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谓他们是否受了伤,可以了,一切抵达终点,是时候该画上休止符了。混乱的画面定格,简古明的视野里充斥着的是莫诀轻微扭曲的面容,以及黑狼尽是痛苦自责的眼瞳,他们都有着最深刻浓重的悔恨。
他们,也许是因为那些没来得及说出话,所以悔恨。简古明觉得失落,他认为他的心脏还是在的,虽然是那样虚弱地跳动。
他有点无法呼吸的疼,有点难过,有点想摸摸鼻子傻笑,他仿佛是一个可笑的小丑,一个走错了舞台却还沾沾自喜的小丑……他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他想假若他触碰得到他自己,他现在会举手抹去他眼角滑落的液体。
他其实不应该哭,他没有做错,只是,他享受霸占了属於别人的东西。原来莫诀和风无释曾如此在乎过一个人,他看得出来,这两个人眼底的感情,是那种面临失去的恐惧。
他们也会恐惧。简古明惨然地苦笑了,熟悉不已的黑暗又来到他的身边,他在漆黑中想起莫诀和风无释所给与他的幸福简单的王国,他们宠溺温柔地呵护着他,从没有让他的心受过半点的伤,可讽刺的是,这样的珍惜他们想给的竟然不是他。
“……妈妈,你说错了,并不是所有人都应该对我好,都会对我好。”
“他们,并不是对我好。呵呵,他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许想的都是他吧,他们喜欢他。”兴许是幻觉,简古明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他在某个角落微弱又压抑不住哽咽的声音,痴笑了笑,低低地说:“我就是他麽?我们是同一个人麽?不是,真的,就算他们在乎的只是那个人,并不是我……就算他们要的只是他,我没有办法,我永远都只会是我。”
“留在这里,你永远不会难过。”拥有同一张面孔的男人出现在他的世界,龙士冷冽而复杂的眼神直视着他,透着小许不屑和嫌恶的成份,说:“明白了吗?你的存在只是一个错误,我不能也不想杀你,但我也不会放任你,所以你必须安静着留在这里。”
错误?简古明无声呢喃着,龙士随手弹了个响指──他总算是慢慢从无形中了浮现出来,虚无缥缈的意识有了实体,简古明的周围都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他被捆绑在木架上,他迷茫地扬起脸,脸颊的泪痕在黑色中闪着冷冷的光,让他的难过无所遁形,“我……我为什麽要留在这里?你凭什麽取代我?”
“取代你?可笑。”似乎听见了天大的笑话,龙士对此嗤之以鼻,他整了整衣领,道:“你只不过是我扭曲的一部分,根本是你占有了我的东西,包括莫诀和风无释,我的两个仆人……”
“行,如果他们是你的,我还给你就是了!”仿佛是头被激怒的小兽,简古明蓦地吼了出来,他明亮的黑瞳死盯着龙士,他倔强地控制着眼底脆弱的情绪和泪水,他困难地喘着气,他咬住不断发抖的嘴唇,他的泪不听话地顾自落下来了,他也随即哭着说:“如果他们是你的,我全都还给你,不要他们就是了……可是,其他的东西都是我的。”
“那是我简古明的身体,从小到大,我的身份,我的父母,我的朋友,就算你是我,你也没有资格把这一切抢走!!!”
微哽的嗓音由低到高,这宣誓般的言语到了最後,简古明是嘶吼着说出的,他英挺的俊脸愤怒坚定却又隐约有着痛苦,他的拳头攥握得很紧很紧,紧到关节都没有了血色。
或许是意外他并不如想象中那样软弱,龙士不说话了,而简古明是那样小心地掩藏着他的受伤。
他抬高头痴然笑了,从眼角滑至耳蜗的泪水滚热得几乎能灼伤他的脸,简古明不由偷偷高兴着他能够骄傲地说出了那句话,他为那句话自豪了,他说他不要他们就是了,不要就是了……看,他真的很豁达大方,对吧?只要不是他的,他不会硬抱着不肯撒手。
简古明很自私,他明明就很自私,即使不是他的他也会抢着要,可是,他们不同──他居然这样在乎他们,在乎他们不是东西,在乎他们的感受,在乎假如是抢着来的,他只会更加悲哀。
“是麽?我没有资格?”龙士难得认真地打量着这张和他相同的脸,这个和他完全不同的人,半晌後又再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他带着冷酷和决绝转过身,他迈开了脚步,道:“也许吧,可惜我有的是本事。”
“站住!”模糊的视野映着龙士渐行渐远的背影,简古明大喊着叫住他,在那人停下脚的时候,他吃力地呼吸着想要舒缓胸口的疼痛,他忍着喉咙的酸苦不敢低下头,艰涩地哀求着:“拜托,你放过我肚子里的孩子。”
“他们都很喜欢小孩,我已经伤害过无释一次了,他甚至到现在都忘不了,你别让莫诀也尝到那种苦……”简古明的余音未散,龙士的身影就彻底融入了黑暗当中,他自嘲地闭上了嘴,仰望着黑得深不可测的上空,想着他们或者不需要他的关心,还有他的孩子啊……他最恐惧的黑暗如今是他最亲密的夥伴,简古明干哑地笑了,只是笑着笑着,第一声呜咽响起,他的声音就重浊得更像是在恸哭,透露着深深的无助。
今天,他和风无释才去给孩子挑选了一下午的东西,莫诀用心给孩子搭了婴儿床,在睡前,他们都亲吻着他的额头对他说晚安,紧紧抱着他和孩子……可是,现在怎麽会是这样,简古明不能明了。
终於是明白到原来眼泪在失温後是这样的冰冷,冷得他的眼睛都是锥心刺骨的疼。简古明第一次体会到,因为在这天之前,总会有人在这种微咸的液体冷凝前将它抹掉,似乎是怕它会冻伤了他,会让他难受。
不知道怎麽回事,简古明忽然想起了他小时候的一位老实的保镖,他某次受伤之後,某天他不再保护他了,他离开了。日子过去了,他有天参加了某个人的生日聚会,在某个地方,他听见了那位曾经很保护他的保镖毕恭毕敬地称呼另一个人少爷,少爷……
在这某个刹那,简古明想着,他或许真的并非无可取代。
81
静谧的深夜,越天大厦也很沈寂,直到有些许不寻常的气息悄悄融进了这里。莫诀倏地睁开眼睛的那刻,风无释也伸手扭开了灯,骤临的光明扎疼了他的瞳孔,也粉碎了让人可以掩饰内心的保护层。
“简,醒醒,你怎麽出这麽多汗?”风无释焦急地问着,怕简古明是热坏了,他坐起身把被子掀掉,接着就把睡在中间的男人揽进怀里半抱着,这才发现他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
简古明绷紧的身体在颤抖,风无释安抚着他,他的五官在幽暗的光影投照下显得更深邃了,他轻抬起眼帘,混乱波动的眸光终於开始变得安稳了,只是布满汗珠的脸庞仍显得有些苍白。
莫诀意欲不明的视线在他身上游移了半会儿,似是在捕捉着什麽蛛丝马迹,他闭眼沈吟了片刻,大概是对任何糟糕的状况都早有准备了,他的神情沈着又镇定,然後便缓缓坐了起来。
“开口说话,你哪里不舒服?是发烧了吗?”轻轻拍打着简古明的脸颊,风无释从床边抽来了几张面巾纸擦拭着他的汗,接着用右手搂住他的腰,左手解开他衬衣上几个扣子後就抚触着他的腹部,前额随即就和他互抵着探测他的体温,忧心地问着:“简,难受麽?口渴不?是冷还是热?肚子疼吗?说话,不准吓我……”
“放开他吧。”莫诀淡淡地开口,他坦然直视着眼前这个简古明,看出了他眼神的不同,另外也望见了他眼底那一点若有似无的金色。
“无释,”拉开了风无释还在简古明身体检查的手,莫诀平静地重述:“放手,简已经睡着了。”
不能理解这句话,风无释先是疑惑地看了看莫诀沈稳得让人无法洞悉的表情,接着就端详着怀中熟悉的男人……简古明的焦点不再逗留在莫诀身上,他转眼安静地回望着风无释,那自然而然散发出的威逼感引起了风无释的注意。
“你……你不是简。”直觉这样告诉风无释,他困惑地蹙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简古明,有种极为特别的熟悉感蒙上了他的心头,他就逐渐觉得怀中这个男人和他的臂弯非常不契和,他放开了属於简古明的身体,说话的语气不自觉地茫然深远了,“你到底是谁?”
“龙士。”他低哑的嗓音轻道着,龙士的背倚靠在床头,他举手拨了拨汗湿的短发,阴沈的脸色略显出了疲态可丝毫不减他的危险。
莫诀静默着,风无释怔忡了,从这人身上他感觉到的是简古明从来没有的强悍霸气,他突然有点心急了,他想冷静,只是眼光里遮掩不了的慌乱暴露了他的恐惧──他无端端害怕着睡前还在他臂弯里的简古明会从此不见了,即便他的身体正好好地坐在面前。而这时龙士微勾着冰冷的唇角,透出了点儿残酷。
灯光温和朦胧,龙士右手的指尖刮划过他高挺的肚子,他没有低头去看上一眼,反倒是盯住他们两个,缓慢地问着:“嗯?还不用和我交代一下这是什麽东西吗?……你们这两只不知死活的孽畜。”
“我和简古明的孩子。”莫诀的回答直截了当,面对龙士隐含着怒意的目光,他打理好微乱的衣袍站到床边,挺直着腰脊,然後他轻叹了口气,从容而坚定地说道:“相信您已经从简的记忆中知道了我们和他的事,能和您谈一下麽?现在。”
从莫诀淡泊的神色中发现了他那丝无所畏惧,知道这昔日的部下或许不如从前那般忠诚了,可事情到了今天这地步──该死的局面。龙士静坐着侧首凝视窗外皎洁的月光,他现在只能试着收敛了脾性,寻找着理智,否则他在战前失双臂,怕是未战就先败北了。
时间不多了,侵月即将来临,可他现在竟成这模样,千算万算还是有了差错,这果真是谁也掌控不了轮回命运。天际,在危机四伏的黑幕中那轮朗月显得孤独冷傲,它愈是一尘不染的清明,只会映得浓重的夜色愈是深不见底,给人以说不出的压力。
“你想谈?可以。”良久,龙士蓦然冷声说道,他回过了头,锐气逼人的黑瞳直直望住伫立在眼前的俊秀男子,他露出的笑容除了狷狂外似乎还有着别的内容,很像是嘲讽,“但在那之前,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爱着我,你在千年前就爱着我?在那个时候你就想和我说了,而我竟没料到你会对我有这种肮脏的心思,所以也怪我,是我的大意导致了今天这种局面,对吧?”
这不是疑问,这更偏向了肯定。风无释一脸的懵然迷茫,他不能去打断他们的对话,只是觉得这状况完全是云里雾里,他只知道莫诀眉心的朱砂淡了,简古明变了,而名为龙士的男人突然回来了。
室内死水一样沈闷的空气里,风无释在落地窗前的沙发坐了下,他靠在窗沿看着他们,徐徐的晚风吹动他的长发却吹不散满屋冷凝的氛围,他面无表情,心绪则笼着层层的阴影。
风无释想着他需要从他们的对话里获得拨开迷团的讯息,而无声僵持着的龙士和莫诀却静到如同一幅画像。
这个人不会是简。莫诀没有逃避龙士视线中刀光剑刃般的犀利,这样直接的对视反到让他看清这个男人,抹去了最後的一点点不解定,读懂了最深的那个自己,眸底复杂的纠葛也就逐渐理清了。
“不。”莫诀轻悠悠地答道,在他明澈的银眸之中慢慢巩固起的,是他对某个人不容撼动的肯定和坚持,那个他想要的人。“我爱他,不是您,是他。”
爱?风无释错愕了,他从没听莫诀说过这个字,相信简古明也没听过,他的感情一向很内敛。
“那个人,懦弱又怕事,他还算个男人吗?他有什麽好?”龙士轻蔑地嗤弄着,随即又异常郑重地对莫诀说:“环境把他扭曲了,虽然他确实是部分残缺不全的我……”
“也许。”莫诀打断了他的话,目光炯炯地看着龙士,其中有着尊重和臣服,只是细心会发觉深处少了那种对简古明的炙热和爱护,“从前的我没有这一千年来的经历,从前的我没有遇见过简古明,我不在乎从前是如何,因为那些都属於过去,我只知道现在是一千年後,我遇见了他而且我肯定我要的就是这残缺不全的一部分!”
用很平铺直叙的口吻去说这番慷慨激昂的话,莫诀顿了几刻,他幽幽地长吁了一息,总算是有些许情绪表露了出来,很无奈,“尊上,这一部分的您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他是简古明。”
“你就这麽肯定?”龙士冷笑问道,他的剑眉轻挑显露他的不悦。“你是想告诉我,在你心里,他这部分还能够替代我了?”这无关任何感情因素,龙士的不悦,很简单就是他那自尊在作祟,毕竟他是那样瞧不起简古明。
“我记得,我从前很想靠近您,追随您,守护您,永远在您背後看着您夺得天下,但我从来没想过要吻您,没有冲动……”
莫诀平淡地回忆着,他梦呓般说道,专注地盯着这张几乎等同於刻画在心坎上的面容,他慢步走近了龙士,举起右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然後俯首缓缓凑近他的唇,鬓边几丝银发暧昧地滑落下……龙士抬头静望着靠前来的秀美的脸,他不闪不躲并且还回想着记忆中的银狼,银亮的发丝掠过他的眼角,他的情绪波纹不兴,然而莫诀却在即将吻上他的那秒停住了,在他咫尺之远的地方轻声道:
“……我没想过要吻您,就算现在是简的身体也一样。”
简古明,他很自私任性,很嚣张自大,甚至是骄纵的,但细心去阅读他那个人会明白他比谁都真诚,他会装出很痞的模样,只是他的眼睛总是那麽坦白地告诉所有人──他很怕受伤害,他很懦弱但有时又很勇敢,他的勇敢偏偏更让人心疼。
面临抉择的时刻心是最诚实的,剥开所有的保护色,莫诀发现,只是想着他们生活过的点滴,他的唇角也会不由自主地微笑,浅淡得不易察觉,却发自真诚愉悦的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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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就当你是真看上他了,可然後?”兴许是真正动怒了,龙士也贴近莫诀的唇轻问着,他墨黑的瞳眸内蕴有某种警告的成份,谈话间那温热的气息也拂在了莫诀的唇上,亲近但又有不可抹灭的距离,“你说了这麽多,重点是什麽?是想我成全你们?那你是否应该先摆出可怜的模样博取我的同情呢?”
“我想和您做次交易。”不介意龙士带侮辱性的挑衅,莫诀站直了身体,他有重要的决定想说,但在那之前他转眸看向了愣坐在旁边的风无释,淡问道:“你怎麽选?”
“什麽?”风无释正琢磨着他们的对话,可话锋骤然就指向了他,他一时反应不过来,不过很快就点了点头,摊开的双肘闲适地搭放在扶手上,完全不假思索地说:“嗯啊,我要简。”
因为龙士尘封在他大脑内的意识启动,莫诀意外寻回了当年重伤後丧失的记忆,而对比恢复记忆的莫诀之前的动摇和疑惑,他不确定他对简古明的爱情是不是由对龙士的心意衍生来的,还有对於舍弃千年前和龙士共驰沙场的快意自豪的那点犹豫,风无释由始至终都没质疑过他要的人只有简古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