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人————朱雀恨
朱雀恨  发于:2009年12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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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冬日的阳光惨白刺眼,他眯了眯眼,刚要戴上帽子,急刹车声已经响起,身体被撞飞的那一刻他并不觉著痛,只是想:一切都结束了。
  醒来的时候,他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动了动,手脚居然齐全,摸摸脸,才发现脑袋上缠满了纱布,变成了猪头。
  "24床,你醒了!"护士冲过来:"感觉怎么样?口渴吗?哦,差点忘了,你才动过手术,不能喝水。"她掏出手机,热切的目光烫得死小鸡:"你叫什么名字?家里电话是?"
  居然用手机联系病人家属?护士的公而忘私叫他感动。
  "我的名字?"他努力眨眼:"呃......不记得了。"
  接下来的两个月,他的病床比医学院的解剖台还要热闹,主治医师来过了,脑外科主任来过了,最后,连享受国家津贴的记忆学专家都来了。
  老专家的谆谆教导中,实习的小医生们刷刷刷记著笔记。
  "这是一例典型的逆行性遗忘症,由于车祸造成的脑损伤,患者失去了身份记忆,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家人、过去的经历,但他的常识记忆没有受损,也能形成新的记忆。"
  "24床,"老头转向他,笑容和蔼:"日本的首都是哪里?昨天晚上你吃了什么?"
  "日本首都是东京。昨天的晚饭么,"他掰著手指,开始细数:"王护士煮的明虾,李护士做的鲈鱼,张护士的妈妈送了香蕉蛋糕,还有,"他抬头,实习医生里一个美女红透了脸,他倒笑得大方:"陈医生,谢谢你的寿司卷。"
  老头愣了半天,开始诡异地咳嗽。
  他无比同情地目送医生们离去,其实他觉得自己更值得同情,窗外冬日的阳光暖得像只温柔的手,而他却被困在床上。
  他打了个哈欠,翻开昨天的晚报。在副刊的中缝,他找到了那则寻人启事。一般而言,寻人启事的照片都有神奇的效果,不是像白痴,就是像逃犯,然而眼前这张却是个例外,即使报纸的印刷不够精良,即使缠著一头纱布,照片上的男人依旧亮眼。
  当然这也不足为奇,真要帅得没边,上不上照根本不是问题。他很清楚,因为他就是这张脸的主人,虽然他并不适应。
  第一次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他只觉得荒唐,这张脸优雅俊朗,近乎完美,却跟他格格不入。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失忆人往往会遇到自我认同危机,他需要时间,需要适应。
  他笑,他说:我需要知道自己是谁。
  于是报上登出了这则寻人启事,一登就是两个月,从未间断。寻人启事的费用当然不是他出的,护士跟他说过,他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口袋里只有一些零钱,皮夹是空的,没有证件,也没有信用卡。替他付住院费、寻人启事费的是交通事故的肇事者,一个叫苏宇青的男人。
  他没见过苏宇青,护士们却见过。据说他刚做完手术的那个晚上,苏宇青守了他一夜。护士说起这件事,一脸的微笑:"他那么紧张,我还以为他是你哥哥呢。"
  "能不紧张吗?"他笑:"我死了,他就不是交通肇事,而是过失杀人了。"
  话是这么说,对于苏宇青,他并不反感,甚至挺想见一面的。然而,不知是因为内疚,还是因为工作繁忙,苏宇青再没来过医院,苏宇青的秘书倒来得很勤,隔个两、三天必然出现,问问治疗情况,再送上些水果或是营养品。
  等他可以下地的时候,苏宇青的秘书带来了两套运动装,从款式到质料都很舒服,优雅而不张扬。秘书说,这是苏宇青亲自选的。他笑笑,没说什么,第二天却早早地换好了衣服,出去小跑。
  跑完步回到病房,他发现屋里多了一个花篮,密密匝匝全是纯白的玫瑰。护士兴奋得脸都红了:"漂亮吧!苏先生送来的。真不巧,人才走。"
  他快步冲到窗边,护士也跟了过来,指住一个刚走出病区大楼的男子:"就是他。"
  隔了十几层楼,他看不清苏宇青的面目,只知道那是个高个男子,穿的是灰色的西服。苏宇青走向一辆白色的跑车,拉开车门,却又停下来,抬起头,朝病房望了过来。
  他不知道苏宇青是不是在看他,有没有看到他,反正那几秒钟里,他一直盯著苏宇青。
  随著车门的合拢,白色跑车飞驰而去。
  "真爱开快车,"他吹了个口哨,"难怪我倒霉。"
  02
  医院的柳条渐渐泛绿,他也慢慢恢复了健康,记忆却没跟著恢复,医生说这个急不得,巧的话,几个月就恢复的人也是有的,不巧的话,医生没说下去,显得有些为难。
  他笑:"那也挺好,说不定我欠著一屁股债呢,这下好,不用还了,还没心理负担。"
  虽然这么说,其实他很清楚,他不可能欠著债。报上的寻人启事登了那么久,连电台、电视广告都发过了,可几个月来,除了推销保险的、打骚扰电话的,没有任何人找他,他要真欠了债,哪能那么太平?
  护士们有时会一脸怜惜地看著他:"这么帅,怎么连个女朋友都没呢?早知道,我来冒领了。"
  他照例笑笑,心里却有些空虚。刚知道自己失忆的时候,他并不著急,毕竟失忆的只是他一个人,他相信总有人记得他,会来找他,给他一个名字。然而没有,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狐朋狗友,也没有红颜知己,连个债主都没有。他不禁要怀疑,我算个什么东西?
  既然谁都不来找他,他决定去找他们。可是从哪里著手呢?他车祸时穿的衣物沾了血污,都被处理掉了,唯一留下的是个空空如也的钱包。参加急救的护士告诉他,他被送到医院时穿的是牛仔裤、黑色羽绒服,从头到脚都是最普通的装扮,扔到人堆里即刻湮没的那种。
  "你大概感冒了。"护士想了想:"我记得你戴著口罩的。"
  虽然没什么头绪,他还是溜出医院,去了车祸的现场。那是一个十字路口,车流如织,他沿著四个方向都走了一遍,意料中的,没有唤起任何记忆。他有些沮丧,却没有放弃,以后的日子,他天天到这个路口报到,每一家便利店、每一个书报亭他都问过了,没有人记得他,他最大的特色就是这张脸,戴上个口罩,谁还记得住呢?
  天越来越暖,出院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护士们很替他著急,他没有学历、没有身份证,连个名字都没有,出院以后该怎么办?别说找工作,就是租个房子,也得要证件啊。看著她们忧心的样子,他觉著温暖,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我干脆留这儿吧,给你们做勤杂工,好不好?"
  护士们啐他。几个月的时间,足够让他的光环退色,她们一致认为他昏迷的时候最最英俊,他听了哈哈大笑,是,昏迷的时候,想象的余地最大,他可能是总裁,可能是明星,可能是王子。而现在她们都看透了,他除了美貌,一无所有,内容与包装严重不符。
  即便这样,真有护士去跟院长商量了。小护士跟他说,医院愿意收他做临时工时,他愣了愣,然后从苏宇青送的水果篮里挑了个最大的猕猴桃,剥好了,送到小护士嘴边。
  他笑眯眯地看著小护士吃完猕猴桃,告诉她:他不会留下,不过在这儿住的日子很开心,这一下撞得很值。
  离出院还有三天,苏宇青来了,跟他一起来的是个律师,两人差不多年纪,都穿著西服,然而在他们自我介绍之前,他朝其中一个伸出手去,笑著问:"苏宇青对吧?"
  对方的眼角微微一跳。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扣掉十分印象分,这么紧张干嘛,他又不是勒索犯。
  他给苏宇青打了八十九分。他知道,即使再加十分,苏宇青也当得起。苏宇青长得不算太好看,却让人怎么瞧怎么舒服,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妥帖的,从头发丝到睫毛尖,讲话的语气、站立的姿势,都那么得体,沈稳理性,略微冷感,却淡漠得恰到好处。
  医院的葡萄架下,律师把协议书和支票一起放在石桌上。赔偿费开得很慷慨,医疗费、营养费之外,还给了一笔丰厚的补偿金。他算了算,够他坐吃山空好几年的。他笑笑,拿起钢笔,突然犯了难:"叫我怎么签?我没名字。"
  律师的周到果然是一般人难以企及的,居然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盒印泥。这下他真笑了,够反璞归真的,连按手印都用上了。
  "怎么来?左手?右手?全掌,么指?还是食指?"他对著印泥,跃跃欲试。
  "听说你还没联系到家人,"苏宇青挪开印泥:"以后怎么打算?"
  他抱起手臂:"你想说什么?"
  "如果你愿意,可以去我家。"苏宇青拿起支票,直接递到他面前。
  律师眼皮直跳:"苏先生,协议书还没签。"
  他接过支票弹了一下:"你家地方够吗?我要独立卧房,带洗手间。"
  "三天后我来接你。"苏宇青站起来,仿佛想到什么,顿了顿:"如果你不介意,我叫你‘简宁'吧。"
  "简宁?"他不喜欢这个名字,跟他的脸一样,这个名字太精致,与他格格不入,可是至少这是个人名,比"24床"好得多了,不能名副其实,名符其表也是不错的吧,这年头谁管你骨子里是什么呢。
  他这样想著,抬起头望向对面的苏宇青。一阵微风从葡萄藤间穿过,斑驳的阳光也跟著摇曳生姿,在那片金绿交错的光影里,苏宇青的浅灰西装显得格外寂寞,两人的目光碰了一下,苏宇青立刻移开了视线。他笑了,忽然下了决心:"好吧,就叫简宁。"
  三天之后,苏宇青如约来接简宁出院。跑车还未停稳,一条人影已扑了过来,苏宇青心里"咯!"一下,下意识地猛踩刹车,车轮与地面急速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喂,你怎么了?"
  听到问话,苏宇青从方向盘上抬起头,半开的车窗外,简宁正弯著腰一脸关切地望著他。
  看到苏宇青苍白的面色,简宁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我吓到你了吗?真对不起。"他揉揉脑袋,尴尬地解释:"我天一亮就办好出院手续在这里等你了,看到你来实在太高兴了,所以一下子就冲了过来。哈哈。"
  苏宇青暗暗叹了口气,认命地打开车门。这样的局面谁都料不到吧,那一场车祸给肇事者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被害人却逍遥事外,照样迎著跑车横冲直撞,看来失忆倒也不全是一件坏事。
  "总算出院了!"简宁跨进车里,把背包往后座上一扔,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再住下去我都要发霉了,发的还是青霉,百分之百的青霉素。"
  望著后视镜中简宁灿烂的笑脸,苏宇青却没有笑,他挪开目光,望向前方:"简宁。"
  "嗯?"
  "系上保险带,我们回家。"
  苏宇青的家离医院并不远,同属这城市最中心的区域,只是这个社区更幽静、更高级,相应的,地价也更加高昂。跑车驶进铁门,简宁瞪大了眼睛,他简直不敢相信,在这个寸土寸金,公寓高得鸟都飞不过的地方,居然藏著一个静谧的花园。迎面是一片平展展的绿茵,路边的花圃里种的全是纯白的玫瑰,秋千、长椅,乃至三层的小洋楼也都是白色的。小洋楼很有一些年头了,墙上布满了藤萝以及岁月的印痕,白得陈旧,也白得有根有底。
  苏宇青的车一停,就有仆人迎了上来,帮著拉开车门。苏宇青头也不点地下了车,简宁却不习惯这样的排场,被人毕恭毕敬地盯著,他连车都不会下了,仓惶间脑袋直往车门上撞去,却有一只手提前垫在了那里。
  简宁感激地朝这只手的主人望去,原来是一个腰板笔挺的老者,老人见他抓著个背包,微笑著伸出手来:"先生,我来帮你拿。"
  简宁虽然失忆,敬老尊贤的古训却刻在心底,他死死抱住背包,怎么都不肯交出去。两人正僵在那里,苏宇青叫住了老人:"陈伯,他不习惯这样,让他去吧。"转过脸,又对简宁说:"这是管家陈伯,以后你住在这里,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他。"
  简宁叫了声陈伯,笑著自我介绍:"我是简宁。"
  那两个字说出去,仿佛有一股魔力,在场的人全都安静下来,齐刷刷地望向简宁。陈伯像是想笑一下,借以缓和紧张的气氛,终究也没有笑出来。
  简宁直觉地感到尴尬,苏宇青搭住他的肩膀,语气平静:"他叫简宁,我帮他取的名字。"
  03
  喝了杯咖啡,苏宇青开著车回公司去了。临走的时候,他对简宁说:"我知道你有话问我,不过现在我没时间。假如我回来的时候你还没睡,我们可以谈一谈。"
  于是这天中午简宁一个人在餐厅吃了午饭,不过说一个人其实并不确切,因为自始至终陈伯都在一旁站著,随时为他斟上咖啡。简宁并不讨厌西餐,但被人这样过分周到地服侍,却叫他胃口全无。他试著请陈伯坐下来,或者去做别的事情,陈伯却始终微笑不语。面对这样的老人,简宁只好彻底投降,他匆忙干掉牛排,放下了餐刀。看著一口未动就被撤走的牛尾汤、红酒鸡,简宁欲哭无泪,显然陈伯并不明白,殷勤的目的是让客人舒服,而不是吓得他饿著肚子。
  同样吓了简宁一跳的还有他的卧室。对于习惯了六人病房的简宁而言,那一百多平米的房间已经不能用"间"这样的量词,而是得用"套"来形容,事实上,那也确实是一套房间,起居区、工作区、会客区一应俱全,只是各个空间并不隔断,而是靠别致的摆设加以区别。
  看得出来,这套房间是因为简宁的到来而匆匆布置的,书架上、衣柜中空空如也,窗帘、床单,乃至软垫也都是新摆上的,有些地方甚至还留有折痕,然而那些厚重的丝绒、华贵的流苏,再配上一屋子维多利亚风格的古董家具,营造出的是竟欧洲宫廷一般陈旧、阴郁的气氛。这间奢侈的大房间,简直比陈伯还要叫简宁局促不安。
  简宁试图反抗:"我一个人哪住得了这么大的房间?"
  然而他的抗议太微弱了,立刻被陈伯礼貌的微笑扑灭:"是少爷吩咐的。"老人推开落地窗,把简宁领到露台上:"看,阳台正对著玫瑰花圃。这里和少爷的卧室是整栋房子景观最好的两个房间了。"
  "苏宇青的卧室?"简宁下意识地朝隔壁的阳台望去。
  陈伯笑著颌首:"是,那就是少爷的卧室。"
  午后的阳光照耀著花圃,纯白的玫瑰初初绽放,丝绒般的花瓣烂漫如银,连空气都染上了挑逗似的甜香。那样的味道让简宁晕眩,他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很显然他被安排住进的不是客房,而是主人的房间,更确切的说,是女主人的卧室。
  简宁不觉失笑,这简直是童话故事的情节了,糊涂的灰姑娘撞上皇家马车,被白马王子领进玫瑰城堡,然后呢?从此两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故事近乎完美,但灰姑娘的性别有点问题,更蹊跷的是,灰姑娘顶著一个有魔力的名字。简宁相信,陈伯他们听到他名字时的惊愕绝非偶然。
  "陈伯,是不是还有一个叫简宁的人?他到底是谁?"
  显然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陈伯微微欠身,笑得滴水不漏:"少爷会告诉您的。"
  晚餐的时候,简宁没有下楼,借口累了,待在自己的房间,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午饭时的折磨。陈伯来敲了好几次门,先是送上三明治牛奶,接著又问要不要请医生。简宁不胜其烦,最后干脆连门都锁了,关了灯假装睡觉。跟陈伯说话,除了让他紧张之外,根本不会有其他收获,简宁头一次发现,嘴巴严、讲礼貌都是可怕的人格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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