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揉了揉鼻尖,朱芮的香水味道实在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但是他也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这一点。
朱芮甜美的笑了:“你看你,自己家夫妻还客气什么?小家子气的让九少看了笑话。”
杨九沉默着不说话。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端着一杯水从身边走过,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抢过来喝掉。氧气好像越来越稀薄了,每呼吸一口都仿佛在深海里游了一个来回,强烈的压力让他不得不大力起伏着胸膛,血肉一点一点的撕裂,然后血腥味不断的浮上喉咙又咽下去。
他已经不是最盛年的时候了,他的身体和骨骼经过了长年的大剂量磨练,已经以一种远远超过实际年龄的速度飞快的老去。他的内脏开始衰败,他开始变得虚弱,如果是一般的G4,这个时候其实已经应该退役坐办公室了。
萧重涧比他要大几岁,但是时光在两个人身上显出了明显的偏颇。萧重涧没有经历过那场双重摧毁人生理和心理的追杀,他身上和骨骼里没有那么多旧伤,他一直保持着合理的锻炼和营养,也不会抽那么多烟,好像巅峰的状态一直在保持,并且即将一直持续下去。
杨九不想显出弱势,他咽了口唾液以压抑想咳嗽的欲望,有礼而疏离的微笑着:“贤夫妇以礼相待是好事,像我还没这待遇呢,哈哈。”
无数镜头对准他们并飞快的记下他们说的每一个字,多么奇妙的相逢,绯闻的三个主角全部聚齐,简直星光熠熠,无数八卦晃得人睁不开眼。
朱芮亲密的挽着自己的先生,装若天真的问:“九少怎么不赶紧找一个?前次听说周小姐就要和九少结婚了,我还和我们家先生说,周小姐这么漂亮又知书达理,九少真是让人羡慕呢。”
萧重涧突然望向朱芮。什么周小姐?哪里出来的一个要和杨九结婚的周小姐?
其实这不怪他不知道,当时杨九发请帖的时候就刻意避开了萧家的圈子,当然也不会有人不识相的去通知萧重涧一声。事后逃婚也只是上流社会贵妇之间的笑话罢了,罗骏刻意去封锁这个消息,连媒体都没有怎么报道。
杨九神情自若:“怪我没福,周小姐只是我世交的好朋友罢了,人家早就心有所属,现在估计已经去新加坡结婚了吧。”他环顾周围一圈,朗声笑道:“各位朋友也真是的,人家姑娘只是和我吃顿饭罢了,怎么就成了我未婚妻了?我一个占了便宜的人是不会找你们算账的,万一人家老公上来要债,看你们怎么办哦!”
他脸上笑吟吟,一点不高兴的样子都没有。一个从不避讳自己绯闻的人是很容易获得他们这些娱记好感的,底下就有些人发出哄笑和揶揄的声音来。
朱芮牙齿咬了咬,继而又巧笑颜开的问:“不知道周小姐嫁的是哪一家少爷,把我们九少都比了下去?”
杨九顿了顿,温和的说:“罗二少的朋友,具体是哪家朋友,我还真不大清楚。——这样吧,既然萧太太这么急欲了解人家的事,不如现在我们给周小姐打个电话叙叙旧?”
这话里讽刺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朱芮脸色一变,声音都跟着不对了:“我只不过是关心九少罢了,周小姐又关我什么事!”
杨九低头一声笑,仿佛很宽容完全不去计较的样子。这个男人的笑总是分很多种,勾引的,诱惑的,放荡的,含蓄的……总有那么一种适合在你眼前笑出来,让你心神不定,气血沸腾。
朱芮突然觉得萧重涧抓着自己手臂的手紧了紧,她抬眼望去,只看见这个男人面无表情的侧脸。
淡淡的,抿着唇,咬着牙关,仿佛在极力的强迫自己忍耐着什么一样。
她不知道杨九对萧重涧的影响力有多大。这个男人在最落魄最困顿的时候遇见了杨九,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穿衣吃饭、举手投足都是杨九慢慢的、精心的指教出来,笑起来的时候拉起怎样的角度,说话的时候是什么声调,那些最细节的、最让人难以注意的微妙的情绪,全都经过了杨九长年累月不厌其烦的纠正和感染,慢慢的浸入了萧重涧的骨髓。
跟她结婚的这个男人,他的血管里留着的血、心脏里团着的肉,全都带着杨九的体温和气息。杨九疼痛一分,这个男人就会疼痛十分;杨九感觉到愤怒,这个男人就会狂暴得想杀人。
杨九笑完了,抬起头来看看他们,脸色坦然落落大方:“——萧夫人,谢谢你的关心,但是我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了,抱歉辜负了你的好意。”
“为什么?”
朱芮脸色难看了起来,连她都听得出来萧重涧在冲口问出为什么这三个字的时候,有多少难以控制的情绪蕴含在其中。
杨九捂着唇,咳了两声,声音淡淡的带着点嘶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罗荣慎走了,如果连我都不记得他,就没人能记得他了。”
萧重涧僵在了原地。
杨九抬起头,微笑着真心诚意的说:“——所以说我很羡慕贤夫妇这么恩爱,我想,罗荣慎就算是死了也会祝福你们的。”
萧重涧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阴霾。
明明是这样温暖诚挚的口气,明明是这样酷热的天气,朱芮却突然难以控制的打了个寒战。
杨九再一次捂住唇,剧烈的咳嗽起来。一开始只是那么两声,接着就变成了一下一下难以压抑的沉重的咳嗽,就好像是从心肺里震出来的一样。
他颤抖着扶住了酒店门口的扶手,弯下腰去。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他侧颈上暴起的血脉,那声音越来越沉闷,从肺部震到胸腔里,然后通过不堪重负的喉咙,溅起一点一滴的、从内脏里撕裂迸开的血迹。
边上有个女记者心惊胆战的抵过一张湿纸巾,杨九勉强笑着接过来,感谢的点点头,然后掩着嘴咳了几下特别沙哑沉重的,接着起身往里走去。
进酒店大门的时候他挥了挥手,好像是在和众人暂时告别。然后他随手把那张湿纸巾扔进大堂门口的果壳箱里。
就那么随手一丢,纸巾上斑驳血迹星星点点,鲜红得刺眼。
萧重涧突然难以控制的上前了两步。
杨九按下电梯的关门键,就在即将缓缓闭合的时候一个人插进一只手来,紧接着门又打开了,萧重涧挤了进来。
杨九一愣,转身想出去,但是萧重涧根本不在乎会不会有人看见,直接就进来一只手抓着杨九,一只手直接就按了最高的楼层。杨九伸手去按开门,高声道:“萧重涧你又要干什么!”
萧重涧抓住他的手腕反拧到背后,整个人压下来,厚实的肩臂把他按在电梯的壁板上,“你怎么会咳血?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周小姐是怎么回事?”
杨九竭力挣扎着:“放开我!”
“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咳成这样!”
“这电梯里都有监控录像,你想成为整个港岛的笑话?”
“整座酒店都是我的我还怕区区一段监控录像?”
萧重涧一手抓着杨九的肩膀,一手反拧着杨九的手腕,用自己的身体把他按在墙壁上,这样一个姿态就像是杨九被困在他怀里一样。萧重涧突然就软下来了,他低下头去亲吻着杨九的头发,低声说:“有什么事你就告诉我好不好?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你生了病,咱们去看医生好不好?你这个样子让我很担心,我很怕你出什么事,你懂不懂?”
杨九仿佛见了怪物一样盯着他看,那眼神就像是亲眼看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尤其是自己还变成了一出滑稽剧的主角之一。
“萧重涧,”他问,“我以为你会比较关心我埋在哪个坑里,到底埋结实了没有,会不会回来破坏你和朱芮的婚姻才对。”
“事到如今你还说这些干什么?”
杨九看着这个男人,感觉近乎荒谬。当年恨不得杀了自己的是他,逼得自己连夜出逃,身边空无一物饿得几乎昏倒的是他,害得自己几乎走投无路,最疲惫的时候还不敢阖眼生怕下一秒就会见上帝的是他,让自己担惊受怕罹患抑郁症几次几乎要自杀的也是他……这个男人破坏了他的健康,让他的后半生生活在飘离不定和严重抑郁里,让他在原本应该鼎盛的年纪里依靠抗抑郁症的药物和安定片入睡,让他依赖尼古丁到不可自拔的地步,几乎一手毁灭了他所有的生活。——这样一个让他恨不得噬其骨肉寝其发肤的男人,现在站在他面前,说:事到如今你还说这些干什么?
杨九摇了摇头:“萧重涧,不是我疯了就是你疯了。你让开,我现在很累,我需要休息。”
大概是他脸色实在是太难看了,萧重涧稍微放开了一步:“好,那我们上顶楼去。我叫个医生来给你检查一下。”
“我有自己的包间!”
“到顶楼去,”萧重涧坚定的说,“我一定要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杨九脸色一下子冰了下来。比较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样冰冷的脸色其实是他已经气到难以自制的表示,这个时候他最好别开口,他一开口可能就会爆发。
电梯在顶楼上叮的一响停了下来,萧重涧拉着他出去,但是杨九猛地把他一推,自己按了楼下的键。
萧重涧猝不及防被推了两步,紧接着一步冲进来,一把抓起杨九扛起来。杨九拼命的捶打着他,但是猛地一下子颠转让他忍不住又咳起来,萧重涧轻轻松松的把他扛到了自己办公室里,直接丢进了办公室配的套间里。
杨九愤怒的坐起身,只听咔哒一声响,萧重涧锁上了门,一步步向他走过来:“告诉我你这是怎么回事。”
杨九眼前一阵阵的充血,视网膜里一片模糊。他知道这是很不好的表示,极度的愤怒和情绪不稳定都有可能激起病情的反复,甚至使病情恶化。
“如果你不说,我们可以找个医生来检查一下。我等着检查结果出来,你就呆在这里,哪里也不准去!”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凭什么!你以为你是谁!杨九头上一阵阵眩晕,他猛地站起身,踉跄了一下,大步往外走。
萧重涧一把抓住他掀倒在床上:“你说不说?”
杨九急促的喘息着,半晌才勉强挤出一个字来:“滚!”
“这是我的地方!”
杨九沙哑的厉声喝道:“——没有我你什么都没有!”
萧重涧蓦然一顿。
杨九眼前发昏,脚下一阵阵的发软。他抽回手,踉踉跄跄的向门口走去,好像每一步都走在云端上一样。
萧重涧看着他,徒劳的想说什么,但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实际上是想在两人中换一种相处方式,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个地方是错的,总有一个地方对不上号。他就这么看着杨九,还没来得及上前去拉住他留在自己身边,就只见杨九一手扶在门把手上,接着颓然倒了下去。
萧重涧冲过去:“杨九!杨九!你怎么了?”
21.变异的M级忠犬
杨九脸色苍白,额上冷汗淋漓,过了很长时间才缓缓的喘过了那口气。
萧重涧端着一杯水慢慢的给他喂进去,杨九喝了两口,歇了口气,摇摇手示意不要了。萧重涧伸手去想把他托着坐起来,但是杨九根本不领情,自己掀开毯子勉强站起身,淡淡的道:“开门。”
“你要去哪里?”
“不关你的事。”
“你要去找罗骏?”
“我说了不关你的事!”杨九一把推开他,“让开!”
萧重涧从身后紧紧的抓住他,那个姿势很狼狈,如果不是生怕一松手杨九就会立刻消失的话,那么他现在可能已经支撑不住跪下去了。
他一直深深的恐惧着有一天这样的场景会出现。他知道杨九在外边风流的时候未必是真心的,这人只是有些没心没肺,他只是爱玩儿,没必要去跟他较真。但是这样的状态又能持续多久,万一有一天他真的就爱上其他人了呢?万一他真的陷进去了一塌糊涂了呢?到那个时候他执意要走要离开,那自己怎么办呢?
萧重涧设想了很多种办法,有时候他彻夜睡不着觉,那种忧虑给人的压力无以言说,好像时刻都有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压在心上。
他想到了那个时候他只能苦苦哀求对方不要离开,这个姿态太难看,但是恐惧已经使他忘记了其他的一切一切。就像是拿着一把刀子搁在你脖子上,你可能会吓得发疯,可能会懦弱的哭泣求饶,可能你自己也知道那个样子实在是让人无地自容,但是即将失去生命的恐惧已经让你完全在意不了其他任何事。
人在最恐惧的时候反而会做出一些应激的行为,小偷在被失主发现的时候可能会因为害怕被抓进警察局而失手杀人,盗墓贼在古墓里遭遇困境的时候反而会大吼大叫的胡乱破坏机关,导致全军覆灭。人都是这样,越害怕发生什么就越会下意识的去做什么,害怕别人带走自己的什么东西,就干脆先自己把这个东西毁灭了再说。
这个杨九是不了解的。他害怕失去过什么?他只害怕失去自己的生命,其他一切都是丢了就丢了,和生命相比什么都不重要。
“——萧重涧,”杨九淡淡的、但是很清晰的说:“你这样让我挺恶心的,我见过有人逼着其他人自杀,但是没见过有人求着其他人去死。”
“我不是要你去死……”
“你不觉得这样挺好笑的?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如果是个好女人倒也罢了,为了朱芮……”
“这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杨九转过头去,带着一点没有任何掩饰的讽刺的笑意:“——那么是为了罗荣慎?”
他话里尖锐的意思是这么明显,以至于萧重涧有很多话想说,但是都说不出来。
“别想在我面前说谎,萧重涧,”杨九轻轻的说,“你要杀我是在娶朱芮之前的事,和罗荣慎搞在一起是和朱芮结婚之后的事。你在乎这个女人给你带来的利益,这没什么错处,甚至是你原本就应该做的。但是你因此而要伤害我最爱最看重的我自己,那就不行了。”
萧重涧跪在了地上。
杨九转过身去,蹲下身去平视着他,“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你既然这么看重朱家,但是又能因为罗荣慎而做出对不起你妻子的事,那么我是不是能认为其实你和罗荣慎之间也是有点感情的?”
萧重涧不知道他能说什么,好像如果他真的说出来,他就输了。杨九的逻辑看上去荒谬无比却偏偏又没有纰漏,好像只要他开口说一个字,他就会被抓住一顿迎头痛击,然后再也翻不过身来。
他摇了摇头。
杨九遗憾的摇了摇头:“可怜的罗荣慎。”
他想站起身,但是萧重涧紧紧的拉着他不松手。那样的力道就好像是要把杨九的肋骨生生按碎一样,带着一点死不松手的意味。
杨九语调生冷淡薄:“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萧重涧看着他,张了张口,沙哑的说:“……我爱你……”
他知道这没有用的,他不是没有这么说过,满怀希望的,疯狂而绝望的,挣扎痛苦的,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的……
不论他怎么说,不论他怀抱多少希望和热情,都完全被轻描淡写的忽略了。
甚至从来就没有被杨九理解过,他的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果然杨九再一次漫不经心的笑了起来,他凑近萧重涧,笑着问:“你爱我?那要是我死了,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