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我不怕承认。为了我自己。
我慌乱地回过头,看见他在门旁斜斜的依着,那懒懒的笑容,点滴、耀眼。
时间过得好慢,慢的,仿佛已经是几个世纪的苍老。
而实际上,不过是短短的一个星期。
我每天固定的上班,下班,教室、家、食堂——真正的三点一线。甚至连食堂,我也尽量找着人少的时候去……于是长时间的在自己的小窝里苟延残喘,每呼吸一下,仿佛都能听见的肺部痛苦挤压的声音。“呼……”“呼……”这样的声音在每一个夜晚里不断的响起,响起,无边无际……
所以,当最终的处理意见下来的时候,我几乎是一种解脱的感觉。
“陈老师,这段时间很不好过吧。”虽然是我自己的问题,但校长找我谈话的时候语气还是尽量的柔和。
司远努力的结果。
然而他自己,却成了最先离开的那个。并给了我,一个永远不可追及的背影。
我笑笑。很疲倦的样子。
“其实,我们也知道,事情并不像你自诉的那样严重。”校长仔细的措词,小心翼翼的说,“我们已经弄清楚了。你们两个人,并不存在什么强迫不强迫的问题。”
我静静的听着,心脏缓缓的跳着。
“冉弈啸同学,无疑是个很优秀的孩子。出了这件事以后,也有很多的人出来求情,有相关的老师同学,也有不相关的老师和同学。所以,他在整件事情中的定位,还算安慰,只是你……”校长久久的看着我,不说话。
知道他没有说出来的意思。我知道。总有一个人来承担责任,而那个人,于情于理都应该是我。不仅因为我是个老师,而且,我还爱着他,我要为整个伤害负担起全部的责任。
“我知道了,怎样的处罚我都能理解。”缓缓的吐出一口气,我平静的说。
校长点点头。他将一份学校的处理意见放在了我的面前。我淡淡的扫了一眼,看见对弈啸的安排是休学一年,明年加入下一年级。
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为什么要弈啸留级?我离开就好了。弈啸他很要强的,绝对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轻轻的叹息声,在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徘徊。“这个不是学校的安排,是他的家长强烈要求的结果。”
我怔了怔。
“这样也好。他在自己的班上继续呆下去会有很大的压力的,对他的心理,生理都非常的不利。而且……”校长停顿了一下,定定的看着我,“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们班上的学生,几乎全是站在你这边的。”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胸腔要爆炸一般胀的难受——原来,原来还有这么多人愿意原谅我……当所有的人离我而去的时候,还有这样一群可爱的孩子,原谅我所有的罪过……
花了半天时间安稳自己的情绪,我缓缓说:“那弈啸的意见呢?他同意这样的决定了?”
“现在的情况是,你们任何当事人都不具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了……”
我呵呵的冷笑着。是啊,在这样的大环境下面,任何的反抗都犹如飞蛾扑火一般无望。不是第一次觉得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但总是有或多或少的希望,来鼓励自己活下去——事实就是这样,我们想遵守诺言,想共同的承担一切,而人言的洪流远远的把我们隔开,连互相舔伤口的权利,都剥夺了……
我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
“好吧,如果你对这份决议没有异议的话,回去就准备准备吧。”
我点点头,站起身来,深深的鞠躬。我知道校方已经很照顾我了,他们并没有将我赶尽杀绝。
然而出门的时候校长又叫住了我。他年迈的脸上有着深深的忧郁的皱纹。
“陈老师,我还是忍不住多说一句。你是一个优秀的老师,你的人品和才华,大家都认可的。”
我点点头。
“谢谢您,校长。我做错了事情,我必须承担。”
30
之后我用了一天的时间来收拾行装,却用了三天的时间来给自己打气。
我想见弈啸。
我想见他。
天啊!我想他我想他我想他我想他!!!我多么的想念他啊,那每一个心跳的间歇,每一个呼气的停顿,都让我想起了他!!!经过那么多的痛苦,弈啸的样子已经在我的疲惫不堪中模糊了,几乎想不起来他到底是哪一点让我如此的痴迷以至于毁掉了自己的一生……然而他就像一个符号在心灵的深处不住的闪亮,像一个声音在脑海里不断的呼唤。冉弈啸,再一笑,冉弈啸,再一笑,冉弈啸,再一笑,冉弈啸,再一笑……
最后一次了,最后的……好吗?
之后我离开,还他一个清清白白,无忧无虑。
至于我,终生不能再爱的心情,就埋葬在自己永恒的缄默中……
就这样我去了那所小小的居室,他一家人还没有离开,原因不明。
进屋之后我得到了所应得的“礼遇”,男人大声的咒骂,女人悲痛的哭泣……然后又换过来,女人大声的咒骂,男人无言的泪水……一切都是麻木的,我硬挺着自己快要完全崩溃的神经,一再的告诉自己: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然而在所有的责骂与问话中又有两句话异常的清晰着,让我在听清楚他们的问话的那一刻,呼吸没由来的停滞;而当我回答的时候,心脏发疯般的抽搐。
“你发誓今天是最后一次见他了吗?”
“是的。”
“你发誓永远不出现在他面前,给他写信,打电话,通过别人带口信给他了吗?”
“是的。”
再也不能见了吗?
脑子里仿佛有一个很无辜的声音在小声的问着。
当然。那是他的父母——你难道要对他们撒谎吗?
抽泣声,隐隐约约的传来。
这样不更好吗?你本来已经下决心再也不害他了。现在他们帮你断了后路。
不忍心,又反过来安慰那个哭泣的小孩。
我会死的。
那个小孩还在哭着。
那好啊。
我远远的看着他蹲在地上缩成一团的背影,感觉心脏的热度正在一点一点的消失。
这样,我就完全不会痛了。
黑暗降临。那个小孩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就完全被吞没了。
我远远的看着他消失,哭的一塌糊涂。
然而现实中的我却依然是一脸无耻的麻木,因为灵魂里已经经受的太多的生离死别,而对于现实的所见所闻,都幻化成一个一个的符号——已不具备任何的意义,我要做的,只不过是答应所有合理的不合理的要求,然后,见他最后的一面……
最后的一面——
然而灵魂又回来了。当那扇玻璃门拉开的时候。
一切的颜色依然是黑白的,无生命的颜色,而又有一小撮颜色在鲜艳的跳动着,烧灼着我的神经,烧灼着我的灵魂,烧灼着我生命里最基本的理性。
那是弈啸的脸。黑白两色却表达了世界上最多的颜色。
我拉开门的时候弈啸静静的坐在软塌上,像个破碎的布娃娃一样毫无生气。他的头微微仰起,靠在床沿上仿佛还在微微的颤抖。他的睫毛颤抖着,微张的嘴颤抖着,强撑的手臂颤抖着,整个身体都在不停的颤抖着。
弈啸。我张张嘴,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发出声音。
他还呆呆的看着屋顶,目光涣散。
弈啸。
我在弈啸的床前坐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他真的瘦了好多,长长的手指骨节突出。我无言的把他的手握在我的双手中间,感觉他的手指轻轻的抵触在我的生命线上。
弈啸涣散的目光终于渐渐的凝聚起来,他颤抖着,一点一点把七零八落的神志收集,然后低下头来,看着我。
当他看着我的时候,黑瞳孔猛烈的收缩了一下,然后就是一片的漠然。
那种漠然,像是几千几世孤独流转的星尘,决定再几千几世的孤独流转下去。
初闻噩耗的极度震惊,在他的身上已经不留痕迹了。
我强笑了一下,大概感觉到自己笑得实在是不怎么好看,嘴角很快自动扭转了回去。“你怎么样?这几天不好过吧?”
他嘴角一撇,不肯定,也不否定。
“我知道你打算回家,这样也好,有你父母在身边,你的痛苦会很快过去的。今后不要想太多就好了。”
“……回家以后不要忘记看书啊,虽然你要跟着下一级走了,但多学点知识总是不会错的。今后不要那么任性,带刺,跟下一级的同学好好相处,多笑一笑,他们会喜欢你接受你的……”
我一个人仿佛唱独脚戏般故作镇静的自言自语着,而弈啸一句话都没有插,甚至连一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他就那么静静的看着我,目光冰冷、尖锐、残忍……
恩断义绝。
而我还要继续表演下去,假装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什么也不会发生。
“……你理了头发,我看出来了。这种短的也很适合你,不过你的脸色太苍白了,你应该多出去走走,让你的父母带你出去走走。”
弈啸眨眨眼睛,嘴角微微牵引。
“……怎么了?你不能出去走动吗?你的腿不舒服?”我低头去看他的腿,被子下面的那个地方空空荡荡的,病态的残缺。
我的喉咙没由来一紧。
弈啸也在看着那个地方。他的目光依然是那么的冰冷,漠然,就好像看着什么不相关的事物。“我的爸妈怕我自己偷跑出去找你,已经把它拿掉了。”
“你……是说……你跑出去过一次……”
“是啊。可惜我还没跑出这个小区,就被发现了。”他轻描淡写的说着,脸上一片平静。
当我重新可以说话的时候,时间已经静静的溜走了近十分钟。
而在这十分钟里,弈啸微微的偏着头,平静的看着我,一种柔软的东西出现在他精致的脸上,模糊在我泪湿的眼眸里……而当我擦干泪水的时候,他又恢复了一派冷漠。他谨慎的挪开眼睛,我仅仅是捕捉到他眼中,依稀的怜悯和温柔。
“弈啸,我要走了。”东拉西扯了这么多,也不过是为了这句话而已。
弈啸身子一抖,依然倔强的偏着头。
我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
“对不起……我不能给你……你希望的生活……事实上,这几天来我想了很多……虽然我不认为我做错了什么,但给你我带来的痛苦……我却怎么想否定都不可能……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可以让你获得新生,而实际上……不过是让你从一个悬崖跳进一个温柔的陷阱,梦醒来的时候,周围早已是满目苍夷,容不下我们了……”
弈啸静静的听着我说话,牙关死死。
“这次的事件虽然我有冒失的一面,但我现在依然不后悔,如果他们伤害了你,让你蒙受了不白之冤,我才会真正的崩溃掉……所以现在只是离开,我已经很高兴了,至少,你还是你,你还能对我露出这种失望的表情……”
他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仿佛是笑了。
“现在我的离开,是大家希望的。也是我所希望的。我也希望你能接受。知道吗弈啸,我过去被自己的感觉蒙蔽了理性,以为这样就可以给你幸福。其实不是的,我们之间的关系,注定是一种伤害,所以,我走是最好的结果。你父母要求的事情,其实也正是我心里想的。我希望你……”
我久久的看着他,感觉自己的鼻子已经酸的难受了。
忘记我吧。
随着我预告结局的话语出现,弈啸无言的闭上眼睛,两颗大大的泪水,从长长的睫毛挤出来,滑落,不知道是谁的武装,瞬间,崩塌。
又是久久的沉默。我说不出话来,弈啸死死的抿住唇。
感觉眼中再也流不出更多的泪水了,我站起身来,故作轻松的对弈啸笑笑:“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这时候,你不能对老师笑笑吗?”
弈啸斜斜的看了我一眼,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笑得好难看哦。”我笑着,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无比难看。
弈啸从鼻腔里发出生硬的声音,他又一次转开头,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所谓的样子:“我凭什么对你笑?你配么?”
“那可难办了。”我梦呓着说,觉得这句话无比的熟悉,“这样的我,会舍不得离开的。”
看雪的少年在窗下呢语着。那是我第一次感觉他在乎我。
而这一次……我站着,他坐着,时间叮咚作响的从我们之间溜走,静寂的像翻过一页陈旧的日记。
日记里说阳光很好,藤椅上的男孩泪水磅礴,牙关死死,指节苍白。
倔强着,无声无息。
就这样吧,再等下去,我就真的舍不得离开了。
感觉自己就快要被情感的洪水淹没了,我努力的稳住步伐向外走。我完全不敢看周围的人,因为任何一道特别的目光都可以完全把我击溃。走吧,走吧,一了百了,出去了,就快……
结束了?
就在沉重的防盗门重重关上的那一刻,仿佛是打开了空气中一道临界的阀门,拉动了一条看不见的导火线,身后突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
“陈!墨!云!”
“你!给!我!回!来!”
弈啸大声的哭喊着,疯狂的推开身边的人,奋不顾身的想要跳起来,想要追我……是他的不幸吗?还是我的幸运……我只来得及看见那条触目惊心的断肢在眼前一晃,就看见弈啸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弈啸!弈啸!”我疯狂的摇晃着防盗门上的铁栏杆,泪水让我声音如同血里浸过一般嘶哑,“你们快帮帮他啊!谁来帮帮他!你们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弈啸仍在咿咿呀呀的哭喊着,口中模糊不清的呼唤着我的名字。旁边的人试图把他扶起来,但他挣扎的摆脱了那些手臂,固执的,一步一步的,向我爬过来……
他在爬……
他在地上爬!!!!!!!!!!!!!!!!!!!!!!!!!!!!!!
我崩溃了。灵魂七零八碎。
我真的受不了这个。真的。
你杀了我我也不愿意看见这一幕。
我更加疯狂的摇晃着铁栏杆。撕喊着自己都听不清楚的话语,感觉自己的大脑要炸掉,炸掉,炸掉……
“让他爬!让他爬!”
一个妇女疯了一般推开自己的丈夫,满脸泪痕的冲到我的面前,手指尖几乎戳到我的鼻梁。“你看看他啊!你好好的看看他啊!他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这都是你的错!这都是你害的!!!”
“不……不……”我绝望的哭泣着,手臂摇晃铁门的力量突然显得那么的无助。
“他以前是一个多么好的孩子啊,聪明、健康、开朗、自信……你看看他现在,他像条狗一样在地上爬,他在爬!你看见了没有???这一切!都是你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