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星光很好,简宁拖了把凳子到阳台上,抱著膝盖坐了很久。晚风拂动窗帘,长长的流苏水草一样飘摆著,简宁忽然觉得窗帘后的房间不是空的,那儿住著一个模糊的影子,阳光照不到他,然而一旦入了夜,熄了灯,他就回来了,重新占据了那华丽的房间。
简宁摇摇头,甩掉这奇怪的想法,扭过脸朝花园外头眺望,林荫路上早亮起了路灯,金黄的光晕掩在梧桐叶里,温暖而叫人安心,简宁叹了口气,仅仅过了一天,他已经开始怀念医院,怀念嘻笑的小护士,怀念那间充斥著消毒水味的六人病房了。简宁后悔自己接受了苏宇青的建议。一无所有固然凄凉,可要是陷进一段莫名其妙的纠葛里,只怕就更糟了。他暗暗下了决心,等苏宇青一回来,他就跟苏宇青说,他要离开。
一旦有了决定,简宁顿时觉得轻松起来,他盘算著租房子、找工作的事情,不知不觉竟靠著椅背睡了过去。仲春天气,白天尽管温暖,后半夜却起了风,简宁睡得迷迷糊糊的,虽然感觉到冷,却懒得爬起来进屋去睡,只是缩了缩脖子,依然蜷在椅子里。
朦胧间,他听到轻轻的脚步,身上被罩了一层东西,蹭著下巴,绒绒的、暖暖的,像是一条毛毯。简宁睡得糊涂了,只当自己还在医院,他舒服地打了个哈欠,正想谢谢护士,睁开眼,看到的却不是白色的病房,而是一道黑影,逆著光,简宁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只觉毛骨悚然。
"啊!"
简宁听到自己的惊叫,与此同时,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简宁,是我,苏宇青。"
"你怎么在这儿?吓死我了。"简宁拍著胸脯,惊魂未定。
苏宇青往后退了两步:"抱歉,我看到你这么睡著,怕你受凉,所以从那边的阳台翻过来了。"
星光下,苏宇青的人和他的声音一样镇定无害,简宁舒了口气:"没事,是我自己神经过敏。对了,你从阳台翻过来?不会吧?"简宁说著,放下毛毯,趴到阳台边好奇地张望,虽然两个阳台只隔了一米左右的距离,可这里到底是二楼,而且看苏宇青西装革履的模样,实在不像是会翻阳台的人。
"要我再翻一遍吗?"
苏宇青的话让简宁一怔,淡淡的星光洒下来,苏宇青的牙齿在暗处闪著白光,简宁意识到他在笑,这是苏宇青的幽默吗?简宁想了想,也笑了:"下次吧。"
话一出口,他马上就后悔了,什么叫下次,自己不是决定离开了么,简宁揉揉头发:"哦,对了,我想跟你说......"
"简宁,"苏宇青打断了他的话:"你猜到了吧,这个家里曾经有过一个简宁。"
苏宇青抬起眼,望著简宁,黑暗中他的双眸宝石一样闪亮,然而简宁可以感觉到,那两道明亮的目光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或者说它们洞穿了自己,也洞穿了拖著流苏的窗帘,苏宇青注视的是那间卧室,是卧室里看不见的主人。
"他活著的时候,曾在这个房间住过一年,天气好的时候,他会搬一把凳子在阳台上看书,有时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天黑了也不醒。我就从那边的阳台翻过来,帮他盖上毛毯。简宁。"苏宇青垂下头,简宁听得出他的声音都在颤抖:"我爱他,我爱简宁。"
"我得走了。"简宁掀开窗帘,大踏步冲进房间,屋里太黑,一时之间,他找不到背包,也摸不到开关,慌乱中他差点绊倒,苏宇青想去扶他,却被他推开。
"简宁!"
"别叫我!"简宁一屁股跌坐在地,落地灯被他殃及,摔到地上,洗礼哗啦响成一片:"你想干什么?为什么给我取这样的名字?如果你以为我失忆了,就可以拿来随便补缺,那就错了!"
"我不想拿你补缺!没有人能代替简宁。"
"咚"地一声,苏宇青跪倒在长毛地毯上,借著窗外的微光,简宁看到他的肩膀急促地起伏著,他的声音近乎哽咽:"简宁不会回来。我很清楚,我比谁都清楚。但是......这样的日子太难熬了。我不要你做替身情人,我不会做任何违背你意志的事情,我只求你留下来,这样我可以叫他的名字,我可以听到别人叫‘简先生',晚上回家的时候,我可以看到他的房间有灯光。我要的仅仅只是这样......"
简宁怔怔地望著苏宇青,苏宇青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脸孔,然而他撑在地上的双手指节发白、青筋跳动,怎样的痛苦才可以把一个骄傲的男人逼成这样?简宁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爱过,但这一刻,他忽然羡慕起另一个简宁。也许能证明一个人活过的,只有生者的爱情,比起他这个无人认领的活人,死去的简宁何其幸运。
"我太痛了。帮帮我,简宁,帮帮我。"
"你在骗自己。"简宁叹了口气:"止痛片不治病的。"
"能止痛就好。"苏宇青苦笑一声:"我的病永远不会好的,我也不希望它好。我只希望你能用他的名字,陪我一段时间。我不会干涉你的生活,你可以去找你的亲人,也可以去工作。如果有一天,你恢复了记忆,或者找到了亲人,又或者你厌倦了这里的生活,你可以随时离开,我绝不阻拦。"
简宁沉默著,苏宇青从他的沉默中看到了希望,他抬起头,紧盯著简宁的眼睛。"到那时候,假如你需要一个身份,不管是合法的,还是非法的,我都可以帮你办到。"
简宁望著这个男人,一旦谈起条件,苏宇青又变成了那个自信的商人,他说可以,就是可以,金钱、法律都不是问题。这是一笔怎么看怎么划得来的交易,然而简宁的直觉告诉他,事情不会这样简单。
"好。"可是,简宁还是这样说,他暗暗叹了口气,苏宇青也许不会知道,使天平倾斜的并不仅仅是最后一个砝码,其实痛苦远比承诺更加有力。
04
第二天清晨,简宁在早餐桌边见到了苏宇青。苏宇青一边翻著报纸一边喝牛奶,听到简宁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道了一声:早。阳光从落地窗外洒入,替他的衬衣镶上一道金边,苏宇青的目光平静得近乎于淡漠,简宁不禁一愣,眼前的苏宇青和昨夜那痛苦不堪的男人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今天上午你不出去吧?我约了裁缝,他会帮你做几套便装。"
说完这句话,苏宇青便离开了餐厅。简宁叼著片面包,目送苏宇青的跑车驶出院门,他忽然意识到,只有在黑暗中,苏宇青的目光才会由淡然变得炽热,夜色中面目模糊的自己是否跟死去的简宁有几分相似?
裁缝是九点到的苏家。虽然苏宇青说过,只是做几套便装,然而裁缝搬出的衣料样板还是让简宁看花了眼,好在无论是款式、衣料还是服装的套数都由陈伯决定,简宁要做的只是站在那里,等著别人量体裁衣。
送走裁缝,简宁拿了本杂志在起居室翻,陈伯端来了咖啡,站了一会儿也没有走开,简宁觉得奇怪,从杂志上抬起头看了看他。
"简先生以前也常在这里看杂志,不过他很少看中文。"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陈伯歉意地一笑:"我是说过去的简先生。"
简宁微微一怔,随意便意识到,陈伯大概已经知道了自己和苏宇青的交易,但即便如此,陈伯也没有必要故意提起另一个简宁。简宁看得出,陈伯的这句话不过是个引子,后头还有文章,他搁下杂志,笑了笑:"我们很像吗?"
"要看怎么说了。单论外表的话有七、八分像,不过气质完全不同。"陈伯顿了顿,目光停在简宁的两条腿上,简宁被他这么一看,才意识到自己贪图舒服,把腿架到了沙发扶手上,他挠挠头,尴尬地收回了两条长腿。
"其实您不必介意的,在这个家里,您尽可以怎么舒服怎么做。"陈伯微微一笑:"您看,这就是您们不一样的地方,您会因为我的目光动摇,而简先生绝不会,他永远是对的,不管做了什么。"
"呃,"简宁眨眨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说实话,今天早晨见到您我很惊讶,我以为任何头脑清醒的人都不会愿意做别人的替身。我不知道少爷是怎么劝您留下的。但如果我是您,我会离开。简先生的角色,您不可能胜任。"
陈伯的坦率倒叫简宁失笑,他抓抓头发:"我想你是误会了,我只是在这儿暂住,我不想扮演谁,更不想代替谁。"
"您的想或不想根本决定不了什么。"陈伯弯下腰收拾托盘,阳光在盘沿反射出刺目的银光,简宁听到老人的声音,暗哑低沉,如同诅咒:"少爷疯了,跟他一起发疯,后悔的只会是您自己。"
这天中午,厨房开出的是一桌中餐,也许是对上午的言行感到懊悔,也许是已经完成了告诫,陈伯不再时时刻刻侍立一旁,帮简宁布完菜,他就离开了饭厅。目送老人远去的背影,简宁举起筷子,长长出了口气,总算可以吃一顿饱饭了。
然而人是复杂的动物,除了吃饭,还有许多需要,需要聊天,需要沟通,也需要诚恳的微笑,可是在这栋漂亮的花园洋房里,以上需求都成了奢想。简宁在小洋楼里晃了一个下午,仆人们遇到他,都会站住欠身行礼,可从那些紧抿的嘴唇上,简宁读出的是显而易见的拒绝。
百无聊赖的简宁回到自己的房间,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洒了一室,空荡荡的书架上,只有凝固的光影。简宁打开玻璃门,下意识地抚摸那些温暖的木格,曾经这里摆过什么样的书?会看这些书的简宁又是怎样一个人呢?仅凭苏宇青和陈伯的只言片语,简宁勾勒不出他的模样,可是他所带来的压迫感却是那么的清晰。无论如何,有一句话陈伯还是说对了,任何头脑清醒的人都不愿意做别人的替身。简宁想了一会儿,还是下了楼,朝苏家的院门走去。
见到简宁,看门的老头倒是一脸关切,问他去哪儿,要不要把司机叫来。简宁笑著摇摇头:"我去买包烟,就回来。"t
简宁沿著林荫道走了五分钟,拐角有家便利店,他真的走进去,买了一包烟。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抽烟,喜欢哪个牌子,就随便指了一包。付钱的时候,简宁瞥见钱包里夹著的那张支票,苏宇青的签名很好看,比这还好看的是支票上那一串数字,这是他失忆的代价,那串数字买断了他的过去,但不该附带未来。
走出便利店,简宁招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开去了附近的警察局。虽然他没带任何证明材料,但漂亮脸蛋就是一张通行证,女警官对这个自报失踪的帅哥完全没有免疫力,把能调到的失踪人员资料全调出来了,到了最后连通缉犯,在逃犯的资料都调出来了,却没有一个能让他对号入座。
"真的没了,就剩无名尸体没对过了。"女警官的话,掐灭了简宁的希望。
05
走出警察局的大门,简宁发现才一会儿的功夫,居然已经变了天,灰色的雨幕直落下来,上午的好天气仿佛只是一个乱梦。简宁拦下一辆出租车,坐进去,才发现自己没有目的地,想了一想,他让司机把车开到了附近的酒店。
在酒店的大堂里,简宁坐了很久,没有证件,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开房,当然,凭著这张脸,或者花些钱,未必就没有通融的可能,但是他不想那么做,他只想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地方静静地待上一会儿。
形形色色的客人从简宁跟前经过,有人在他身边坐下,接著又走开,只有一个男人在他对面坐了很久,简宁直觉地感到对方在看自己,他抬起头,那人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男人说著,递过来一支烟。跟洁白的牙齿相映成趣的是,他的肤色很深,近乎古铜,要不是有一头短短的黑发,外加一双黑得纯粹的眼睛,简宁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中国人。
"我有烟。"简宁掏出自己的香烟,叼上一支。
男人又笑了,俯身过来,帮简宁点火:"真有意思。我第一次给他烟,他也是这样拒绝的,而且也是这样面无表情。"
听男人把自己形容得跟个怪物一样,简宁不觉有些好笑,要不是现在正情绪低落,他倒愿意跟这个人聊聊,对方也许在说谎,也许这只是一种搭讪的手段,不过他笑得还算诚恳。
"那个家伙其实不太会抽烟,一不留神就会咳嗽......"男人还在唠叨,仿佛是在配合他的解说,简宁猛吸了一口烟,接著就惊天动地咳了起来。
"天!你不会抽烟。"男人一边帮简宁拍背,一边夺下了那支烟。
简宁推开他:"没什么,我呛了一下。"
"不会吧。"男人大笑起来:"连借口都是一样的。你到底是谁啊?"
这个问题问得好,简宁也很想知道。
只可惜,他接下来的台词,彻底打消了简宁的好奇:"我的房间就在楼上,上去坐坐吧。"
简宁起身就走,不过不是走向电梯,而是走向门外。
一出酒店,冷风卷著雨点便扑了上来了,简宁本想等车,男人的喊声却追了过来:"喂!喂!"
简宁心一横,车也不等了,直接冲进了雨中,没跑多远,那个男人竟喘吁吁地拦到了他的面前:"你误会了吧!我没别的意思,你真的很像我的朋友,长相虽然不同,但神情、脾气都很像。我那个朋友失踪了......"
听他这么一说,简宁倒笑了,真有意思,他丢掉了自己的身份,却突然跟别人像了起来,这个也像,那个也像,他到底要做多少人的替身呢?一个简宁已经够了,这会儿又冒出来一个,这算什么?
"我叫韦明。"男人干脆站定了,伸出手来:"你叫什么?"
"我不想认识你。"绕过这个自称韦明的家伙,简宁朝街对面走去。谁知韦明的韧性真不是一般的强,竟然在马路中间一把扯住了简宁。往来的车流因为这个插曲被打乱了阵脚,焦急的喇叭声响成一片,在那一片嘈杂的鸣响中,韦明的手机也响了起来,他看了眼腕表,恨恨跺脚:"我有事,必须得走了。你记一下我的电话......"
韦明报出的那一长串数字,简宁根本没去记,他暗暗攥紧右拳,终于在韦明报出最后一个数字时,挥出了狠狠一击。
"真狠!你怎么什么都跟他一样?!"韦明跌坐在地上,那表情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欣喜:"给我打电话。"他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穿过了马路,到了街沿,又回过头来朝简宁挥手。
"真是个疯子。"简宁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我那个朋友叫......简宁......"
大雨把韦明的声音冲得支离破碎,但是简宁听清了,尤其是最后两个音节。他怔了怔,随即冲了出去,汽车喇叭再次响成一片,然而已经迟了,等简明穿过了马路,街那头只剩下漫天的雨幕,韦明早不知去了哪里。
简宁跑回了酒店,但是酒店的登记簿上找不到韦明的入住记录。前台小姐的眼神越来越古怪,简宁抱歉地笑笑,转身离开,他很清楚,浑身滴水、狼狈不堪的自己看起来实在是非常可疑。
夜色越来越浓,走在大雨瓢泼的街头,简宁的心里乱成了一团。韦明说的那个简宁,是苏宇青的简宁吗?为什么苏宇青说简宁死了,韦明却说简宁失踪了?自己真有那么像简宁?可是,陈伯说过,自己跟简宁除了长相,其他方面则完全不同,而且很难想象陈伯口中的简宁会有韦明这样的朋友。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跟简宁到底有没有关系?如果有,那又是怎样一种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