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寂静宁馨的氛围之中,莫诀一直凝视着白色的婴儿床,他的唇角噙着微微的笑,最终,他伸出那白玉般的指尖轻轻地摇动婴儿床上挂着的小铃铛……清冷的晚风,相送摇曳这悦耳动听的铃声,直直到达人最柔软的心底。
这一刻,简古明站在原地失了神,他无意识地侧首看着身旁的风无释,蓦然想起,他们曾说过他们在这千年里,似乎只有他们自己。孩子和家庭,平凡人拥有的权利之於他们而言,那是多麽幸福的定义和字眼──总是淡漠的莫诀都这样重视这个孩子,那,无释呢?他拥有的孩子呢?简古明沈默了,他的喉咙微哽,左手抚触着腹部。
他犯下的某些错误,说真的,也许是太过残忍了。
“看来,我这叔叔还真是多事。”风无释自嘲地啐了下,他指的是他准备的东西都成了多余。莫诀收回了视线漫不经心地瞟了他一眼,也看到了他存放在法阵里的大堆物品,有点小小的意外,但也并不吃惊,估计他们今天下午就是去挑这些了。
“那就先放着,或许下次我们的小孩还能用,反正东西也都是你挑的。”简古明低着头含糊其辞地说着,他说完撑按着疲酸的腰骨缓步朝莫诀走去。风无释就犹如遭受雷击似地僵立着,他错愕地注视着简古明有些笨重的背影,他难以置信地掏了掏耳朵,使力拍了拍脸确定他刚刚没有产生幻听……
“累吗?”莫诀温柔地笑问道,享受着心灵的悸动和满足,他自然地握住简古明的手将他拉抱进怀里,在他摇头时从他的额心亲吻到他的嘴唇,手心细细摩挲着他的肚子,又问:“那孩子乖不乖?”
“嗯,挺乖的,也没怎麽踢我。”侧坐在他的大腿上,简古明摸了摸鼻子,他眯起眼睛望着窗外的夕阳,举起手遮挡了那眩目的光芒,接着,他惬意地又回头对着莫诀笑了。
“那就好,无论如何,我们要一直在一起。”莫诀轻笑着说,简古明迷恋着凑前轻吻他清俊的眉宇,柔软的嘴唇吻上了他额心那点血红朱砂,深情地舔吻着。许久许久,最後简古明倏地愣住了──
“莫诀……”简古明怔怔地叫唤,他的指尖摸触着唇上的湿意,低眼一看,竟是触目惊心的血迹,他猛地又抬头看向莫诀,这才发现──他眉心的朱砂仿佛变成了伤口,一个深不见底的小伤口,它正快速地渗着鲜红的血,一道妖艳的红色从他的鼻梁滑流到了他的眼角,它往下划过了他的脸颊,这红色的轨迹就像他从前的泪痕。
“无释,快过来!”顿时是惊恐地放声大喊道,不敢再去碰到他,简古明急忙从莫诀的腿上起来,他顾不得他唇上正染着的血迹,以及这些带来的那种烧烫般的灼热感,他的唇为什麽会这麽痛,仿佛他刚刚吻到的是禁忌的火焰……察觉到情况不妙,风无释一个箭步冲过来,他也愕然了,片刻才指着眉心的位置,问着莫诀:“哥,你这里……怎麽了?”
“嗯?”他不解地问,莫诀好似浑然不觉那般从容,红色已经渲染上他的银眸了,他的指尖终於碰了碰血流不止的眉心,淡淡瞥过这凄艳的红,他不言不语地转首遥望着天际忽隐忽现的月亮,放下了手任由那鲜血漫流,无视他们俩人的焦急。
“喂,你倒是说话啊,你怎麽会流血的?!”风无释暴躁地追问着,不安袭上了心头,他想为莫诀治疗却无从下手,一时慌得手足无措。简古明整个人都动弹不得,他屏息注视着坐在夕阳里显得那麽不真实的男子,莫诀的神色还是很淡定,可是那刺痛他眼眶的鲜血让无尽的慌张在他的心底疯长。
他站在莫诀面前,简古明忽然觉得他走错了时空,他可能是不该存在於这里,有些事情开始模糊了。
这点风无释没有的朱砂,这点血印一样的朱砂,他从未去考虑的这点印迹,原来会是那人在那时候所留下的,莫诀总算是明白了,其实他也真的很愚蠢。
随着血不断地淌过他的眼角,莫诀的白袍污红了,某些遗失的片断也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它们修补了他残缺不全的记忆,他默默地接受──当看见月亮蒙着若有若无的血气,莫诀闭上了双眼,他什麽也不表现出来,什麽也不说,他甚至不肯去叹息。
无从明了,风无释不由得安静了,他彷若是伫立在翻天覆地的恐惧当中,无端颤抖的指尖就如同凝了冰般寒冷,他觉得极度的刺骨,粉身碎骨的疼。
“就算您会回来,我也不会认输。我是错了,但不同了,一切都不同了。”恍惚之间,虽然他没有开口,但简古明却听见了莫诀这样说,他抬手按住有些逐渐发热的额头,唇上的莫诀眉心流出的血溶进了他的身体,很诡异,他的眼神不受控制地迷离,他思考力似乎也在衰退,好像,不同了……
晚风,婴儿床上的小铃铛还在响着,它在摇摆,可日已经落了,月亮了,最後一丝光线也已经消失,只有吞没一切的黑暗冷冷地降临。不同了,真的大不相同了。
75
树林深处,极阴之地。
蛭魔负手而立,他满意地看着天空中孤冷的明月慢慢蒙上阴影,半晌,他悠闲地转过身面向那个奇异的法阵──千年前封印,里面封存着一条金龙和一只上古的狂兽。
一个诺大的紫色图阵占据了地面,散着寒意的光烟弥漫,它里面的纹路在不停变幻旋转,在它圆形的外围跪拜着七只有着四百年功力的魔。他们谦卑地叩着头,贴地的双手持着一根永不熄灭的红色的蜡烛,体内源源不竭释放出的力量都集中凝聚到封印的上方,也就是井容筝身上。
井容筝漂浮在封印的上空,她的眼神麻木地看着封印里静止的龙和狂兽,可以想象得到它们在被封印之前是做着怎样的厮杀缠斗。
封印周围的魔将魔力输入她的身体再从她身体转移到封印之中,那种被力量洗涤的痛苦井容筝已经适应了,在前不久的某一天,她被蛭魔带到这个地方来,她才知道他找她是为了什麽──他给了她力量让她为他筹集势力只是表面,他真正的目的是利用她的极阴之体,任何的力量进入她的身体都不会有半点阳气,所以他挑选了几只魔让他们把力量输给她,然後将经过她身体的纯阴的力量导进封印里,这样做不是为了破解封印,而是尝试着唤醒沈睡的穷奇。
她不会死,至少在穷奇苏醒前她不会。井容筝不知道後悔,她惨然一笑,何来後悔,她的存在终归是有意义的,这值得庆幸了。
蛭魔之所以需要她的极阴体,是因为这样他们输入的力量会直接被穷奇的魔体吸收,并且不会触动同样沈睡的金龙,它的体质是纯阳,对阴性的力量毫无感觉。或许也是没有把握,蛭魔没有攻击封印,他采取这样迂回的方式去试探,原因是不想把穷奇唤醒的时候,龙士也重现人间,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和穷奇有接触,了解最真实的情况。
“嗯嗯,差不多了,再过不久这月被血雾完全侵袭之时,那就是阴气大盛之际,也是这龙神封印最弱的时候,在那之前,一定要把真主唤醒。”蛭魔喃喃自语,他身後的一只树妖很恭敬地问道:“护法,侵月的时间有多久?”
“侵月,两千年一次。”再度仰望着天穹上的银月,蛭魔的双臂环抱着胸膛,他忖思了小会儿,说:“现在距离侵月估计只有两个月,而每次侵月的时间都不同,但最长那次也不会超过半小时。”
“那现在距离侵月的时间越来越近,我们和审判司的冲突却越来越激烈了,我怕审判司迟早会找到这里,这要不要让他们都先安静下来?”树妖担忧地问,蛭魔不在乎地摆了摆手,狞笑几声,说:“不必了,我布下的结界他们是破不了的,何况龙士不笨,千年後的侵月不是小事,我不信在被封印之前他没有先做好准备,我想他不会放心只让他的仆人们去面对侵月……”
“虽然我沈睡了这麽多年,可是我还记得很清楚,银狼的眉心以前可没有那点红色,神魔再掀起战争是必须的。”
侵月的半小时,至关重要的半小时。蛭魔回想着从前的那场战役,真主在最後关头拼死保住了他一命,为的就是这半个小时。他,绝不能够让真主失望,在这两个月里他誓必要把真主唤醒,否则恐怕他是找不到办法破解龙神封印,那就肯定错过侵月这个大好时机了。
现在距离侵月,只有两个月,正正好的两个月。
76
这是全然陌生的地方。简古明悬浮在一个不知名的空间,他像是睁着眼睛又像是闭着,他应该是清醒着可他又找不到实在感,仿若失去了重力那般浮浮沈沈,而在他的四周都是无边无际的漆黑,他可能是完全不能视物,也可能是黑暗蒙蔽了他的眼界。
这是什麽地方?这似梦非梦的情况很神秘诡异,简古明偏又很奇怪地不觉得害怕,他的双腿似乎冻结着寒冷的冰霜,他企图洞悉这黑色里所藏匿着的物质,他怎麽努力也是徒然,直至有亮点从前方朝他靠近──毫无由来的预感,简古明知道那不会是希望或者出口,他知道他没有移动,但那些光却离他愈来愈近,它们飞了过来,数量不多,仅仅是零星的光点。
那是人或者鬼?它们会攻击他吗?简古明不得不担忧,他觉得他正受着无从逃脱的禁锢,至於那些光点来到他跟前了,放大了,却是他从未见过的画面。
它们将他包围了起来,里面具体有多少个记录片段,简古明并没有去数,他只是困惑地看着一张张微微发光的图片在他的视线掠过,它们在播放,它们在旋转,那样重复地旋转……第一张图片静止在他眼前,简古明凝眸望去,它倏忽扩散开将他笼罩住,正式带领他进入画面中的世界。
开始,那是在一座高山。
斜射而下的阳光很强烈,清风拂面,天际的白云在悠悠地流动,满地是延绵无尽的翠绿的青草。简古明的瞳孔是一阵难忍的刺痛,他闭目半晌,待到适应光线了他再睁开眼帘──他的呼吸停住了几秒,他见到一个让他极端惊愕的画面。
在悬崖边上,那个为首的男人和他有着一模一样的脸,不同是的他蓄着乌黑的及腰长发,还有一袭单薄的绣龙长袍。而在男人的左右两边都各站着一匹威风凛凛的狼,它们的身形极为相似但毛色恰是黑白相反,简古明怔忡地打量着它们,发现那就是他所熟悉的两匹狼,即便他只见过几次。
“尊上,”银狼迈前小步,只是它依旧没有和男人并肩,它俯首说话,本是很傲然的银狼口气却充满着低微,“七十二组战士都已待命,医疗士也准备好了。”
“很好,既然这世界不能有两个统治者,那也是时候做个结束了。”男人迎风谈笑般说道,他弯起的唇角流溢着狂妄和张扬,俊伟的眉宇之间有着很重的霸气,他身上散发出的强悍的气势竟盖过了他身後的两匹巨狼。简古明看愣了,同样的脸有着完全不同的感觉,他们的相貌都英挺,可他有着富家子的轻浮,这男人则无处不透露着一种君临天下的风范。
“尊上,您,”黑狼也靠近了几许,它欲言又止,沈思再三终究选择了开口,“您真的要那麽做吗?龙神封印会将您也封住,那还值得吗?能不能……另外想个办法?”
风无释会这样谦卑去求人,他向来是骄傲得目中无人,简古明不可置信了,他注意到他不安迟疑的眼神,心里就跟针扎似的难受。风无释不该这样,可在男人来说,他习惯黑狼的恭敬,他抽解了细带让长发在风中飘扬,脸上的笑容更加狂肆了,说:“我只要在封印落定前释出我的三魂七魄,即便龙身被封,我也可以转世为人……虽然是人,可我毕竟是龙魂,所以就算能力不比现在,但除去了身为上古兽的穷奇,放眼天下也无人能与我匹敌了。”
“那有意外,”想起男人专制得不容半点质疑的性格,银狼顿了顿,它的眸底有着不能言喻的复杂,续道:“假如您出了意外,我们该怎麽做?”
“如果我转世失败了,那麽你们就在千年後侵月那天合力破坏龙神封印,我大不了和穷奇再打上几千年,久了总会有一个倒下。”男人眺望悬崖下的目光有着绝对的自信,他拾起一块石子扔下了崖,看着石头沈落万丈後,他才转身面对着狼魔,神色严肃地对它们说:“你们身上流着我的龙血,从现在起唯一的任务就是看守龙神封印,所以今晚的战斗不必参与了,不管发生什麽事都不允许靠近主要战场。”
风吹草动,天地安详和平而静谧,它们也安静了。
它顾忌着什麽,总是淡漠理智的银狼没有吭声,片刻过去,还是黑狼试探着问道:“我们其中之一就足够看守封印了,尊上,让我跟在您身边吧……”不太坚定的声息渐弱,它的末音消失在男人的盯视里,黑狼承受着压力别开了眼,男人更加不悦地皱眉了,道:“你们谁敢跟来,一律杀无赦。”
简古明开始不太高兴了,他很不痛快男人对待莫诀和风无释的态度,更不爽的是他们两个没有反驳。这是他的梦境吧,他在考虑他想要过去,让他们跟他走。
“我的转生有三圣火护体,不会有危险,不过……”男人说着,他在手心燃起了一簇火焰,五指微拢将这火逐渐浓缩成一点小光,再猛地把它拍按进银狼的前额──激痛毫无预警地袭来,银狼站稳了脚跟竟仍後退了几步,利爪在地上抓磨出了数道轨痕,它垂下脑袋忍痛没有出半点声音。不久,隐隐的红出现在它的前额处。
大概是了解男人的性子,黑狼的反应还算镇定,它踏着轻悄的步子来到银狼身边检视它的额头,见它那样痛苦可又没有伤口便不解地回望着男人。男人满意地点点头,待银狼的情况好转了,他才解释道:“寄放在你体内的,是我的小许意识。假如我没有顺利转生,或者我的转生出了差错,那麽千年後将要侵月之前,我的意识就会回到我的後世身上……我会取代我的後世来解决问题。”
取代?是指占据身体的意思吗?简古明捕捉到这两个字眼,他不免悻笑了起来,应该不会的,他这不还在麽……虽然,他好象失去了自主权,不能动了。
77
男人无疑是个独裁者,他语毕便径自旋身静望着万丈的深崖,那熠熠生辉的眼眸闪烁着让人折服的狂野的光芒,仿佛他已经是胜利在握了,他笑得恣意又嚣张,完全不去理会不言不语的狼魔们。
这个男人有多自负,他是自负到连下一辈子的自己都看不起,在他心中,他自信他就是无人能超越的,哪怕是下一个自己。这个男人有多善於猜疑,他留下了他的意识在银狼身体里,他或许并不信任他身边这两匹狼的能力,他或许不信任转世後的自己,哪怕它们是他一手创造的,他是他。
他考虑得挺周全的。男人选择让冷静又较为优秀的银狼成为他意识的容器,是因为它不容易冲动,它的自制力很好,能够更好的保护他的那点意识之火。再大的折磨,银狼永远都是服从得几乎等於逆来顺受,而男人从来没有半句关怀的询问,虽然在他的意识在苏醒前不会对它造成什麽影响,但是刚才硬生生将那簇红光嵌入银狼的脑部时,那种折磨可就非同一般。
没有任何的反叛之心,黑狼先是看了看男人高佻孤傲的背影,然後便低首舔舐着银狼前额转化形成的火焰般鲜红的毛发,慢慢地抚慰着它看不见伤口的痛,还有它心里尖锐的疼,它们都一样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