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宁!"
听到那声呼唤,简宁下意识地收住了脚步,抬头望去,马路对面一辆白色的跑车嘎然而止,苏宇青甩上车门,朝著简宁飞奔过来。隔著滚滚车流、茫茫雨幕,苏宇青那一身的雨渍、一脸的焦躁,简宁还是看得清清楚楚,明知自己只是个替代品,被人牵挂的感觉,仍让他心头一暖。
"你到哪里去了?大家都在找你。"苏宇青脱下西服,遮到简宁的头上。
"我遇到一个人......"简宁看著苏宇青的眼睛:"他说我很像简宁,他叫韦明。"
苏宇青皱了皱眉,抓起简宁的手:"跟我回去。"
06
从简宁离开苏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七、八个小时,他以为自己已经走得很远了,然而上车之后,仅仅过了十来分钟,苏宇青的跑车就再次驶进了那两扇熟悉的大铁门,简宁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次出走不过是在绕著苏家兜圈子,如一头拉磨的笨驴,奔跑千里也不过方寸之地。
"你先去洗个热水澡,再好好睡一觉,有什么话,我们明早再谈。"把简宁送到房门口,苏宇青就这样把他交给了陈伯。
也许简宁水滴滴的样子太狼狈、太可怜了,苏宇青走后,陈伯对于简宁的再次归来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放好了洗澡水,便离开了浴室。跨进宽大的按摩浴缸,烫热的水流随即围裹上来,简宁不由打了个寒战,他仰面躺下,这次发现浴缸正上方的天花板上镶了一面偌大的镜子,隔著腾腾雾气,简宁不太确定镜子里那赤身裸体、面孔潮红的男子到底是自己还是另一个人。
也许是陈伯和面包一起拿来的牛奶起了镇静作用,也许是那之后服下的感冒药有安眠成份,也许仅仅是太累了,洗完澡,简宁吃了陈伯放在床头柜上的晚餐和药片,他没有再想韦明,没想苏宇青,甚至没去想那个简宁,连一个梦都没有,他便跌入了沉沉的深眠。
早晨醒来,简宁没有马上起床,他窝在被子里,把昨天的经历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越想就越觉得这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然而床边重重的幔帐、空空如也的书架提醒著他,他真的走进了一个看似不可思议的故事。
敲门声"笃、笃"地响起,简宁随口应了一声"请进",他以为那会是陈伯,没想到端著托盘走进他床边的人却是苏宇青。
"早。"变戏法似地将一个小餐桌支到床上,苏宇青把托盘里的果汁、蛋糕取出来,一样样摆到简宁的面前。
"我,我,"不习惯被人这样照顾的简宁,"我"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我还没刷牙。"
苏宇青失笑:"没关系,吃完再刷好了。"
这是简宁头一次在阳光下看到苏宇青的笑容。苏宇青笑起来,跟平时简直是两个人,绷紧的嘴唇一下子放松了,所有的线条都变得柔和。那种带点戏谑、带著宠爱的眼神,让简宁忽然间觉得耳热,他赶忙抓起蛋糕,妄图用食欲转移注意。
"你不必介意。"苏宇青顿了顿,再次开口时声音变得异常柔和,不用看他的脸,简宁也知道,他一定又笑了,只是这一次他的笑容不再是戏谑的,而是温情脉脉:"以前,周末的时候,简宁整天整天都赖在床上,早餐、午餐,甚至晚餐都是在这里吃的。这个人平时虽然自律,但骨子里是条懒虫......"
"跟我说这些干嘛?"冲口而出的话把简宁自己吓了一跳,苏宇青也重新绷紧了嘴唇。
"我是说......"简宁放下蛋糕,他有点尴尬,却不是很明白自己为什么尴尬:"我是说,简宁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昨天遇到的那个韦明,他说我跟简宁很像,性格、脾气几乎是一样的。他说的简宁,是你的简宁吗?我真那么像简宁?"
"我不认识韦明。当然,简宁的朋友我未必都会认识,但你和简宁的性格几乎是相反的。"苏宇青抬起眼睛:"跟我说说,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断断续续地,简宁把他的经历复述了一遍,说到抽烟那一段,他特地去浴室拿来了昨天的湿衣,翻出了那盒拆过封的香烟。
从头到尾,苏宇青一直静静地听著,等简宁全部讲完了,他才苦笑了一下:"我也很希望简宁只是失踪,但是,"他停下来说不下去了,过了好一会儿,苏宇青艰难地开了口:"他就死在我的怀里。"
"而且,简宁很会抽烟"苏宇青推开那盒在雨中泡得变形的廉价香烟:"这种牌子,他不碰的。"
只这一句话,简宁忽然觉得,另一个简宁离自己那么遥远。
"你先吃饭,待会儿我们去那家酒店看看。"苏宇青说著,站起了身来。
隔了一晚上,简宁已经忘了去酒店的路,好在苏宇青问了那家酒店的名字,便点点头,系上了保险带。二十分钟以后,跑车停在了酒店门口。有苏宇青陪著,前台小姐的态度殷勤了许多,然而翻遍了旅客登记簿,他们还是没能找到韦明的名字。谢过前台小姐,苏宇青找到了大堂值班经理。简宁对那个挂著职业微笑的胖子毫无印象,对方却立刻认出了他,据这位胖经理说,昨晚他就注意到了简宁:"这位先生在那边的沙发上坐了两个小时吧。"
看到他指的沙发,简宁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你看到跟我说话的人了吧?二十来岁,皮肤很黑的那个?"
胖经理愣住了:"我没记错的话,您一直是一个人坐著的,后来也是一个人走的。"
重新坐回车中,苏宇青调了调后视镜,尽量摆出轻松的样子:"如果你不介意,去医院复诊一下,好吗?"
在那位享受国家津贴的记忆专家的办公室里,苏宇青将事情合盘托出,当苏宇青说到,他给简宁取这个名字,把他留在家中,是为了纪念死去的同性情人时,简宁惊愕地阻止了他:"这是你的隐私,没必要说......"
苏宇青苦笑:"我是个自私的人,但还没自私到为了隐私牺牲别人健康的程度。"
老专家点头:"在这个房间里,不管你们说了什么,都会是永远的秘密。"
听完苏宇青的陈述,老人思索了一会儿:"我不是警察,所以我不知道真相到底是怎样的。不过,简宁,我们的大脑是很复杂的一个东西,一旦它受了伤害,出现任何的后遗症,都是有可能的。有的时候,强烈的幻觉跟现实会非常相似。"
"你是说,韦明只是我想象中的人物?"简宁皱眉:"这不可能,那绝对不是幻觉。"
"这只是我的假设,不过,这是我所能想出的最合理的假设。"老人顿了一顿,微笑著注视两人:"撇开医生的身份,我想说,替身游戏可不是什么好游戏。苏先生,止痛片吃多了可是会上瘾的。"
从医院出来,苏宇青没有回公司的意思,而是把车开到了一家僻静的餐馆,已经过了午饭时间,餐馆的露天阳台上除了他们再没别的客人,侍者上完菜,也微笑著告退了。
虽然满腹的疑团一个都没有开解,简宁的胃口却没有受到影响,苏宇青看著他大快朵颐的样子,不觉有些失神。
"你怎么不吃?"简宁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只好随便抓个话题。
"我在想,"苏宇青转了转葡萄酒杯,"你真的见过那个韦明吗?"
"我也知道,自己的脑袋受过伤,不那么可靠,而且一出门就遇到简宁的朋友,怎么说都太巧合了一点。所以,你们不相信,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简宁扬起脸,笑了笑:"但是,我相信自己的感觉。"
"简宁。"
"你大概很难体会。"简宁放下叉子,凝视著雪白的餐巾:"你看,我没有身份,没有朋友,连名字都不是自己的。我很孤独,我需要相信什么,也需要有人来相信我。如果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感觉,那我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不要说服我,因为你不是我。"
苏宇青怔怔地望著简宁,忽然垂下了眼帘:"对不起。"
听他这么一说,简宁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眼前的状况是够混乱的,可面对这一切,苏宇青也同样困惑吧。而且,他有什么错?没错,是他撞了自己,也是他是把自己领回家当成一个替代品。但那场事故只是意外,替身的事情,他也早把话说得清清楚楚,他没有强迫过自己什么,甚至没有要求过自己什么,因为自己的一句话,他扔下公司的事情,陪自己跑了半天,却还要跟自己说对不起。
"这不怪你。"简宁笑笑:"也许有两个简宁呢,说不定我跟那个简宁是亲戚,谁知道呢?"这样的解释显然太单薄了,他自己也不能接受,他尴尬地挠了挠头:"对了,你带著简宁的照片吧?我想看看他的样子。"
接过苏宇青从钱包夹层里抽出的照片,简宁微微一愣,那是一张两寸大小的证件照。简宁直觉地感到,情人间互赠的照片不该是这个样子,应该更加亲密,假如是女孩子会送艺术照或者生活照吧,当然简宁是男人,但证件照还是显得太生疏了。
照片上的男子跟简宁差不多年纪,虽然都是眉清目朗的男人,却谈不上相象,客观地说,简宁比他惹眼得多,如果说简宁是漂亮,那他就只是清俊。然而陈伯没有说错,他的气质是简宁难以企及的,即使困在两寸的证件照里,即使他淡淡地望著镜头,连表情都懒得贡献,简宁依然感到压迫,简宁很难形容他的目光,那是一种既洞达又凛冽的感觉。简宁想了半天,把照片还给苏宇青:"他一定很聪明。"
是的,就是聪明,那个照片上的男子,聪明到锐气逼人。
苏宇青没有说话,微笑著把照片收进了钱夹。
"陈伯很喜欢他吧?"
"怎么可能?"苏宇青摇头:"我是苏家的独子,陈伯最大的心愿就是看著我结婚生子,好去告慰我父母的在天之灵。遇到简宁之前,我是男女不忌的,陈伯虽然担心,但多少还有点希望。见到他之后,我的世界里就再也没了男人,也没有女人,只剩下一个简宁。你说,陈伯会喜欢他吗?"仿佛想起了什么,苏宇青笑了,他笑得那么温柔,近乎甜蜜,然而简宁知道那样的微笑只属于回忆:"应该说陈伯怕他吧。简宁就是那个样子。我常常想,也许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他征服不了的人。"
但他被死亡征服了,不是吗?简宁默默想著。
苏宇青忽然抬起头来,简宁以为被窥破了心事,一时有些做贼心虚,不料苏宇青问的却是另一件事:"陈伯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所以昨天你才会出走?"
"也不是......"简宁下意识地为陈伯辩护,苏宇青却摇了摇头:"我一出生就认识陈伯了,他会做什么,我还不知道吗?是我疏忽了,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他想了一会儿:"如果你愿意的话,到我公司来吧。当然你也可以找其他工作,但是去我那里不需要学历,也不需要工作经验,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的职位,但累积一些经验,对你的将来总有好处。"
07
三天后的早晨,简宁跟著苏宇青踏进了一栋地标性写字楼。等候电梯的时候,简宁从!亮的电梯门上看到了自己,穿著一身浅褐西服的他看起来比平日里成熟了不少,顾盼之间竟有几分优雅的味道。当初陈伯从一叠衣料中挑出这个颜色时,简宁还觉得太过沈闷,没想到穿在身上效果竟然意外的好,不得不说,陈伯虽然不喜欢简宁,替他选起衣服来倒还是相当的尽心。
然而出来做事,仅仅有一副出色的仪表是不够的吧,当然苏宇青说过,自己仅仅是作为他的私人助理进入公司,工作可以慢慢上手,并不需要应付太多的事务,但是想到即将开始的办公室生涯,简宁仍不免有些紧张。
"这样就很好,"发现简宁在偷偷自照,苏宇青微微一笑:"放松一点,我这个老板不吃人。"
简宁刚想笑,身后走来几个男女,见到苏宇青齐刷刷地鞠躬:"苏总,早。"
那一刻,对于苏宇青"总经理"的头衔,简宁才算有了个大体的概念,而"总经理助理"的概念,简宁是在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后才领会到的。是的,那是一间属于他个人的,三十来平米的,可以俯瞰整个商业区街景的办公室。
望著办公桌上刻有自己名字的崭新铜牌,简宁怎么都回不过神来:"这也太夸张了吧?我还是到外面去吧,给我一个隔间就好了。"
"隔间?隔在哪个部门?研发部?市场部?还是财务部?"苏宇青在办公桌上坐下,俯视著简宁:"不要把办公室想得太简单了,那些都是作战团队,没有战斗能力的人,哪个团队都不会欢迎,你还是先待在这里适应吧。等会儿我的秘书会把资料送过来,你熟悉一下公司的业务,顺便也想一下将来怎么发展。"
苏宇青的话合情合理,简宁却还是觉得不安:"没必要为我准备这么大的办公室......"
"这个啊,"苏宇青站起来,"这原来是我合伙人的办公室,拆伙以后就拿来堆资料了,你就当自己是一卷资料吧。"
简宁没有想到,他真的会变成一卷资料,就算不是真的资料,整天埋在一堆看不完,也看不懂的宗卷里,他跟那些留之无用,弃之可惜的资料也没有太大的区别。苦读一天的成果是他终于知道苏宇青是干什么的了,简单地说苏宇青就是一个卖药的,当然用资料上的话来说就要复杂得多,比如:"泰和制药公司集药物研发、制造、销售于一体"等等、等等。
回家的路上,苏宇青一边开车,一边问简宁有没有找到感兴趣的方向。
"我不知道,看什么都觉得很难。"简宁苦笑:"对了,我今天开了电脑,试著打了打字,发现自己打字很慢,许多字甚至都拼不出来。"
"这没什么,"苏宇青握著方向盘,眼神淡然:"大夫说过,你大脑的记忆区受了伤,失去一部分技能也是有可能的,慢慢来,总会恢复的。"
"是吗?"简宁笑笑,手指在车窗上无意识地划著:"你说我是忘了,还是真的什么都不会做呢?说不定我以前是个小偷,也许是流浪汉,也许我连中学都没有念过,也许我就是个废物,所以才没人找......你看,像我的人都有人惦记著,不管是你的简宁,还是韦明说的那个简宁,只有我,是没有人要的......"
"吱──"跑车停在了路边。简宁疑惑地看了看车外,却发现还没有到苏家,这条僻静的小街上也没有什么商店,他不知道苏宇青要做什么,扭过头去,却发现苏宇青正望著自己。天已经快黑了,车顶灯投下的黄光稀薄柔软,根本无力抵抗窗外的夜色,在那一片淡黄的光晕中,简宁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
"啪──"顶灯被关上了。
还没来得及适应突如其来的昏暗,如意料之中的那样,简宁的唇被堵住了。
08
那是一个深长而疯狂的吻,最初的几秒,简宁甚至感到恐怖,苏宇青的唇舌炽热如火,狠狠地碾过来,似乎要把简宁压碎。简宁试图挣扎,嘴唇脱逃的瞬间,他听到苏宇青的低语:"我会要你。"
"我要你。"叹息似的重复著这句话,苏宇青托住简宁的后颈轻轻摩挲,随著他手指的动作,一股酥麻的暖意从耳后扩散开来,简宁不禁打了个寒颤。苏宇青笑了,轻轻吻住简宁的睫毛,接著是鼻梁、脸颊,再到嘴角......那些吻轻浅而细碎,然而每一次碰触仿佛都带著宠爱。简宁有些恍惚,当苏宇青的舌尖再次挑开他的嘴唇,那温热到令人麻痹的感觉让他觉得他真是被需要著的,如同一只掉进蜜罐的小虫,他渐渐在甜腻里沈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