电显示了。”母亲轻轻的说着,语气无边的纵容。
我说不出话来。事实上我无比的愧疚。
“对不起……妈妈……”
“算了,我也没有怪你什么,我知道有些事情只能自己想通,别人说再多也没有用……”
“我打电话来,是有我不得已的苦衷。”
“我要住院了。医生断定我是胃癌晚期。”
我在最短的时间里重新踏上了这块土地。在最短的时间里到达了自己的家里。
母亲看见我的时候居然还在笑,目光依然是那么的纵容。
她骄傲的宣称,只要我肯回来,拿命换也没关系。
但她却在近一年的时间里,从来没有告诉我她想我。
我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心情,把母亲送进了医院。
消化内科。同病房有三张床,母亲笑着跟临床的人说自己不过是胃病。
相互说着早点出院的话,很快乐的样子。我倒好像是多余的。
“你儿子真孝顺啊,鞍前马后的伺候您,您老有福啊。”
“呵呵,您别夸他,他皮着呢,现在来挣表现。”母亲依然溺爱的看着我。
“不像啊,文质彬彬的样子,很乖巧的孩子嘛。有婆家没?”
“有哦。”母亲居然用一种理直气壮的语气说,吓的我一口水差点没呛着。
“妈……别乱说……哪有……”我脸红红的说。
母亲不理我了,转头去和临床的人讨论今年春节的见闻。
我讪讪的呆了半天,打算出去买点东西。刚要出门的时候,母亲突然叫住我。
“小云,跟医生请个假。清明的时候我想外出。”
“啊?什么事啊?这种假不好请吧……”
然而母亲又不理我了,转头继续聊上了。有时候母亲就是这样,还跟小孩一样任性胡为,想一出是一出的很让人头疼。
还能再任性几次呢?
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我连忙回过头,关门出去。
母亲的病情恶化的很快,她很快就被送到了加护病房,换房间的那天临床的人还傻乎乎的问她是不是要出院了。
母亲笑着说对呀,也祝你早日康复。
我用我隐藏的泪来衬托母亲绚烂的笑容,无比的绚烂。
母亲在加护病房里依然像一道明亮的阳光,很多人包括医生和护士都好喜欢她。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有一种感觉,我感觉母亲微笑的背后,她,只求速死。
她不只一次的跟我讨论过安乐死的问题。
“死亡有时候也是一种解脱。”她静静的这样说。
医生坚决不同意清明的计划,她现在的身体真的不适合外出。
母亲先是哀求,然后是争论,后来她拒绝治疗,躺在床上死活不吃药。我劝她,我训斥她,我跪在她面前。我说妈求您了您让我再多伺候您两天好吗?
母亲背对着我流下泪来。
孩子,我想去祭祭你爸的坟。我想最后一次祭祭你爸的坟啊―――――
我又一次屈服于她的任性,我告诉医生,我们一定要清明的时候出去,不然我们转院,或者回家治疗,反正要去。
医生冷冷的看了我很久,扔给我一张空白的表格。
“知情同意书。签了字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愤愤的转过头去和护士谈工作,谈来谈去却谈不到重点上。护士说医生你怎么了怎么魂不守舍的样子,医生怔了怔,说,自己好像在拿着良心犯罪。
拿着良心在犯罪的那个是我。我生硬的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逃命似的离开。
再然后就是清明了。母亲抱着一大束小白菊心满意足的和我踏上行程。
一路上我的神情都有点恍惚。我依稀记得谁不停的提到小白菊,提到这种纪念的花,但我想不起来缘由,也许我刻意的忘记了。
我们在尽量靠近墓园的地方停了车,我扶了母亲慢慢走。尽管只是一段短短的距离,但母亲依然走得很辛苦,很慢。我很怀念去年春节那个健步如飞的她,她笑着,用手指狠命的戳我的额,用锅铲一下一下打我的头。
“小云啊。在见你爸爸之前,我有话要跟你说啊。”
“您说吧。”
“在你记忆里,我们是怎么样的夫妻呢?”
我仔细的想了想。很普通的夫妻。是那个年代最常见的,辛苦的劳作,微薄的工资,因为没有娱乐很早就会上床睡觉。
“呵呵,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其实,我们结婚的时候很是暴动了一下的。”母亲得意的说。
然后母亲开始讲她的过去,讲年轻气盛的她,和年轻气盛的爸爸。
我是在大学里遇见你爸爸的。第一次见面是他批斗我。那个时候你爸爸是学校里很有名的高干子弟,而我是最闹腾的黑五类。那个时候我的泼辣是很出名的,他们批斗我,我就甩开膀子跟他们辩论,经常气得你的父亲直跳脚。你父亲最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看我不服管就天天给我开小灶揪着我学习政治。学来学去的居然他被我说服了,于是他的政治教育变成了我的文化指导,纲领政策变成了英汉互译的小说……你父亲怎么想也没有想通,马克思怎么就变成了茶花女?
我噗呲一声笑开了,小心的带着母亲越过一个小小的水洼。
后来你父亲就坚定了自己将来的路线,一定要我在旁边陪伴。他是高干子弟啊,别说娶黑五类的女子了,就是政治身份低一点,在那个年代也是不可以的。
那个时候你父亲采取迂回政策,也不跟家里人说我们的事,巧妙的周旋着不结婚。那个时候我真的挺悲观的,我不知道这样的革命要持续多久,我不知道我们的爱情到底有没有结果。我很快申请去艰苦的陕北接受再教育,我想离开他想逃离这份痛苦。然而没想到我跳下车见到的第一个陕北的同志就是你的父亲……他居然为了我,提前就申请了陕北的锻炼……他笑嘻嘻的跟我说,他是我的大队长,今后就是他负责管理我们这群接受再教育的人,他说我要好好接受他的再教育,接受劳动的洗礼,接受无比艰苦的生活,要有充分的思想重视,要充分的理解,和他共沐风雨的人生本质……
然后。我们就在陕北结婚了。政委不同意我们的婚礼,告诉他如果结婚就一辈子别想回城里。再后来你爷爷也知道了,发来电报说如果我们结婚就和他断绝父子关系永远不要这个不孝子。政委在我们的结婚证书面前得意的宣布了这个决定,并表示坚决执行上级指示。当时你父亲笑嘻嘻的说,不回就不回,发结婚证就行……你父亲总是这么嘻嘻哈哈的没正经的样子,但他骨子里是最有主意的人,他决定的事情,不管是对,还是错,都会不顾一切的坚持下去……在他看来,纵然千人骂尽万般不是,只要自己觉得对,他就会努力的走到最后……
我认真的听着,思考着。父亲笑嘻嘻的在天上注视着我们,脸上是最干净的笑容。
看见父亲的骨匣了,在爷爷的旁边。
母亲居然笑了笑。说,可惜啊,自己永远进不了这个地方。
父亲在照片里朝气蓬勃的笑着,神情很像以前的我。
母亲在骨匣前放下大把的白菊,很虔诚的磕头。很虔诚的说话。
“军,我来看你了。也许……是最后一次给你扫墓了哦……”
“你一个人在那边……有没有想我们母子俩?你孤单不孤单啊……”
我悄悄的走开。
不知道是母亲的故事刺激了我,还是别的什么,我脑子里满是父亲那照片上的微笑,他笑的如此的自信,笑的如此的张扬,笑的让所有爱着他的人,都感觉到幸福,并获取了某种力量。
我知道母亲的潜台词。大家心照不宣。这个扫墓的结果固然重要,而其过程,怕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母亲不担心自己的离开,她不止一次的告诉我死亡是一种解脱,而且可以去见父亲,她觉得非常的安慰。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挂着真诚的笑容,一次比一次年轻,恍惚着,回到20岁的青春昭华里,泼辣而又温柔的坚持。
她担心的是我――她了解我,她知道我这一生只有一次幸福的机会,而现在,我正在努力的放弃这唯一的机会。
在她看来,再没有比,自己的孩子获得幸福更重要的事情。
居然……有这样开明的母亲。我的眼睛又有点潮……如果,如果每个人都可以这样宽容,我和奕啸,会不会幸福?会不会幸福?
如果你决定了某件事情,不管是对,还是错,都要不顾一切的坚持下去……纵然千人骂尽万般不是,只要自己觉得对,就要努力的走到最后……
我抬头向天,深深的吸了口气。感觉好像自己长了翅膀,能飞起来。
以前,我只是笑而已,而现在,我因为觉得快乐而微笑。
突然觉得母亲也是幸福的,哪怕是父亲离开的这许多年。因为她相信,父亲一定是在另一个世界的某个地方,耐心的等着她的,共同去走更遥远的路……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掏出手机,开始不自觉的拨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看着电话显示的是接通中,我突然觉得无比的幸福。原来等待,是可以这样幸福的。
我的手在抖,我的心在抖,我的灵魂在深处发抖。什么东西扬过我的脸颊,送来一股白菊特有的清香。
“嘟……嘟……”
电话发出这样美妙的声音来~~~~~~
结局一——
34
“嘟……嘟……”
电话发出这样美妙的声音来~~~~~~
心脏不会跳了,但手掌却不住的颤抖,它代替了神志具有独立的灵魂吗?我觉得嗓子眼发干。
事实上,我不知道一会儿电话接通了我将说什么。
电话没有人接,它孤独的响着,仿佛在击穿空灵的天空。
突然想起来,现在是上课的时间。弈啸上课最认真了,是绝对不带手机的。现在这个手机还不知道在哪个阴暗的角落执拗的呼叫呢……
呵呵的傻笑两声,按了关闭键。居然……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好傻,决定去做的事情,居然还会害怕。也许这就是真正的人类,对幸福总有一种虔诚的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