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警戒!"
俞飞莺一见那些青衣人甫一露面,立即是反手拔刀一指来人,秀美的脸刹时间宛如修罗:"左右!听我令,凝神!"
说着是急速跃起身形,马嘶声中她的华服迎风招展,眨眼间已是正面对了青衣人中的领头者。刀光飞过,青色的衣衫一角已被沉烈罡气削落。猎猎风声中,青衣人堪堪翻过刀锋,下一刻立即是手持长剑,激刺过来--
刀剑铮然相撞。俞飞莺紧皱眉头灵光顿现,怒喝一声扬高刀刃格挡来人剑击:"--青卫!你给我滚出来--!"
与她教授的来人嗤笑出声。剑舞更烈,青光耀眼间俞飞莺更是怒不可遏。刀风凌厉间,仿佛是使出全身招数抵御一般。而在这时的唐箬,却缓缓昂高了头仔细观战。四周的山贼早已是乱成一团,那些莽夫何曾见如今这般搏杀?围攻来的青衣人见人即砍,切菜剁瓜一般毫不留情。不少枫落鸿弟子还没来得及拔剑便已被砍翻丧命。加上四处混乱突围的山贼,场面一时竟是几乎不可控制。
好在,还有几个大弟子见势不妙,赶紧是先一步退后躲避。待来人稍是停滞片刻,正好是让他们冲上回击。俞飞莺虽是怒火万丈,但也不曾忘记自己的部众。只见她长啸声不断响起,以示众人队形立刻恢复。不多久队伍渐渐顺和,枫落鸿众人亦开始了大力反扑,与那青衣来人战成一团。
--这期间,不断是有双方的人员倒下。连带着也有无数被砍杀被当作盾牌的、那些武艺低微的山贼们。唐箬站在原地不动,竟是一直奇迹般不曾被牵连。毫发无伤中,他眼见了无数人纷纷死去,又看出无论是青衣人还是枫落鸿人,对于了他都做了透明......
唐箬就这么--一直一直站着。
喊杀声继续,他却突然想起了些事。
那,约是他八九岁年纪。那时还有父王唐潜在,刚刚从西北的边境打仗回来。一见他就是抱起,微笑间浓密的胡荘扎着他的唇。父王身上带了淡淡的异味,解释出的话却是说那不过是边塞战场遗留的,血、火、奶膻交融的,气息。
那时年幼。
所以不会知道,原来鲜血的气息......最是残酷。
......脸颊开始溅上了些许血迹。唐箬不自觉闭了闭眼,稍稍又是抬了手。还没来得及抚过,眼前陡然放大了只枫落鸿弟子的淡黑鬈发。待那人头狠狠撞上了他的胸口之时,污红色的血液立即是泼洒了他满身满脸。
唐箬轻轻颤了颤,忽然耳边一切声响俱是静默。
手,还是保持着一个欲举不举。
那,是那只缺失的右手。只是残留的指头,再度沾染了颜色。眼珠微动,扫过了那头颅下一张一合的断脖。然后--是堕下,滚过了脚面。
唐箬再次颤了颤身子,终于是缓缓委顿。
............
"兄弟,你他奶奶的真没用。"
清醒的刹那又是模糊了一片视线。王五放大的脸出现在眼前的滋味,唐箬并不觉得怎么喜欢。那张脸仔细看是特别的粗糙,虽然是残着脂粉的味道和痕迹,可那并不能掩饰王五本人的粗鄙:"老子看他们杀人都没晕,你小子接了个人头就晕了?"
唐箬扯了扯嘴角,他还不想和这样一个莽夫理论讲明情况。再次是皱了皱眉,额角一直是抽搐一般痛跳个没完:"......你们都没事了?"
"娘的!老子损失了大半兄弟!"王五一听唐箬问起,脸色立即是垮了一半。伸手,就着那肮脏的袖子抹了抹腮,眼际竟是跟着滚下了滴泪。不过这在唐箬看来,也不过是乌合之众树倒猢狲散后的惺惺作态罢了:"那......娘们也是死了不少人。穿绿衣裳的人一退,他们也跟着退了。如今都在这客栈里一发埋了......"
唐箬轻轻叹了口气。双手撑着床板想起身,一边的王五却伸了手去扶。虽然他作了幅满不在乎的样子,唐箬也能稍稍感觉出对方的关心之意。不露声色,唐箬还是格挡开了:"我已经没事了。那么,现在我们还要在这里逗留多久?"
"啊!那怕是那娘们做主的......真是,现在的江湖上也着实怪得紧,娘们都不像娘们,爷们也都不像爷们......难道娘们不都需要爷们的保护么?"王五缩了手臂,又开始唠叨了。一边说着一边又伸手去够床头桌几上的东西。而唐箬只是抿了抿唇,没接话。慢慢闭了眼,他可想再休息一会。
"差点是忘了。"可这时王五却突然是拽了唐箬的胳膊,硬是将他拉起了身:"那娘们交代了,你一醒就赶紧是要喝药来着。"说着就递了碗黑糊糊的东西过来,还带着股儿怪味。
唐箬一见那颜色就忍不住想吐。抬头看了对方时也忍不住带了些讨饶意味,可王五仍执拗递进。唐箬狠狠咬牙,还是捏了鼻子就着对方手掌咕噜噜灌下了肚--
"恶~~~~"唐箬干呕了好一阵才缓了气,心底早是将俞飞莺骂了个百遍:"......你......老是叫她娘们,不太好吧......"
"什么什么?"王五瞪大了眼,赶紧是搁了碗一屁股坐下:"她不叫娘们还怎的?娘们就该叫娘们,爷们也是就该叫爷们。哪里规定我还得特别叫她别的了?"
"......"唐箬还在反胃,一会儿也懒得和这没什么讲理的人理会:"我说......她再怎么也是枫落鸿的老大,你这么在我面前叫叫当然没甚,但那些枫落鸿的听见还不是意见了?"
"我......我就一粗人,怎么了怎么了?!"王五鼓了鼓腮帮大声反驳,可看那忍不住缩头缩脑的样子,八成又是想到了那日自己被枫落鸿人教训的事了:"不至于得像你这文绉绉的,叫她什么‘小姐'吧!"
"......人家又不是没有名字......她叫俞飞莺啊......"
王五撑了脑袋,待是听见这话,脸色却是慢慢涨红了。
歪了头,他仔细是上下打量了番唐箬。不一会却又是自顾自傻兮兮笑开:"嘿......光听这名字,就知道她不简单......哪像我那当家的,花花草草的名儿......看来也许真不好叫她娘们......可我又学不了你呐。"
唐箬看了王五,对方神态只是一副若有所失,闪乱明亮着唐箬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嗔。不过经这王五插科打诨一阵,他那本是黯然心情,也禁不住是微微明亮:"其实么,你也可以叫她个特别的,也很好记哦。"
"啊?"
"......比如......少艾。"唐箬捂了嘴,眉眼一弯。
"哈?那是什么?"
"《孟子》云:‘知好色,则慕少艾'么。"唐箬掩实了嘴唇,浑身却是忍不住跟着微微颤抖不止:"这少艾少艾,本是指那年轻美貌之人的。"
"好......色??我我我哪里好色??"王五听的是云里雾里,不过唯独这"好色",却是知道意思的。挣扎辩论间,他那脸色霎时间可是红得要滴出血了:"我我我家兄弟都能作证!我王五除了刘小花谁都不好色的--!"
"刘什么......对哦!"唐箬大笑出声,啪地一声拍向了对方的胸口:"倒是来说说看,你妻子是怎么被你娶到手的?"
"还......还有什么......"王五的脸还在继续红下去。唐箬笑吟吟着觉得自己开眼界了,他可从没见一个人的脸可以这般不停红了。对方忸怩一会,还是慢慢讲述了:"......总不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然后然后就......嗨,她不和我一块,你看还能和谁呢?况且--况且--"
"什么?"唐箬慢慢收起了双腿,两手正好是一抱紧了。眼波间晶晶亮亮,他只觉此时心情无限宁静喜乐:"--况且,什么呢?"
"我......还要她给我画脸......"
唐箬闻言,仍是跟着调笑一会。可当他自己转身思量,却是深深皱了眉头。
............
唐箬刚想抬手敲门,门却自己先开了。
"有事?"
俞飞莺面有疲色,身上亦是只着了件白色的薄薄纱衫,乍一看还以为是亵衣。那玲珑身子,就这么被她自己胆大包天地给隐约显现了。昂了头,俞飞莺只是直直地看着门前的唐箬,也没请他进,手臂伸长,手指紧紧掐着门柱:"深夜了,你还不歇息?"
"我来,当然是想问小姐你件事。"唐箬双眼扫过了俞飞莺的手指,很快是低下了头,声音渐低。
"......进来说话。"俞飞莺上下打量了唐箬好久,又左顾右盼一会,才是慢慢松了手放行:"是不是想明白什么了?"
"恩。"
唐箬伸手又是扶了扶额。俞飞莺的房里没什么特别,只是那抬头低头随处可见的白色,似乎是说明了这里刚刚可能是座灵堂来着......屋子里很安静,只有个小婢忙着烧水泡茶:"有些事,觉得很奇怪。多想了一想,大致上......是知道了点。"
"说吧。"俞飞莺招手奉茶,一边坐下。双臂搁上了桌几,她那淡墨色的眼,仍是保持着平静无波:"看来,你虽然不识人心,但也不是纯然无知。"
"......好歹我也算读了些书......算计谋划,或多或少也能知道些吧。"唐箬苦笑,心底竟只剩了说不出的苍凉哀痛:"青轻轻他是想做什么?这连环好计,他可是一石几鸟了?"
第八章
夜风清宁。
这一夜,距离上次那场莫名的相见,已是第四场了。
青轻轻慢慢合上了手中的扇子,转身。毫不意外,一眼便瞥见了院子里的那个清隽背影。在昏昏沉沉的月光下,背影暗淡,竟是显得十分凝重了。
他本该是出去去见那人,但他却没动。
那背影微驼,时不时还低头缩脑一阵。远远看去,那背影却是有种渐渐变小的错觉。青轻轻知道,那人正在等着他。在这乍暖还寒的天气里,在那冷风四起的院子里,咳喘不止的,等待。
"轻轻。"
背影不耐,终于是自己先转了身。正好是迎了光,来人缓缓踱步。
那,是一张俊秀无双的脸。带了几分倦怠,带了几点淡漠。如果是除去那眼角些许细密的纹路,那样的脸是不是足以媲美任何弱冠才俊呢?
而青轻轻却只是讥诮地扯了一扯嘴角。
啪地一声,他又是打开了扇子。扇面上如墨如漆的桃花,迎风摇曳不止:"义父。"
"你这孩子,又在别扭什么?"
青无咎知道自己不可能等到义子的亲临迎接。以手掩唇,他颤着身子又是咳嗽了两声:"......为父叫你了多少次了,怎么都不理会?"
青轻轻自顾自挺了一挺腰,此时他正是侧面对了青无咎。一点一点重复着开合把玩着扇子的动作,墨色的桃花若隐若现:"义父有何要嘱咐的?孩儿赶紧记下就是。"
"这是什么时候置下的扇子?"青无咎暗叹一声,面上却还是笑吟吟着。转移了话题,身子却渐渐是靠近了对方,手也跟着探了过来:"不知是不是什么名家的作品,看这样式这颜色,还真是少见。"
"--不是什么好东西。"青轻轻倏地捏紧了扇,双眸猛然对准了青无咎,亮闪闪间灿若繁星:"只是孩儿计划中意外得到的玩意儿。义父若是看上了,不妨拿去就是。"
"不必。"见青轻轻那不露声色悄悄躲避,青无咎微笑不变,自动缩回了身子。伸出去的手停滞一会,改向青轻轻的肩拍了几拍:"为父难得来上一趟,你也就别刺猬一般呛人了。倒是你给我飞鸽传书中提到的计划,枫落鸿那边真是中计了?"
说着他便是自己坐下。青无咎一动就是绵绵咳嗽,好一会才又抬了头。看青轻轻一直僵坐着恍若不见,只有自己不住叹息,对方又是和自己别着了。微微拧动调整坐姿,青无咎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青轻轻......
即使再多人为他的容貌讶异,即使更多人更为他的狠绝太息......青轻轻也不过是自己心中那个荏弱的少年而已。
"轻轻。"青无咎还是不厌其烦地直呼着对方的名字。少年再度本能挺腰,黑色的眸中煞气一闪即逝:"是--孩儿觉得,即使俞飞莺已经察觉不对,可她这一来二去几番意外,足以是让我们成功拖延时间了......就算俞飞莺马不停蹄,也不能够再追上我们的速度了。"
事分大小重轻。
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个看似无心的小小安排,在那精心谋划的"线"上,串成的--将是青轻轻梦寐以求的"成功"。
"......在信中你毕竟是说太略。"青无咎望向青轻轻那霎时间明亮不已的双眸时,只能又是个欲言又止。不过看他神色少解,青无咎心里还是欢喜了几分。赶紧是补了上了疑问的话语,站起身点头示意:"看今晚月色也还尚可,不然就和为父出去院子里走走,一边也可以详细谈谈吧。"
............
唐箬撑了撑眉头。一边的俞飞莺也不过是刚分析作结,他却已经疲惫不堪了。
果然......是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啊......青轻轻......
遇他唐箬,不过是为得一契机。故意泄露本身行踪,可不正是为引得俞飞莺前来追杀?实际上也就是将唐箬这样身份不明的人甩给对方,好叫枫落鸿人惊疑不定。踯躅停滞之时,青轻轻自己正好先行一步。即使为俞飞莺所察,再用力赶上,可不想前面还有山贼障碍,青衣围杀之类的挡道。这一来二去,枫落鸿只有耽误更多。他青轻轻自己倒是可以安心安逸,抢先回了枫落鸿总部......
"他这样千方百计地阻碍着你们,到底是为何?是--要抢什么先机来着?"
好久,唐箬才是嗡嗡出声。某些丝丝盘转的悲凉突然是淡淡印入脑海,也不知心底此刻是剩了酸还是苦,是恼还是怒......原来自己,还不过是这"牵一发而动全身"中的那"一发"......
"枫落鸿......掌门新死。青卫所图,无外乎掌门之位。"俞飞莺犹豫了会,双眼不动声色将唐箬连续打量了好一阵,才是慢慢透露了:"我本是因掌门被杀才愤而直追青卫,可不想刚一离开就传来枫落鸿内部大乱的消息。想必是青卫派什么内奸鼓动......这一回他自己只为引我出来,目的达到自然是要回去来个里应外合好成功夺位,而到那时候再捕杀我也不在话下......我们这边这么反复拖延,他自己星夜不停直回行事。就算我如今再追......怕还是来不及了。"
"是这样?"唐箬摇了摇头,紧接着又是深深垂下。胳膊夹紧,他的声音飘忽不似真人:"......真不明白你们这些江湖人......这个什么掌门之位,到底有什么用处,值得你们宝贝一样到处抢来夺去......"
俞飞莺跟着吁了口气。
--其实,她还有一点不明。
为何......青卫在计逼自己离开枫落鸿好趁机夺位时......偏偏就于这紧急关头中,搀入了一个身份不明的唐箬?难道真的只是为混淆自己的视线么?
这个青卫......
又是在打什么主意......
这个唐箬......
又是这场争斗中的什么角色......
............
唐箬回房的时候已经深夜,客栈里的梆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敲过了四更。可他靠近房间时,才发现那里居然还亮着灯。
"没睡?"
推门。这回由于枫落鸿匆忙后退,山贼头子王五倒是和唐箬安排在一间房里了。
"出去晃了会。"王五脱了鞋子甩了一地,坐在床上发了好半天呆。看唐箬问,回答的也快,似乎在遮掩什么的样子:"才发现......兄弟们都走人了。"
"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