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麻烦你了。」谢骁客气地和孙南握手道别。
孙南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深度恐惧症容易诱发抑郁症,多和他说说话,了解他的经历什么的对治疗都有好处。」
等许辕睡醒,谢骁带他回家。许辕已平静很多,耷拉着脑袋坐在后座上,对于为什么汽车去的不是他家的方向没有任何疑问。谢骁打开屋门,放洗澡水,许辕在门口磨蹭了好一会儿,谢骁催他去洗澡,他只管答应就是不挪地儿。谢骁想想,低声说:「一起洗吧?」许辕看看他,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谢骁厚道地没有追问,自作主张拉着许辕进了浴室。
两人很纯洁地洗了澡,很纯洁地爬上床。谢骁睡了一天,这会儿反而睡不着了,许辕也睡不着,谢骁搂住他东拉西扯,许辕有一搭没一搭听着。
谢骁说起小时侯看《画皮》的经历,夜里吓得不敢上厕所,结果拉在裤子上。许辕嘿嘿低笑。谢骁问许辕小时侯的事儿,许辕想想实在没啥说的,就把怎么欺负女同学,怎么调戏男同学的事儿拣了几件说。说到有一次在游泳馆里游泳,把一个男同学的短裤扒下来,那男同学急得满头大汗不敢声张,只好拿了个游泳圈挡住下身,谢骁无声地笑起来,伸手就扯许辕的睡裤:「你可够皮的啊。」
许辕急了,紧张地抓住睡裤打谢骁的手:「有兽性没人性!滚!你他妈的给我住手!老子皮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许辕这一骂,谢骁反而放心很多,抱住许辕拉扯了一会儿,看他实在没兴致,揉揉他头发,笑:「许辕,你完了,阳痿。」
许辕提起一只脚,悬在谢骁腰那儿:「信不信老子踹得你一辈子不举?」
晚上,尤其在床上,许辕不大敢跟谢骁闹,也就是装腔作势放点儿狠话。谢骁也没打算趁人之危。两人放了一阵空炮,各自倒头睡觉。
第二天早上,谢骁做了饭去上班。下午请假回来带许辕去孙南的心理诊所,到了家却找不到许辕,打他手机关机。谢骁赶到许辕家,里面的东西和前天晚上离开时一模一样,很显然许辕根本没有回来过。谢骁转念一想,许辕昨晚怕成那样,怎么可能回这里,难道是自个儿去诊所了?打电话到孙南那里,孙南说没有,考虑了一下对谢骁说:「许辕可能是有意逃避诊治。昨天的催眠不成功,会让病人感到不舒服,没有安全感。做催眠一定要病人自愿,你和他好好沟通沟通吧。」
谢骁对许辕的了解也只限于这个男人姓许名辕,家住花园路12号院5号楼三层东户,今年二十四岁,擅长电脑,学了几手不入流的空手道,是个坏透了的好色鬼,身患动物恐惧症,对一种名叫老鼠的小动物充满畏惧。如果再详细一点,这个男人喜欢美食,喜欢名牌衣服,嘴又毒又烂,从小欺负周围一切的人,长大了想继续横行霸道--很可惜,遇到了他谢骁,受了不小的挫折。
除了这些也就没别的了。许辕跑了,就找不到了。
谢骁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圈,自己也知道这样找到许辕的可能性太小了。后来忽然想起来许辕也许是回公司上班,借工作舒解精神压力。
打电话过去,对方冷漠地说:「许先生已经辞职了。」
谢骁反应很快,立刻改用一种隐含怒气与威压的声音逼问:「许辕什么时候辞职的,我是许辕的大客户,正在谈一宗生意,你们的人辞职,为什么我没接到任何通知?」
接电小姐吱吱唔唔解释,谢骁毫不客气地逼问:「我需要真相,然后才能评估是不是应该继续和贵公司合作。」那头立刻慌了,反复解释许辕是自己辞的职,前天递的辞职信,请谢骁留下姓名,公司一定会派更优秀的员工和他联系。
谢骁挂断电话,那边立刻打了回来,谢骁烦得不行,干脆关机,皱眉沉思很久,去了马弋的医院。
马弋应付完病人,搭眼看看谢骁:「大少爷怎么郁郁寡欢的?这一回是怎么了,真谈起恋爱了?」
「一时好奇。那家伙太嚣张了,本来打算教训他一下,叫他知道知道天高地厚。」
「然后一见钟情,天雷勾动地火?」
「哪儿跟哪儿啊。他一直想把我搞到手,我顺应民意,把他给收了。」
「顺应民意啊?了不起。不过我说谢大少爷,想把你搞到手的人也有几个在那儿闲着的吧,怎么不见你顺应民意把他们也给收了呢?厚此薄彼,这可不公平。」
谢骁微笑起来,「有机会带许辕出来一起坐坐,这人很好玩,就是脾气太暴了,心眼儿又多又坏。还老想着*。」
「得,这位玩儿完了,这脾气到你手里还不得被修理得趴地下起不来。可怜的许辕啊,苦日子没头儿了。
你也别带他出来,和你老婆见面在下虽然却之不恭,也只好敬谢不敏。前天晚上某人被人家一撺掇,答应领老婆出来给大家见面,结果人家不赏脸。我是不知道你们怎么闹的,恐惧症都出来了。再敢见一次,不定又整出什么毛病来。」
谢骁苦笑:「这人脾气又臭又硬,都跟我斗了几个阵仗了,屡战屡败,他还屡败屡战。」
马弋恍然大悟:「哦,原来是刺激的二人征服游戏呀?猫捉耗子,耗子逃得越欢越有趣。」
「你损不损啊,」谢骁照他椅子腿上踢一脚,「得了,不跟你开玩笑,说点正经的。你记得那次打他一拳打吐血的事儿吧?我强迫他在家休息,替他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前天他精精神神地去上班,晚上回来就和我别扭,你们又在茶室里撺掇我,我挺没面子的,回去发了火,闹得他恐惧症复发。今天本来要带他去孙南的诊所,这小子失踪了,我打电话去他公司,才知道他递了辞职信辞职了。这事儿和我脱不了干系,他昨天晚上跟我别扭为的恐怕就是这个......我现在有点后悔,是不是玩得太过了。」
马弋更加深刻地恍然大悟:「明白了,猫捉耗子游戏变质了。猫同情被欺负得可怜兮兮的耗子,要化同情为爱情。」
「马弋你这张嘴,我说,谁受得了你啊?」谢骁一记猛踢,椅子带着一百多斤重的马弋移开两尺远。
马弋轻笑:「少替我急,想想你自己吧。一万个GAY出柜和男人鬼混也轮不上你谢大少啊,你看着办吧,要么自己分,要么等着棒打鸳鸯。」
谢骁笑:「我怎么发现每和你说一次话,心情就会更加低落。」
马弋拍拍谢骁的肩,「早死早超生,心情低落到谷底就会回升。我的话都是至理名言,你心里其实很明白,所以每次遇到事儿还是愿意找我说,让我把你打击到谷底。」
谢骁微笑,挥挥手,消失在门外。
到家天已经黑了,一团黑影缩在门口。到跟前一看,竟然是许辕。谢骁轻轻踢了他一脚,叫他:「许辕,许辕,醒了吧。」许辕猛地一哆嗦,倒把谢骁吓了一跳,连忙弯腰抱住他,柔声说:「辕辕,辕辕,我在这儿呢,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也不知道给我打电话?」许辕沉默着,身子不停发抖。谢骁心里一紧,立刻拉他进门,把灯打开,拖他到沙发上坐下。许辕得了寒症似的,缩在沙发角落里,水杯都抓不稳,像是随时会泼出来。
「谢骁你个死王八,关哪门子的电话。老子不打你电话?老子没把你死王八电话打爆!」许辕嘿嘿笑了一声,突然骂起人来,跟以前的毒舌烂嘴样子一模一样,声音却是哆嗦着的,眼里的神色明显不对劲儿,虚浮无力,四处乱晃,好像房里藏着什么吓人的东西似的。
谢骁想起来下午的确是关了机,问许辕:「说好下午去诊所的,我请假回来找不到你。你去哪儿了,手机也关了,打你电话都找不到人。」
「我又不是神经病,他妈的好好的去什么诊所!」
「有点常识吧,按你这个范畴白领们全都是神经病,患有精神焦虑症。还有你这手,你这叫好?」谢骁看看许辕的手。水晃得厉害,就差没泼出来了。
「没事儿,以前也犯过,过两天就过去了。」许辕又嘿嘿笑起来,捏捏自己握杯子的手,喃喃,「妈的,这手怎么抖成这样,成心给老子难看是不是?」
「现在去诊所。」谢骁看不下去,拿掉水杯撂桌子上。
「别,谢骁。」许辕知道这个人比自己更牛更倔不好惹,只好软趴趴求他,「我真没事儿,你可别跟别人说,大男人怕小老鼠,太没面子了。这要传出去,我可没脸见人了。真没事儿,我以前治过,看老鼠的照片,还摸过,本来都好了。这不许多年没见老鼠,你个混蛋,我还没骂你呢......要不是你提着那鬼东西扔我脸上来,我这病也犯不了,都是你的错!谢骁你赔我!」
许辕软硬兼施,从激发谢骁的同情心到触动谢骁的愧疚,什么招都用尽了,最后谢骁终于点了点头,下最后通牒:「行,十分钟内,你的手如果不抖了,咱们就不去了。」
十分钟过去,许辕的手还在抖,只好颓然交代:「其实怕老鼠那个,我能克制的。就是外面太黑,我有点......有点......唉,真的没事儿。」
「怕黑?」
许辕犹豫了一下,嘿嘿地笑,「平时不这样的。」
谢骁二话不说,站起来把灯关掉。黑暗里没有一点儿声音,当谢骁把灯重新打开,许辕脸都白了。谢骁叹了叹气,把许辕拖下楼,拦了一辆计程车按进去。一到车上,许辕反倒老实了,挨着谢骁不再动。谢骁悄悄握住他的手,许辕手心里全是滑腻的汗,湿淋淋的。许辕犹豫了一下,立刻也握住了谢骁的,拿指甲狠狠掐他。
两人直到走进孙南私人诊所的招待大厅,还是握着手的。许辕甩了甩谢骁的手没甩开,几乎是被拖进去的。谢骁路上给孙南打过电话,孙南一直等着。三人一打照面,谢骁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他除了怕老鼠,还怕黑。」
许辕恨不得钻地缝儿里去,通红着脸辩解:「我平时不怕黑。」
谢骁刻薄他:「是呀,关掉灯的时候不尖叫,只不过脸色会变成死人一样。」
孙南微笑:「怕黑的人很多,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是不是怕黑,回答我几个问题再说。许辕,你晚上睡觉是否必须开着灯?」
「不是。」
「独居的时候呢?」
「我很多年来都是独居的。」
「半夜醒来过吗?」
「有,很少。」
「害怕吗?」
「......」
「换个问题,如果是密封的房间,没有光,只有你一个人,有没有问题?」
许辕不说话,呼吸明显加粗。他突然跳起来,怒气冲冲地大嚷:「*,老子不是精神病!不是!不是!干嘛要回答这些奇怪的弱智问题!」
孙南笑起来,「好了好了,不逗你们了。真正的黑暗恐惧症患者根本不能接受任何黑暗,更忍不了一个人在黑暗里。事实上很多人对黑暗的密封房间都是恐惧的,这种恐惧来源于遗传,是像DNA一样印在人类潜意识里的烙印。不要担心这个,只是看谢骁太紧张,吓唬吓唬他。」
许辕这才发现刚才的表现太没风度,尴尬地坐回去。
在孙南的引导下,谈话逐渐变得轻松。孙南风趣健谈,从工作谈到生活,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到童年上。聊到半夜,对许辕的身世基本有了个大致的了解:出生在福州,长在苏州,去香港上的大学,毕业后回了大陆。没有父亲,母亲在他十五岁的时候去世,和外公相依为命。如今外公在美国定居,许辕独自留在国内,没有别的亲人。
最后,孙南把话题收回到恐惧症上,「许先生,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怕老鼠的?」
许辕明显讨厌这个话题:「不记得了。其实也不是怕了,就是觉得那东西灰溜溜的,一身毛,脏死了,很讨厌,非常讨厌,不是怕。」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非常讨厌这种动物的?」
「记不清了。」许辕一副苦恼的样子。
孙南笑:「很常见。人类的情绪记忆从来都是模糊的,记得比较清的通常是初恋。」
许辕微笑起来。
孙南看了眼表,吃了一惊,「这么晚了,你们干脆别回去了,在这里委屈一晚上。恐惧症很常见,几乎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特定的恐惧对象,恐惧本身其实是人类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面对危险,下意识里做出反应,逃跑或者攻击,危险关头还能激发出人体蕴藏的潜能。对于咱们的老祖先来说,恐惧是很重要的。」
许辕将信将疑:「真的吗?恐惧症还有好处?」
「当然有。这是人类潜意识对自己的一种保护,但如果保护过度,就像一个母亲把明明已经成年的儿子包在襁褓里,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对付恐惧症,就是和这个溺爱孩子好有点神经质的母亲做斗争,把被母亲包在襁褓里的孩子释放出来。下地走路,自己吃饭,都没什么可怕,但母亲不相信。许辕,我可以帮你吗?其实很简单,勇敢地迈出一步就可以了。」孙南诚恳地看着许辕。
放松警惕的许辕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孙南给他的感觉又很不错,再加上谢骁在旁边催着,他糊里糊涂竟给答应了下来。
诊所的床都是单人床,孙南给许辕和谢骁安排的卧室里,两张小床并到了一起。谢骁看见床就笑了,许辕假装没看见。
经过小半夜的谈话,许辕放松了很多,吃了一片安定剂,不久就睡着了。
谢骁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小心地把手从许辕的手里抽出来,爬起来去了客厅,孙南果然还在。
孙南给谢骁倒了一杯凉开水,微笑:「谢先生,你可不是一个温柔体贴的情人。许辕来的时候状态很不好,明显受了惊吓。治疗恐惧症,是和心灵拉锯,不要去激怒他或者刺激他,那是不明智的。」
「对不起。」谢骁道歉,接过水杯喝了一口,「许辕那样,算是密闭恐惧吧?」
「兼而有之。密闭恐惧加黑暗恐惧。」
谢骁苦笑:「这家伙,看不出来胆子这么小。」
「有些恐惧和胆子大小没关系,童年心理阴影对一个人影响很大,甚至是终生的。」
「他说曾经做过心理治疗,看老鼠图片,甚至用手去摸。并且治好了。」
孙南摇头,「但事实是他的恐惧症又发作了,而且表现非常激烈。如果曾经受过心理治疗,只能说那次的治疗是不彻底的。应该说是很不成功。看图片,用手摸恐惧源于行为疗法,一般性的恐惧症可以通过行为疗法强化对恐惧物件的感知,以理智战胜潜意识,克服恐惧。但有些恐惧,尤其是来源于心理创伤的深度恐惧,绝对不是简单的行为疗法能够治愈的。谢先生,潜意识这种东西,就像是人的肢体碰到火立刻就会猛地缩回去一样,完全是深藏在理智之下自发的反应,恐惧达到一定程度,理智是不可能得胜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催眠?」
「是的。在催眠中寻找恐惧的根源,彻底制服它。我记得跟你说过,深度恐惧症可以诱发焦虑症和抑郁症......这情况就像在记忆底下藏了一座火山,负面情绪不断积聚,有一天这座火山砰一声做最终爆发,恐惧的岩浆会毁灭一切。」
「死亡?」
「也许。但不一定,也许是疯掉。发疯也算是催眠的一种。患者不能够承受遭遇到的痛苦,对自己实施催眠,曲解眼前的一切,编造虚假的记忆,甚至放弃一部分感官,比如失去听觉嗅觉。」
谢骁耸耸肩,「许辕这种人......不能像正常人一样估量,他不可能发疯,也死不了。」
「谢先生,他只是个正常人。」孙南微笑,「人类并不是很精准坚定的生物,我们有时候非常坚强可以创造奇迹,有时候却脆弱无比,经受不住别人一个眼光或者一句话。」
第五章
从第二天起,许辕留在了孙南的私人诊所。孙南饮食简单,许辕嘴馋得跟几辈子没吃过东西似的,哪受得了这个清苦。谢骁每天晚上都过来做几个菜,如果马弋晚上不值班也会过来,这时谢骁会再加两个菜。住了几天,晚餐变成许辕每天最期待的事儿,马弋的到来成为第二期待的事儿。
与此同时,孙南对许辕的催眠进展艰难。
一个多星期后,一次催眠中突然引发剧烈头痛。被深度催眠的许辕发狂地尖叫,孙南只得结束催眠。谢骁下班后赶到诊所才知道这个消息。许辕的情绪已经平复下去,但是说什么也不肯再继续催眠。谢骁搂住许辕安慰,晚些时候,马弋也赶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