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罹城 上————温暮生
温暮生  发于:2009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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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要肯定什么一般,韩元玘感觉到拉着自己的手力道在逐渐地收紧。

魏雅心转回头,慈爱地看着元玘,继续说:“其实真正对不起你的,是我阿,妈妈其实是个很自私的人,你还未出世前,只因我一心想要个女孩,你的爸爸就骗我说我怀的是女孩,后来你出世了,谎言揭穿后,我曾经因为赌气整整一个星期没理过你,在照顾着你的,一直是你爸爸,那时我不肯给你喂奶,枫他只好给你冲奶粉,每次怕掌握不好温度,只好用自己的嘴巴试,等到我想通时,他的嘴唇,已经肿起很多水泡了,都是被热牛奶给烫的……”

魏雅心不再说下去,偏过头,开始低声抽泣起来。

韩元玘低沉着的头逐渐抬了起来,他伸出手,拭去魏雅心不断涌出的泪水,那些泪水很凉,化在指腹上,好像浸在心里。

“妈妈,别说了,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们,不管是爸爸,还是你,我都没怪过,现在你只要好好养病,不要浪费力气了。”

魏雅心抬起手,拉下了元玘不断在自己脸上拭泪的手指,“别傻了孩子,我自己的情况我自己清楚,现在只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我实在,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我的孩子,可能你要再一次失望了,因为妈妈不能继续陪着你了……”

韩元玘的心口剧烈地疼痛起来,他感受到抓着自己的手力气正在逐渐的流失,有一种巨大的恐慌逐渐地弥漫开来,恍惚中,母亲的声音继续在耳边环绕:“这是又一次的失望吧……元玘……妈妈总是这么自私……要抛下你去找你爸爸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梗咽,脸颊上好不容易泛起的红潮正在迅速地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近乎透明的苍白。

“又一次的破灭……和十年前一样……现在你是不是很恨我……没关系……可是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啊……一定要……答应我……”

元玘已经忘了自己该有什么反应,只能机械地点着头,任由泪水从自己的眼眶中汹涌地出来——他早已泣不成声。

魏雅心的声音开始梗咽地时断时续,呼吸也开始急促,床边的机器又发出尖利地叫喊,有医生在病房门口顿了两下,终于是低叹一声,摇着头走开了,他们明白,与其去做那些已经毫无意义的抢救,还不如留给这对母子多一些的时间,这应该是,对母爱最后的尊重吧。

“有些事情……本来想等你十八岁时再告诉你的……可是……现在必须要说了……你已经十七岁……也能够知道了……”魏雅心奋力地把手伸进枕头下,摸出了一把古旧的钥匙:“这把钥匙……可以打开我床边的第一个抽屉……你回去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吧……如果有一天……真的遇到什么困难的话……”

她的呼吸已经粗重无比,嘴里交替地低喃着元玘两个字,终于,韩元玘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力道骤然一紧,再反应时,已经软软地松开。

床榻上的妇人面带微笑,眼角还有一滴泪水缓慢地滑下,坠入纤长的发丝里。魏雅心似乎只是睡过去了一样,这样安静地入睡,然后又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醒来。

就像过去很多年里的很多日子一样。

周围地光线开始扭曲,病房与床榻化为一个白晃晃的漩涡,韩元玘瞳孔骤然胀大,映入的,是宽阔的街道与熙攘的人流。

不知不觉,自己已经走到离家很近的地方了,自从父亲死后,变故徒生,他们不得不从原来的宅子里搬了出来,在城西的贫民区住进了一套不足三十平米的小公寓,母亲住院的这段时间,又把这些年攒下来的仅有积蓄花费一空,就连这套房子,也在紧急时刻以极低的价钱贱卖了出去,仔细算算,自己对它的所有权,好像也只剩下这几天而已。

韩元玘进小区,走向了一栋建在背光处的老楼,进入楼道之后,迎面而来的黑暗让他很不适应,红肿的双眼传来微微刺痛,他只好眯着眼,用手扶着布满污垢与小广告的墙壁,摸索着向上攀爬,直到逐渐适应了这里的黑暗之后,他才把眼睛张开了一些,又赶紧地走了几步,已经来到家门前,他掏出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

这里似乎隔绝了尘世的阳光,屋子里翻卷着阴暗潮湿的气息,天花板的东南角因为常年没有阳光照射加上过分潮湿而渗水,那些奇怪的水渍在墙上张牙舞爪地铺开,好像在嘲笑着什么一样。

十年来,在韩元玘的记忆里,那片水渍就在不停地变换着形态,可模样,永远是那么憎恶丑陋。

他不再看。

房子相当狭小,仅有一间小卧室,那是母亲的房间,客厅里摆放着一台很小的十四寸彩电,上面拉着的两根天线像是开了叉的辫子,有些滑稽。电视上方挂着一张全家福,那是母亲从原来的老宅里带出的唯一一样东西,元玘仔细看着那照片,照片里,自己还是一个两三岁的孩童,拘谨地站在母亲与父亲之间。母亲穿了一件雪白的长裙,头发优雅地梳成马尾,双手拥着父亲的手臂,面带微笑。父亲站在另一边,黑色的西装衬托出身材欣长,面容俊美,目光温和,他另一只手正轻柔地放在元玘头上,细细摩娑着,透出浓浓的暖意。

一瞬间,韩元玘似乎又在自己的头顶再次感受到了那温暖的触觉。

他微笑了一下,只是眼睛又开始逐渐酸楚。

客厅四下还散落地摆着一些零散家具,可是并不凌乱,韩元玘有本事恰如其分地规整它们,并时刻保持干净。客厅中央的小几上铺散着大量的画具,各种各样的画笔与涂料零散地分布,有些画笔上的油彩还没有洗净,正懒散地摊在那里。

韩元玘有着极高的绘画天分,这一点原本地继承了他的父亲,可是,他却没有把握以后自己还能有机会握着笔画画——他不知道,如果命运告诉有一天他将无法再拿起画笔,那他也不会违抗。

他相信命运。

松下背上一直背着的画夹,把它仍在小几上,与其余的画具滚在一起,今天下午没有去考试,梦想算是破灭一半了吧,曾经希望自己的成功能让母亲发自内心地笑出来,那么现在,连这唯一的执着也跟着失去了,消失了,从这个世界上。

想起母亲,最后她留给自己的那把钥匙现在还静静地躺在口袋里,母亲她,到底给自己留了什么。

他把目光移向母亲房间的门,那是一扇比较破旧的棕木门,门面上勾勒着北欧风格地弧线花纹,还参差着一些用小手工刀刻下的刀痕——那是母亲以前给他量身高时留下的,一年一道,如今,已经整整十道。

韩元玘走到近前,手指轻抚着门上那些陈旧的纹路,右手握上门把,“咔”地打开了。

他很少进入这间房间,很多时候,连母亲都只是在睡觉时才进入里面,平日里,她都会关上房间的门,在外面做事。她甚至都不会让元玘进屋打扫,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因此,这间房间,带给他的,一直是神秘的存在。

房间的摆设极其简单,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个衣柜,仅此而已。

这是一间素雅的房间,窗帘是镂空的嫩黄色,仅有的三样家具规矩并大气地排放着,使原本狭隘的房间看着宽阔不少,床头柜与衣柜的材料是昂贵的红木,透着一股苍凉古朴的气息,床头柜上,陈列着一张小照片和一台白色的老式电话。

韩元玘缓步走到床头柜前,蹲下身,看了看那张照片,这还是客厅的那张全家福,只不过是缩小版,用红木相框装裱着,带有另一种温馨。他轻叹一口气,转移视线,拉开了床头柜的门。

柜子里只有一个抽屉,上面的锁是很老旧的黄铜锁,元玘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对着锁孔比了比,插进去,轻轻一旋,听见“啪”的一声,锁打开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抽屉拉开,正打算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时,放置在床头柜上的电话突然发出了刺耳的响声。

韩元玘的动作停顿了,犹豫了一下,他还是直起身子,接起了电话。

“喂。”

“喂,元玘吗,我是林朝阳。”

Chapter 2(1)

林朝阳的律师事务所在靠近市中心的繁华地段,与城西相隔甚远。

韩元玘坐了近乎半小时的地铁,才来到这栋高耸的写字楼前。

关于林朝阳这个人,元玘记得自己还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那时父亲在家里举办了一个大学同学的小型聚会,林朝阳是一众形形色色的人中少数能让他印象深刻的一个。

仪容整洁,温文儒雅,又能带给人以压迫,大抵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当时他就觉得,这个人,能成为享誉海外的律师,靠的,也许不光是那张嘴。

可是自从那次聚会之后,很多年的时间里,他都没有再见过林朝阳这个人,促使他没有忘记这个名字的,只是在最为困难的那段时间,这个男人给予他和母亲的无私的帮助。

所以,在接到他电话的那瞬间,元玘除了疑惑,并没有过多的意外。

他知道林朝阳与父母关系交好,他们之间的友谊是在大学时代就已经建立起来的,现在,面对母亲的突然去世,作为曾经的好友,他要找自己,也许真的有什么特殊的事情也说不定。

母亲留下的东西被从抽屉里拿了出来,现在正静静地躺在他自己的胸口,坚硬而冰凉。元玘想着,又或许,林朝阳那么心急地找自己,或多或少和这东西有些关联吧。

他感觉到有一块巨大的帷幕缓缓在他面前张开,上面,绘满了所有他不知道的,母亲隐瞒的有关他的过去,还有未来。

他要探索,势必弄清一切。

眼前的这座高楼,表面覆盖着耀眼的玻璃装饰,向四面八方反射着阳光。元玘紧挨着一众散发着香水味道的男人与女人,向里面走去,经过门口的时候,他刻意看了看那些身着制服的保安——他们同样也在看着他,脸上是一种淡漠的厌恶神情。

他知道他寒酸的衣着会让这些人厌恶。

他有些心虚地快速从门口通过,进入了大厅,大厅接待处的小姐正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电脑荧幕,双手在键盘上跳跃得飞快,元玘走上前,探头看了看那个小姐,说:“对不起,我想去朝阳律师事务所。”

小姐抬起眼扫了他一下,飞快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接待卡摔到他面前,一边敲击键盘一边说:

“坐大厅右侧的电梯,上到十七楼就是。”

“谢谢。”他点点头,走向大厅右边,把接待卡递给把关的人,穿西装的男人拿过接待卡,又用眼睛把元玘从上到下扫了三遍,才懒散地拉开金属栅栏让他过去。

他埋着头上了电梯,电梯的速度快而平稳,还不到半分钟,就已经到了十七楼。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元玘看见很多身着制服的高挑女子一边往嘴里塞入那些或许是午餐的蔬菜与水果拼盘,一边急匆匆地来回在楼层走廊里的各个角落,每个人脸上都是惊惶失措的神情,空调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头顶不息地转着,烟尘与漫天飞舞的纸片,成了整个事务所上层空间的最好点缀。

电梯门正对的墙壁上用金光闪闪的粗体字写着“朝阳律师事务所”,那些字的下方,原本应该是属于接待员的柜台此时却空无一人,白色的桌面上凌乱地铺散着各种各样写满文字与数据的纸张,像是刚被黑帮打劫过一样。

“真是的,佘灵又跑到哪去了,我让她打印的档案到底有没有准备好啊!”突然传来的声音吸引了韩元玘的注意,他转过头,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职业装的女人从长长的走廊尽头小跑过来,细致的高跟鞋不断敲击大理石的地板,发出喀喇喀喇的声音。

女人速度极快的扑到前台上,双手不停地在桌面上大量的纸张里翻找着,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韩元玘的存在。

“那个……”元玘怯怯地出声了,“请问……”

“什么?”女人一下回过头,抬手扶正了因为过度快速的动作而歪斜了的眼镜,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我想找林律师,我是……”

“行了。”还不等他说完,女人就干净利落地打断了他的话,一边回过头继续翻找东西,一边用一种刻薄的语气说:“怎么现在才来,难道准时一点对于你们来说真的有那么困难么?”

“十分抱歉。”元玘很疑惑,林朝阳只是叫自己尽快,又没有说时间,听这小姐的语气,他好像已经等很久了。

“那么现我是不是可以……”

“当然,而且要赶快。”女人似乎已经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在桌面上摞整齐了,才抱到手上,转过身,说:“拖布在走道右边的洗手间里,把它冲洗干净,所有的走廊都要打扫到,不能有任何的污渍。拖完地后,你必须把每个饮水机的空桶都替换掉,可不要让我们因为微不足道的喝水问题再来伤脑筋。然后处理垃圾,真不知道你们的负责人是怎么想的,整个事务所的垃圾已经整整一个上午没有派人清理了,难道要让它们把我们淹没吗?我们的物业费可不是白交的。还有,所有人的午餐会在一个小时之内准备好,你要去十楼的餐饮部门把它们给搬上来,每个桌子都要放到,记住我们还定了果仁蛋糕和咖啡,蛋糕上面要盖满水果,咖啡必须保温,最好不要有泡沫,记住有两杯不加糖,两杯要加牛奶,我可不想让你跑两次,行了,就这样吧。”

说完,她迅速地迈开步子,向来时的方向跑去。

“等一下,我想……”韩元玘叫道,“我想你是弄错……”

女人并没有因为他的声音而停住脚步,远远的,元玘听见走廊那头传来声音说:“拖布就在那里,绝对不会有错,赶快去干!”

他一下没了语言,难道那个人把自己当成来定期打扫的清洁工了吗?

元玘向右走了几步,敞开的卫生间大门里,拖布的拉杆正斜斜地拦在门口,他苦笑一下,拾起来,走去一边冲洗干净,又回到走廊,刚把拖布放在地上,就迎面撞上一个人。

他只是看见了一双擦得发亮的黑色皮鞋,就听见一个男中音带着不可置信的语气喊道:“元玘?”

林朝阳的办公室在整个事务所的最里间,不是很大,却很精简。韩元玘坐在写字台一侧的沙发上,看着林朝阳站在自己对面的书架前翻找着些卷宗,这时门打开了,一身黑色职业装的小姐端着一杯咖啡走了进来,充满歉意地对着元玘笑了笑,把咖啡摆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真是不好意思了。”她说:“方才我还以为你是大楼物业派来的人。”说完,她的眼睛又在元玘身上上下打量了一回。

“没关系。”元玘赶忙答道:“我不介意的。”

小姐好像还没有要出去的样子,又说:“没办法阿,最近实在是太忙了,接了一个国外的大案子,手边一些琐碎的小案子又不能拖得太久,每个人都上紧了发条,要不然也不会发生刚才那种事……”

“咳咳……”一阵咳嗽声把小姐的话打断了,元玘回过头,林朝阳已经从书架边走了过来,她赶紧不说话了,又对着元玘眨了眨眼睛,才走出去,还顺手关上了门。

“看来我的助理对你很有意思阿。”林朝阳把一个黑色的文件夹放到元玘面前,转身走到自己在写字台后面的椅子上坐好:“不过我也没想到她竟然会把你当成清洁工,如果她刚才有像现在这样认真看你的脸,恐怕也就不会出现那种荒谬的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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