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啸发疯一般的哭着。“不关他的事……不关他的事啊……啊……墨云你别走……不要啊……墨云……”
我把头猛地撞向自己紧握的栏杆,手指的关节深深的陷入我的两眉之间,烙印宛然。我从手掌的后面死死的望着弈啸,看着他爬……看着他丑陋的断肢……看着他哭泣中扭曲的脸……看着他向我伸过来的左手……死死的看着……
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好吗?
永远——
再见了。弈啸。
我猛地转过身,大步的,头也不回的离开。把弈啸绝望的哭喊,和脸上奔流的泪水,都用力的抛在了身后。
再见了。我的爱人。
从此。
天各一方。
我重新站在了空旷的广场上,感觉阳光温煦的笼罩了我的全身,有温度穿过了我的身体。我努力的抬高头,告诉自己正站在阳光里。记得以前谁说过,在有阳光的地方,哪怕有阴影的存在,那也是温暖的。
真的是这样的吗?为什么我现在全身都沐浴在了阳光里,却依然丝毫感觉不到温暖?我感觉自己就要永远,永远,跌入刺骨的冰寒里……
永不翻身。
31
之后我就离开了学校。离开了这个城市。以前有个大学同学在外地办公司,多次邀请我到他那儿当一个技术人员,现在那个位子还给我留着。我以前是一个交游广泛的优秀人才。现在也一样。
同学对我的到来非常欢迎。转眼我就有了一份新工作,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
我每天不固定的上班,不固定的下班。成天泡实验室,没日没夜。
我对实验室的每一个同事微笑,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
他们对我交口称赞,从外貌到人品到才华到学识。他们问我以前是做什么的,我想了想,说“教书的”。
“为什么要教书啊,钱挣的好少。”他们不理解。
“是啊。好少。”我笑着说,“以前好傻。”
“呵呵,为什么现在又想通了出来干?”
我想了想,说“人是会变的。”
是的。人是会变的。比如,以前我笑是因为觉得快乐,而现在,我只是笑而已。
稳定下来后才跟母亲挂了一个电话,说我下海了。母亲那边的话筒坏掉一般的吵闹,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没有办法回答,就把电话轻轻挂掉了。
我说,给我一点时间,我想静一静。
母亲不知道我的新工作在哪里,我把手机换了,真正的孤身一人。
好像新生了一般。我笑着想。
而与过去唯一的联系,就是我的电子邮箱,虽然我从来不回,但还是会忍不住要去看。然后会自觉的抱一盒纸巾,对着电脑揪鼻子。
我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总有渺茫的希望在支持着我,支持我一次又一次的点开那个邮箱,点开那个过去。
有一天,我的邮箱里有了一封与众不同的信。
他说想见我,想说一些事情,想了结一些事情。
我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回了。然后在约定的日子里,换上干净的衣服,刮脸,修饰,等待。
很羞涩的电铃声,响了一下,隔一会儿,又响了一下。
我打开门。对他笑,跟他说请进。
他进来了,拖着步子,还有箱子,还有包。我又笑了。
你今天出国吗?好像家当都带齐了。
他笑了,低头避开我的目光。我从飞机上逃下来的。
我怀疑的看着他的箱子。你还来得及把后机舱里的箱子给拧出来?
他脸上是一副受不了很可笑的表情,然后把棒球帽摘下来,露出他英俊的、消瘦的脸。
是啊,我站在飞机的前面,说你们要不把我的行礼扔下来,我就在轱辘前面自杀。然后他们怕了,飞机为了我晚起飞了15分钟。
他走上来紧紧的抱住我。箱子和包扔了一地。
我也紧紧的抱住他。他真的瘦了,衬衫下面有骨头戳的我生疼。
真是个傻孩子。我笑着说。
“我再傻,再傻傻不过你啊,我做的事情至少还有点目的,你呢,你做的事情盲目的一团糟。”
他放开我,不去留意我震惊的表情,摇摇摆摆的四处溜达。“老师,你变阔了诶!以前你们家最好的就是那个浴缸,现在你家好有情调啊,挂了这么多的画,你想当画家吗?”
我没有回过神来。
我做的事情真的很盲目吗?我做错了什么吗?
司远自顾自的在床头上拿了一个小相框,笑嘻嘻的看着我:“老师,这个自画像好可爱啊,送我好不好,算我的出国礼物。”
我呆呆的点点头,无意识的。
什么东西飞过来,打中了我的头。
低头一看,是我洁白的枕头。而司远,已经在床上笑疯了。
“老师,你的表情好呆啊,像呆头鹅一样,真想装在包包里带到国外去!”司远远远的撑着头笑着看我,看着我走过去,把他包在床单里一通暴打。
“敢打老师,我看你不想活了你——是不是不想活了——”我咬牙切齿的说。
司远一个劲的哈哈大笑,好像我不是在打他,而是在挠他的痒痒。
“够了够了,我真的笑够了……笑岔气了……”司远从床单里挣扎出来,小脸通红的,“我好久没有这样的笑过了,快憋死我了。”
我的手底停顿了一下,我的表情又有些恍惚。
“干嘛,这副表情。又不是因为你。”司远有些好笑的看着我。然后拉开身上缠绕的床单坐起来,“是我那不开窍的老爸啦,天天把我关房间里,都快把我憋死了,一想到可以出国不受他控制,我就好开心的说,所以拼命的学英语,没想到真的这么快啊——我还是很能干的哦——”他笑嘻嘻的说。
我怔怔的。哪个国家?
“荷兰啊。我就是要去,然后在那边找个男朋友登记结婚,气死我老爸。”司远哈哈的笑着。
真的?我斜睨着看他。
“当然,不然我干嘛选那里啊。我才不像某的人呢,躲起来舔伤口。”司远从鼻子里哼出声音,“我决定要做的事情,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呢。”
我敬佩的看着他。
“你一定能找到一个真正爱你的人,很爱很爱。”我肯定的说。
司远歪着头看我,脸上是淡淡的笑容。“是啊,我一定能在外面找到一个比老师更好的人,又开朗,又温柔,还要帅。”
“别拿我当比较好吗?”我哭笑不得,“我可不帅。”
“对呀。”他依然淡淡的笑着,“老师快30岁了诶,好老~~”
“是……”
“而且一点都不温柔,长得也一般。”
“是……”
“而且傻乎乎的,从来搞不清楚状况。”他笑着,有泪滴落。
“是……”
“说话做事都很伤人。”
“是……”
“而且好白痴,居然可以原谅我……”司远把床单照在我的脸上,胡乱的擦着,然后又突然的住了手,靠过来,泪水透过传单潮湿了我的肩膀,“你怎么就这么笨啊,笨到……让我喜欢的没有办法……”
床单一定是湿了。我恍恍惚惚的想。我又恍恍惚惚的想到司远拿的那个画像其实是弈啸画的。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形式,代表着弈啸,原谅了这个人。
那天的晚饭是司远做的,我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我们面对面坐着吃饭,时常会因为去抢夺对方筷子上的食物而“打”起来。最后吃没吃饱我不知道,至少是笑饱了,司远躺在地上死活不起来,说自己岔气了要休息一下,我报仇的上去踩了两脚,满意的在他的背上踩了一个鞋印:“你就把这个鞋印带到荷兰去吧,就跟他们说,你连飞机票都省了,被我一脚踹过去的。”
“好啊,给你踹,我还省钱了呢。”司远站起来,走到窗前打开窗户,“拜托踹准一点,不要把我踹美国了。”
他在窗前矗立着,金色的夕照勾画了他的轮廓。
好像真的能飞一样,阳光在他的头发上闪着光芒,一根一根的梳理。
然后,恍惚中一黑一白的翅膀慢慢的张开,张开,扑闪着,想要飞……飞……
你不用我踹,你有翅膀,会飞……
他缓慢的回过头看我。我有翅膀吗?什么颜色的?
我想我被吻了,而且眼泪不住的掉下来。
“不愿意吗?”他背着光说,“委屈吗?”
“不是的……”我答道,“就是很感动,莫名其妙的感动。”
他凝神的看着我。我想他是看着我的,但因为背光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如果不喜欢,你就叫停。”他说。
黑色的翅膀轻轻的覆盖,把我罩在里面。我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模模糊糊的知道不应该,但就是阻止不了。
是我欠他的,还是他欠我的?需要向上帝请求宽恕的是他,还是我?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胸口传来他闷闷的笑声,像闷雷一样振荡。
“老师……老师……你还……真的不是一般的……”他趴在我肩头笑够了,抬起身子,“我跟你开玩笑的啦,我可不想在关键时刻被人一脚踹开。”
我无言的仰望着自家的天花板。会踹开吗?会吗?会吗?会吗?
其实,你肯见我,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他喃喃的说。然后站起来收拾,拿包,提箱子。
“我要走了。”他轻轻说。
“飞机已经飞走了。”我看着他。
他笑了,眼泪婆娑的。可是火车还没开呢。
明天的飞机?
嗯。
我去送你好吗?
你有火车票吗?今天晚上八点的火车。
我站着去。
不要了。如果你想看见我在飞机场被我老爸扁的话。
什么时候回来?
当我可以扬眉吐气站在你面前的时候。当弈啸……愿意原谅我的时候。
也许,他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不会的。
你们都是好孩子。你们的心都水晶一般的美丽。
你也是。他也是。他会原谅你的。用某种特殊的方式。
司远带着弈啸给我的画像登上了去荷兰的飞机。在飞机上他小心翼翼的把画像拿出来久久的摩挲着,指尖滑过每一个炭墨的线条。
很多年以后我再看见他的时候,他真的已经功成名就了。他就是那样不服输的人,他想扬眉吐气的时候,别人拦也拦不住。
他坐在我的对面,吃涮锅子,喝啤酒,谈笑风生,意气风发。
我想一切真的是不同了,那个青涩的少年终于变成了今天的商人,精光内敛,聪明而狡诘。
然而,又有什么,永远都不会变。比如,当他看着我带着一根很粗糙的有着子弹壳链子的时候,他的表情。
我想,大概真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司远,弈啸,和我,以一种特殊的形式共存着,从最初的开始。
32
时间好像过得很缓慢,又好像在飞快的流逝。其实飞快流逝的是我的青春昭华,缓慢移动的,是我忌日般不流转的心情。
转眼又到春节了,给妈妈挂了一个电话报平安,顺便告诉她自己要留下来值班,春节不回去了。母亲什么话都没有多说,只是叹息着,说如果一个人抗不下去了别忘了还有个家。那一刻我的眼泪又不争气的流了出来,最近变的好爱哭,我真的是越活越小了。
“小云啊,2月25日别忘了给家一个电话。”
“怎么了?”我不记得这一时刻对我有什么意义。
“有个人说,他想在家等你的电话。”
……
“小云?”
“小云?”
“你会回来吗?”
“小云,你的新电话,手机,给妈妈啊……”
“小云……”
……
2月25日是弈啸的生日。
我的是2月11日。
我有次开玩笑。说我过农历的生日,他过阳历的生日,总有一年我们可以一块过生日。
没想到弈啸听见了真去查了万年历,很认真的查了。
然后他告诉我,要两个人的生日完全重合,要等148年。
那我们的遗体都只剩下骨头了。我暴笑着说。
弈啸的表情好像很沮丧。但很快他就重新快乐了起来。
也很好啊。我们俩的坟墓要挨的特别近,这样等到生日重叠的那一天,我的骨头释放出磷,你的骨头也释放出磷,我们在坟堆里开磷火的生日patty。
那天一定会有好多好多美丽的磷火,美的象星星,多的也象星星。
弈啸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一般医生啊药剂师啊这种职业,出来的都是绝对的无神论者,根本不相信死亡以后的事情。但弈啸相信,他相信灵魂的存在,他相信人死了以后会变轻是因为灵魂飞走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自信。但我喜欢看他谋划100年以后的时候,因为他的脸象有灵魂的美丽着,光芒万丈。
100年以后的事情,我的心也温柔了起来,感觉那好像就是明天就会发生的事情。
而现在,不过才过了一年而已。
物似人非。
2月11日那天,我没有给家去电话。
我30岁了。好快。真的30了。
2月25日那天,我在家摆了一个大蛋糕,点了两根很粗的蜡烛,可以点一个晚上的那种。
然后我摆好画架,铺开白纸,在点点的烛光中,画画。
先画头发。
我喜欢他的头发,特别是以前有点长,碎碎挡住额头的那种,他的头发比一般的男孩子的软,也细,总是很柔顺的伏在额头上,显得他十分的乖巧。当然这是假相,我知道他骨子里的韧劲儿,他习惯用尖锐的语言来拒绝别人。
“为什么把我一个人分到这个医系的寝室?”
“我完全可以独立的生活。”
“不需要。我完全可以照顾自己。”
“我一个人就可以了。我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老师你——根本就不信任我的自立能力?”
浑身是刺的小孩,真的是一点都不可爱啊。我这样一边画一边想。
然后画他的脸廓。
他的脸小小的,轮廓很深,眼眶会深深的凹下去,但又显得很温柔。他的下巴在男生里面算尖的,所以他流泪的时候,眼泪会从颧骨的地方直接掉落下来,仿佛有生命一般,用力的砸在地上。
我第一次看见奕啸当着人的面哭泣,是在他被强暴以后。他无声的流着泪,慢慢的把我拉回去,拉低坐下,把左手从我的右腋下穿过紧抓住我的左肩,右手横过我的左肩抚着我的肩颈处。他紧紧的抱住我,象抓住一根稻草。
他说,他前天晚上被人强暴了。
他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法庭,可以为他主持公道。
他说,因为自己断了一条腿,所以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原本以为,那个时候的他是最悲惨的,后来才知道,原来伤痛,可以永无止境。
我擦了一把眼泪,开始画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