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尘 下
by 卫风
35
细雨,深巷,一盏在风里摇晃的油纸灯笼。木头招牌被那摇晃的光映得忽明忽暗。
有个男人在雨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巷子中就可以闻到被风吹来的香味儿,似有若无。明明是闻到了,可是再仔细停下来去嗅,却又什麽都闻不到了。
走到头,那盏灯笼下的木头招牌上,刻著四个歪歪扭扭的字:
沈记汤面。
木门是虚掩的,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
男人伸手拍门,里头有个声音说:"进来。"
木门一推就开,是间不大的店堂,一字排开的条桌和长凳都是粗木制的,只是刨去了树皮粗节,刷了一层透明的熟油。
"老板,来三碗汤面,"停了一下又说:"肉酱给多搁点儿。"
木头柜台後有个人哑著嗓子应了一声,又问:"姜醋要不要?辣油呢?"
"都要,多多益善。"
那人嘿嘿一笑:"那价钱也得多多益善了。"
汤面是两百文铜钱一碗,这价格放在城外的小镇可以吃个十碗,在城里的面馆儿也可以吃个五碗。但是只要是在这里吃过面的人,从来没有一个觉得这老板要价高。
面筋道柔韧,咬嚼时可以尝到麦粉的清香和甘味。汤汁鲜美,肉酱带著浓浓的诱人滋味儿,再加些姜醋,点些辣油,热乎乎的连面带汤吃下去,痛痛快快出一身大汗,只觉得全身都被这香气充满,整个人飘飘欲仙。
老板端著一只大托盘过来,把三个大碗依次放在男人面前,放下竹筷和醋碟,又慢慢的走回柜台里面去。
男人二话不说,挪了挪碗,唏里胡鲁的吃起面来。
外面的雨似乎紧了,哗啦哗啦的响起来,木门被吹得晃动。
然後又有人推门进来,把手里的雨伞收起,放在门边,吆喝一声:"老板,一碗汤面不要醋,多放辣。"
老板嗳了一声答应著,取过一团面块儿,拉长,折过来,再拉。那圆圆有面团儿被拉成细面条儿,然後抛下锅去。他手势纯熟,动作一板一眼毫不花哨。
面很快熟了,被沸水顶著翻滚著浮上来。
老板拿笊篱将面条捞起丢进海碗里,浇入高汤,依次的把芫荽,葱花儿,蒜苗什麽的丢进碗里,撒上细盐,浇上一大勺肉酱。
调料出乎人意料的简单,但是就这样一碗汤面,很少人吃过一次能够忘记。
就象桌前先来的这个男人。他每天每天晚上都会过来吃面,而且肚量好的吓人,每次都是三大碗。
舀了两匙辣油搅进碗里,老板把面碗,醋碟和一副竹筷放进托盘,慢慢的走出去,把面放在後来的那人面前。
"谢啦,老板。"那人二话不说,立刻把头埋进面碗里去。
吃了两口,还含糊不清的说:"唔,辣的刚刚好!"
先前来的那个男人已经吃完了两碗,速度终於缓了下来,开始慢条斯理的品尝第三碗。
老板慢慢的坐回柜台里面去,把碗从盛满清水的大木盆里捞出来,挨个儿擦干。
碗是青花大瓷碗,很厚实。
高汤在压著火的炉子上炖著,沈郁的香。
店里的人始终不多,有人来了,有人去了。铜板叮当做响的放在桌上,还有一个老客人,总喜欢把碗扣过来放,钱就扣在碗下面。
老板把桌上的碗和钱都拢起来,钱叮当响著落进竹筒里,碗摞在一起收回来,泡进水盆里。
今晚看来不会有多少人来了,雨好象越下越大了。
汤还有半锅。
老板把锅盖压好,把火熄掉。
然後他打开店门,想把那挂在屋檐下面的灯笼取下,再收起招牌。
招牌上水淋淋的,沈记汤面这几个字现在是真的汤汤水水都有了。
老板看看那招牌上沈记两个字,无声的笑了笑。把招牌放在门里面,然後踮起脚取下了灯笼。
等他想要关门的时候,忽然间裤脚一紧。
他吓了一跳,手里的灯笼晃了一下差点烧著。
有一只手,把他的裤子给抓住了。
他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那个人从大雨里爬过来,头探进了门里,然後就停在那里不动了。
?
这人?
活著?还是死了?
老板慢慢的弯下腰,伸手探了下那人的鼻息。
啊,还好,还是活著的。
现在呢?
把他再搬回外面下著雨的黑夜里去?
让他在麻石道上淋一夜雨?
那不行的,或许会出人命。
可是,把他搬进屋里来?
那,谁知道他是什麽人?也许是江洋大盗。
也许是得了什麽传染病的乞丐。
面店的老板真的很为难,但是想了一下,他把手里的灯笼吹灭放在一边,拉著那个人伸进门里的手,把他拖进屋里来。
老板的身体大概不是太好的,拖那个人很吃力,气喘吁吁的。
一晃又一晃的,那人的头重重的撞到了门框上,当的一声响,在寂静的屋里听起来很是碜人。
老板吓了一跳,赶紧回过头来查看。
那人头发里也是湿淋淋的,但是,好象没有碰破。
只是肿了一个包。
那个人还是没有醒。
老板把门闩好,吹熄了店堂里的蜡烛,把那个人吃力的拖到後面。
这间小小铺子的後面,是住的屋子。
里外两间,屋子很小,东西也不多,但是收拾的很干净整齐,屋里有有一种食物才会有的甜美气味。
老板看著那个湿淋淋的人,只好先把他放在长凳子上,替他把湿衣服一点点往下扒掉。那人的衣服质料很好,虽然上面又是泥又是水,但是还可以看出来做工精良。
这麽脱人衣服好吗?
可是,不脱的话,让他裹著湿衣服,也没办法过夜的。
从柜中取出备用的被褥,铺在地下。然後把那个被脱掉了衣服的人拉上去用被子盖好。做好这些,老板已经累的出了一身汗。
拿一块布替他擦擦头发,然後再抹净脸。
屋里的烛光有些跳跃,照在那个人的脸上。
这个人的年纪不大,剑眉薄唇,相貌很是英俊。
做完了这一切,老板上气不接下气,还要扶著腰,出去收拾店堂。
好人不能做,累死了也没地方诉苦去。
凡尘36
"喂,醒醒,醒一醒。"
那个人眼睛紧闭,眉头还皱了起来,似乎被打扰到了,十分不悦。
老板盛了一碗热汤,就是他用来下面的那个清汤,热气腾腾的。
"喂,喝点汤,暖暖再睡吧。"
那人头动了一下,仍然没有醒。
老板没办法,托著那个人的脖子,一点一点把汤喂给他。
喂了有大半碗,托著他的那只手也被压的吃不消,僵的发麻发疼。
摸了一下那个人的头,好象是没有发烧。
真是的。
明明是很怕惹麻烦的,为什麽会把这个人拖进来呢?
老板打了水,洗了脸洗了脚。他很仔细,连耳朵後面和脚趾缝里也洗的很干净。
床上的被褥干松柔暖,人一躺下去就不想爬起来了。
熟悉的疲倦感,但是人却放松不下来。
屋里多了一个陌生的呼吸声,感觉特别古怪。
早些睡吧,等天亮了,不管外面雨停没停,都让这人快点走。
还要,买菜,和面,炖肉酱......
每天的生活都与前一天一样,规律有序,很枯燥,但又很充实。
雨点打在窗户上,那苇条编的窗户哗啦哗啦的轻响著。
不知道巷口那树花,是不是都被雨催落了。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胡思乱想了一阵,还是终於睡著了。
这一觉特别香沈。每天都做那些有规律的劳作,卖面虽然不是出苦力的活,但是也绝不轻松。烧火,煮水,和面,收拾材料调味炖酱。
所以每天晚上一沾枕就觉得困倦得很,很少有余暇去想事情,就很快的睡著。
但是这一天略有不同,虽然天天都是天不亮就会醒──去晚了,买不到新鲜的好菜,材料不好,自然做不出好吃的东西了。
可是今天醒的更早一些。
外面还在下雨,但是雨势已经小了很多。淅淅沥沥的没有停住。
老板说不清楚是什麽缘故,似乎是没来由的心悸了一下,忽然便睁开了眼睛。
床前伏了一个人,正专注的盯著他的脸看。
店老板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的猛的向後缩一了下,惊叫声噎在嗓子眼儿,没有喊出声来。
"你......你,你看什麽?"
那个人没有说话,似乎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长相的人,现在非得好好的看个清楚不可。
"真奇怪,我不认识你。"那个人说。
没头又没尾的一句话,叫人好生纳闷。
店老板摸摸头,自己没发热。
那就是这个人发热了。
怎麽一觉醒来就说起胡话了。
"可是我昨天晚上总觉得是个我认识的人在照顾我呢。"他站起身来,很自觉的开始整理地下的被褥。
店老板发了一下楞,才彻底清醒过来:"不用不用,你放著吧,我来收。"
"昨天晚上承蒙收留,已经感激不尽了,再说,这种活儿又不重。"他忽然腼腆一笑:"有吃的没有?我两天没吃了,饿坏了。昨天晚上可能就是被吃的香味儿引过来的。我刚才看了一眼外头......你是做手艺的?卖吃食的?"
店老板扶著床沿站了起来:"早上是没有什麽好吃的,只好请你将就将就。"
"不将就,什麽都行!"
把微微有些发干的馒头切成片,浸一下温盐水,放在热油里煎一煎,盛出来放在碟子里。粥也是昨天就熬好的,热一热就得。
一人一碗粥,炸得金黄的馒头片儿香酥怡人,还有切成细丝儿用麻油拌过的榨菜。
"请随便用。"
他招呼了一句。
那个不速之客也不必他再招呼第二句,马上捧起粥来咕噜喝了一大口。
"哎,"老板抬起头:"小心烫。"
"嗯,嗯,这粥熬的火候正好。"
其实是隔夜的,不过老板懒得说话。
那个人的胃口果然好,大半锅粥老板自己只吃了一碗,剩下的被那人全包了,连锅底锅边都刮干净了。炸的馒头片那人左右开弓,吃的叫一个欢。
老板看看他。
能吃也是好事,起码看那人把盘子碗刮的这麽干净,洗碗的时候倒省力了。
他把锅子和碗筷泡进木盆里,擦擦手,穿上外出的鞋子,想了想,又拿起一把伞,回头说:"地方窄,就不留客了。柜里还有把伞,你要走只管拿去,不用还了。"
那人问了句:"这麽早,雨还没停呢,要干嘛去?"
老板已经走进了细雨里,雨伞的阴影下,显得整个人那麽不真实:"买菜。"
走到集市的时候,卖菜的小贩们也都挑著担子来了。
这小镇离海边不远,大约也就十来二十里地。渔贩们挑著新打来的雨叫卖。老板在挑子前停下,略翻了一翻,称了些海鲜,掏出搭链付钱。
慢慢走下去,把要材料一一的买齐。菜贩们都是每天会见到的,但是老板很少和人寒喧,他也不大讲价,如果菜够新鲜,付钱算得上很痛快的。
菜贩们差不多都认识他,可是没有谁知道他姓什麽叫什麽。
雨一直没有停,老板一手撑伞,一手提著沈重的菜篮,一步一步走的很艰难。
小巷深而寂静,脚步声在雨里面被静静的湮没下去。
他的小小院子,就在巷子尽头。
这是属於他的地方,一直一直,全部的所有,都是属於他自己的。
他是这里的主人,而这里是他的全部天地。
在这个安静的地方,他觉得心里很踏实。
就这以,一直过下去,做自己想做的饭菜,过著不被打扰的生活。
其实很好。
走到门前,还没有腾出手去推门的时候,忽然门从里面打开了。
老板吃了一惊,门里的人露出大大的笑容:"你回来啦?"
老板一时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经把他的伞和菜篮都接过去了,他才讷讷的问:"你,你还没走?"
那个人笑的很坦率:"我现在无处可去,所以希望老板能收留我一段时日。你放心,我不会白吃白住的。这里的粗活杂活儿我都能干,我也会付给你住宿的钱的。"
老板愣愣的挪步进屋,那个人翻著菜篮:"哟,买这麽多东西啊。"
老板才回过神来:"我这里......没什麽活计给你做,你也,不用给我钱。你走吧,我不喜欢有别人在屋子里。"
门里面是个小小的天井,老房子本来也不够敞亮,天下著雨,就更显得暗。
那个人说:"我不走,我没有地方可去,我保证不添麻烦,不吵你,不吃太多东西......"
"这些都没关系。"
"那,你说,什麽有关系?"
老板有些乏力:"我不喜欢说话,你让我静一静。"
那人闭起嘴来,仍然不住的偷眼看他。
凡尘37
"这位大哥......"
老板抬起头来,脸上是漠然的神情:"你不用说,我这里也没有留人的地方。这镇上有赁屋的,你可以去找。要是身上没有钱,我可以借给你一点。"
"我不缺钱。真的。"那人把怀里的银钱摸出来往桌上用力一放,银锭子雪白耀眼,铜钱满桌乱滚乱响,还有碎金子:"你看,老板,我有钱的,你留我住下来吧,我身上有是非,真的不能出去找房子。"
老板不为所动:"那就更不能留你,我不想惹是非。"
"可是......"那人突然瞪起眼来:"可是你昨天晚上已经把我搬进门了,还留我住了一夜。你,你怎麽现在马上就翻了脸呢?你要救人,也要救到底啊。"
老板很奇怪的看了看他,不再说话。
把买的菜从菜篮中掏出来,一样一样的摆在案上。然後拿了吊桶去汲井水。
"打水啊?我来我来!"那人不由分说,夹手就把桶抢过去,走到细雨潆潆的天井里。那里有一方青石砌的小井,八宝井台。那人弯腰把桶扔下井水,然後飞快的收绳,片刻间就打了一桶水上来。
那个人把倒进老板常洗菜的盆里,抹抹脸上的雨珠,笑著说:"不够吧?我再打。"
老板还没来及说什麽,他已经大步的又走到了雨里去。
刚才篮子里的一尾鲜鱼跳了出来,活蹦蹦的在下打挺。老板愣了一下,把鱼捉起来扣在案上,顺手反过菜刀在鱼头上轻轻一磕,鱼顿时便老实了,平躺在案上一动不动。
那人已经又拎了一桶水进来,倒进大盆里面。
老板慢慢的说:"你叫什麽?"
"我?"那人飞快的回过头来:"我叫杨子。"
"杨子?"
"嗯,木易杨,李子的子。"他大步跳进来,一脸笑意:"老板,我能留下来了不?"
老板想了良久,案上的鱼被那一下磕晕,又回过劲儿来,继续的甩尾巴,老板顺手又磕了一下。
"行不行老板?"
又过了良久,老板终於说:"好......"
那人笑逐颜开:"谢谢老板,谢谢老板!我一定勤快老实不叫你生气。"
老板又嗯了一声,换了薄刃的刀子,横划一刀,割开了鱼腹:"打水来,洗鱼。"
"哎哎,好!就来!"
那人拿著桶,跳著就到了井边,看起来真是不够稳重。
老板杀鱼的手势纯熟又好看,抠了腮清了腹,倒拎起鱼来打鳞。那些半透明儿的鳞片儿纷纷的落下好象秋天的叶子。
但是老板的脸上一直没有什麽表情。
他象是一个没有睡醒的人一样,对什麽事好象都是淡淡的,慢慢的,浑不在意的。
中午的时候老板炒了一个油盐豆苗,在火上烤了几块馒头。馒头是放了几天的,但是被火一烤,外面一层酥酥的黄壳儿,暖暖的烫烫的,掰开来之後,里面雪白柔软,缓缓的冒著热气儿。老板把豆苗儿夹进两块馒头中间,递了给他:"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