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活得累么?"
乞儿听得有人对他说话,茫然的抬起头。他脸上抹黑,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忽悠悠地灵巧。
乞儿看着来人,露齿一笑,
"官人,我不懂这些,不讨饭难道饿死?"
顾斐南眼睛向下移,才发现乞儿的右手无力垂下,手指也不自然的蜷曲着,原来是个残废。
顾斐南从怀里摸出一枚铜钱,放进他的碗里。
"我也没多少钱,只能如此了。"
乞儿一双眼睛灵活湿润,洗净了脸说不定还挺清秀的,顾斐南这样想着,继续缓缓踱步。
"爷,你是个好人,可惜我......"乞儿声音极小,埋没在雨里,顾斐南无法听见。
顾斐南觉得应该想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记不起来。
在雨里飘荡了许久,顾斐南才回到客栈,扬舟躺在床上,微闭着眼睛哼哼小曲,一幅惬意的样子。
"你回来了。"他翘起二郎腿,一摇一荡。
顾斐南应了一声,站到床边开始拧身上的衣服。
屋里很安静,只有水声嘀嗒。
"脱了吧,会着凉的。"
水声停下,悉悉索索的声音开始回荡在扬舟耳傍。
不多时,顾斐南就脱掉了衣服,只余一件底裤。
"你说......"顾斐南嘶哑的声音忽然响起,又截然而止。
扬舟见他欲言又止,无奈起身,却踩到地上的水渍,脚下一滑,栽倒在顾斐南身上。
他的脸贴在顾斐南的胸膛上,一片冰凉,水渍沁得扬舟一僵,唇不小心掠过他的肌肤。
扬舟赧然起身,理理衣衫,含混的说:
"我和小儿说好了,他会送水上来,你洗个澡吧,我先下去看看水什么时候好......"
扔下这句话,他摸到门边,脚步匆忙纷乱的离去了。
顾斐南看看扬舟,随后倒在床上,被单上还有离去之人的余温。
顾斐南笑了笑,忽然想到什么。
方才的小乞儿,那双眼睛好似有些像扬舟......
第十七章 莫等闲
第二日清晨,扬舟同顾斐南又往红豆住所去了趟,看着满院被打散的落花,偏偏有些应景的凄凉。
顾斐南平静许多,对红豆也温柔了些。红豆却是仍不敢抬眼望他,只与扬舟交待几句,就让六儿领着他们上吴清的商号去了。
顾斐南知道这份工来得不易,也没问是做什么,答谢了红豆便乖乖跟在小六后边。
这份情,他不知该怎么还给红豆。想想以往的所作所为,与负心寡义的人又有何区别?他自诩流连花间,怜香惜玉,却又是怎样的光景。
这段日子,他不是没想过,只是不愿好好去想。他没办法像扬舟那般眉色淡远的笑,看什么都清淡如水。
叹了口气,全没注意扬舟正微笑看着他,抬头真好对上那双深远的眸子。他心下不知怎的就慌了起来,连忙换了一副脸色。
"你看着我做什么?"
"你不看我,怎知我看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扬舟笑得好不快活。
顾斐南不再和他拌嘴,对六儿说:
"吴......老爷是个怎样的人。"
六儿是从小在妓院里长大的人,在后院做些粗活,年纪虽小却很阴沉。
"吴家的人手都足了,红豆小姐好歹帮你们求了个搬运的工作,哪里还见的着吴老爷。"
顾斐南脸色黯淡,也没说什么,紧跟他来到吴家商号的后院。
吴家的生意是全杭州闻名的粮商,吴清当年科举未中,伤心之余便留下打理家业,看看这阵仗,他果然还是有些头脑的,几十间粮仓,货工来往穿梭,热火朝天。
不知怎的,顾斐南最近异常敏感,心里虽然稍有平静,却总是联想以往的事。
六儿独自走向一个身着布衣的汉子,说明了来意,那汉子看了他们几眼,点点头,招呼他们过去。
六儿对顾斐南道:
"两位就在此地做工,小姐让我告诉你们,如果有什么事,尽管去找她,六儿还有事,得回去了。"
扬舟微笑点头,连连道谢,回头便见那汉子面无表情的说:
"我叫陈飞,是这里的工头,以后你们就住在那边,先去领点物什,再到前面搬货去。"
顾斐南嗯了一声,闷头向一排大屋走去。
大屋门口有一株老槐树,看起来已经有些日子了。树下坐了一位老人,半阖着眼睑,似醒非醒,悠闲地躺在竹椅上,手边搁了壶茶,堪堪挡住进门的地方。
扬舟上前了一步,恭敬的问:
"老先生......"
还不等扬舟问完话,老头沙哑微颤地咕噜了几声,巍巍传进两人耳朵里。
"是新来的吧?这屋子里早就没位子了,现在后边柴房将就些日子吧,有几个工期快到的走了,你们就进去。"
扬舟皱眉,朝里探了探。
"别看啦!怎么看也没有位子了,跟我领东西去。"
老头慢悠悠的起身,迈着更为缓慢的步子朝旁边的小屋挪去,顾斐南和扬舟只得站在门口干等。
老头将东西交到二人手中时,陈飞已经在远处大吼:
"磨蹭什么!还不快过来!"
顾斐南哼了一声,飞似的夺过扬舟的东西,道:
"我先去把东西放了,你先过去。"
扬舟愣了愣,微翘着唇角,默声将长衫围在腰间,向陈飞跑去。
货工在陈飞的监督下,有秩序地排成一溜儿,迅速从牛车上搬下粮袋,再小跑至仓库,如此往来,看似轻松,却将顾斐南和扬舟累得半死。
扬舟是身体本就瘦弱,以往都是靠些小聪明和相熟的姑娘接济才能安然度日,而顾斐南平时疏于锻炼,小打小闹还能应付,真正做起苦力是勉强硬挺着。
陈飞又是个不懂通融的人,一阵叫骂怒吼就够两人受了,更别提背上还有几十斤得货物。好不容易挨到午饭,顾斐南已经汗如雨下,扬舟更是揉着腰哼哼。
顾斐南看他的样子,讥笑起来:
"我当你是什么都做过,看来,也不过如此。"
扬舟看着碗里仅剩的两个馒头,丝毫不理会他。顾斐南把碗递到扬舟面前,道:
"只抢到两个,怎么办......"
扬舟哀怨的捂住肚子,听着擂鼓般的响声,脸上惨绿,
"能怎么办,一人一个呗。"
说着,也不客气,伸手抓了一个就往嘴里塞。顾斐南也抓起馒头,细细端详起来。
他没想到,这样的东西也会很重要。
他狠狠地咬下一口,用力咀嚼。馒头的米面还是不错的,略带着香甜,顾斐南深觉得这里混合了自己的血汗。
扬舟边吃边看向天空,灌下一口凉水,神思飞远。
就这样,顾斐南做工的第一天,在陈飞的吆喝声中结束了。
吴清似乎没有吩咐下边说是加了人进来,伙房同中午一样,只做了二十六人的饭,两人挨着饿站在伙房外同厨娘求情,好不容易要了几个剩的馒头和一碗菜汤。
拖着疲乏的身子,扬舟和顾斐南回到柴房,看着除了干草之外便光秃的屋子,对望一眼,扬舟端了饭菜腾出一小块地方来坐下。
两人看着饭菜,吞吞口水,正要动筷子,门外却传来巨响,两个光膀的汉子冲进房门来。
顾斐南愕然的看着他们,扬舟眼珠一转,扯了一个笑脸道:
"两位大爷,可是有什么事?"
左边的大汉,一脚踢翻他们的汤盆,顺手一挥就将他提起来,
"他妈的,老子白天就见不惯你了,你算什么东西,敢抢老子的工!"
"没错,看你俩新来的不懂规矩,大爷我就教教你们。"另一个满身酒气的汉子在旁边帮腔。
"大梁,少跟他们废话!"
"大哥你急什么,看他们那病怏怏的样子,也耍不出什么花样!"
顾斐南回过神,大吼一声:
"快放了他,你们又算什么!"
大汉提着扬舟的手松了下来,随手甩向顾斐南,只一下,他的嘴角就高肿起来,隐隐泛起瘀痕。
"你们......!"顾斐南极怒攻心,正要扑上去,却听扬舟道:
"两位爷的意思我们懂了,明儿就跟着你们干......若有好东西也先孝敬你们......"
大汉冷笑数声,捏着拳头道:
"看你还有些见识,长得么......也还算人样儿。阿勇!咱们走!"
二人先后离开,扬舟叹了口气,收拾起地上的饭菜,拍拍馒头上的草屑,道:
"没事吧?"
顾斐南用手背碰了碰,疼得龇牙。
顾斐南把馒头塞进他怀里,将身后的稻草堆积在一处,垫得略厚些,扶顾斐南躺下去。
"我去打些水来,你先等等......"
过了一刻,扬舟端了盆井水站在墙角,背对着屋内昏黄的灯光,等待着压抑的哭声散去。
他细数天上的星星,眼里闪动着忽明忽暗的波光,却仍是挤出一丝微笑。
第十八章 命理
万事总有适应的一天,看得东西多了,做的事情多了,自然就安分了下来。
顾斐南被大梁那伙人教训了番,忍气吞声干了一月有余,平时孝敬他们点银子,也没被过分为难。只是他心中终有不甘,时常按捺不住性子,这种时候,扬舟便会出来解围。扬舟能说会道,一来二去,和大伙儿的关系倒是热的紧。
托扬舟的福,顾斐南跟着过得还算舒畅,尤其是伙房的厨娘,一口一个顾小哥,叫得跟自家孩子一样甜。
顾斐南有些尴尬,却不好说什么,这几月的日子让他愈发的深沉。倒不是他心绪还放不宽,只是处事之道在急剧的变幻中成了一地废纸,唯一能够安然保身的办法就是缄默。
而扬舟这个人恰恰相反,没事就在他耳边叨叨,说说当天的趣事,和别人聊了什么也不厌其烦的重复。顾斐南甚烦,刚开始还会搭一两句,后来就变成扬舟一人自言自语。他其实很想笑,扬舟这个人,他果然是不太懂。
就他的感知,扬舟这个人的一切都看似很平静,很平静的微笑,很平静的踱步,很平静的讲一些听不懂的道理。而他总觉得,那是一种在极端的矛盾中的平静。若说他是个招摇欢快的人,看起来又总有些多愁敏感;若说他贪小自私,却又时时为他人解忧......或许,那一抹平静含笑的眸子深处,藏得是翻涌的人世情怀,风里来浪里去的是江南的柔美,和北方的酋劲。揣摩一个人的心思是很累的,顾斐南无暇去深究,就想着,这样下去,也不错。
如若当初只是一死,他或许永远不会安然的思考这些细致入微的问题。
顾斐南搬完粮袋,独自坐在门槛旁,随手捡了一段树枝在地上胡乱涂抹,下一刻便被一只脚踩得稳稳的。抬头看看来人可恶的笑容,顾斐南丢下树枝,皱眉,
"你干吗?"
扬舟拍拍身上的灰尘,很无赖的靠上去,
"今天下工早,我们去喝酒吧。"
"不行,我背上的水泡还疼着呢,要去你自己去。"
扬舟瘪嘴,
"你这人怎么越发无趣了?让你坐着喝又没让你躺着喝,更何况,你背上有水泡,难道我就没有?!"
说罢,扬舟端端摊开手,伸出十根指头。顾斐南一看,果然是满手的水泡还有结痂的老茧,想来每天弯腰做活,这背上怕是也少不了血肉粘连。
心头莫名的一软,嘴上却不饶人,
"我早说不用你管我,你偏要跟着。"
扬舟也不生气,拉长声音,笑得有些阴阳怪气,
"我是不想某些人横死街头,到头来被人说无情无义......"
扬舟言犹未尽,那头已经有人不耐烦地叫道:
"李扬舟!你说完了没?还走不走啊!"f
扬舟双手在身上抹了抹,回头应了声,对顾斐南说:
"不去就算了,我就不奉陪了,你先回屋休息去吧。"
顾斐南看他潇洒地转身消失在转角处,幽幽吐了口气,起身回屋。
顾斐南在井边接了点水,洗漱完毕后往伙房提了桶热水回屋,还没进门就看见扬舟在门口晃悠。
兴许是听到了顾斐南的脚步声,扬舟回头,堆起盈盈笑脸,从怀里摸出一壶酒。
"兄弟我对你算不错了罢,来来来,进屋里喝酒。"
顾斐南觉得有东西撞击了胸口一下,有些闷,有些生疼,连提着水桶的手指也慢慢收紧。他也不明白,或许......这样的心情就是感动。
回到屋里,扬舟没有像平时一样絮叨,闷了半天,才有些吞吞吐吐地开口,
"......我方才听说......红豆要嫁给吴清做小妾了......"
顾斐南正端了碗盛酒,不小心抖了抖,随即故作无谓,摆弄着酒碗。
"很好啊,红豆这样也算是熬出头了。"
"不知......哎!算了,想必这样也是最好的。"
扬舟拍拍顾斐南的肩膀,拿掉他手上的碗,抿了一口递给他。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儿吴老爷放我们的假,咱们可以出去溜达溜达。"
"嗯。"顾斐南沉声答应,看着碗中的倒影随着波纹荡漾不定,一仰脖喝了个干净。
仅仅只是一壶酒而已,顾斐南却大醉,醒来后头疼不已。他满肚子怨气,还得跟扬舟出来闲逛,被拉得四处转,现在几乎累得半死。而扬舟还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快活了,顾斐南决定回去后得好好教训这个小子,起码也得让他掏工钱请客。
顾斐南漫无目的逛到一处屋檐下,听得有人在叫他,声音温文。
"这位公子请留步,看你眉额宽广,乃是福禄之命,只是额际稍嫌平窄,定时有了番兄险颠簸。"
顾斐南愕然回头,见那檐下青年眉目俊秀儒雅,偏偏旁边竖了一根竹竿,上书"相面"二字。
顾斐南摇摇头,心中疑惑,这青年看来饱读诗书,举止说不出的风雅,怎的却是个算命先生?他心生好奇,索性停住脚步,道:
"先生所言极是,可我现在是落魄他乡,无财无势,何谈富贵?"
青年微微一笑,邀他坐下,
"在下只是觉得兄台像是有缘人,随口说了几句,自然不受你钱财。"
"只是......历经大难的人,上天自有计较,若挨得过,除却心中疑惑,必能福寿两全。"
顾斐南神色黯然,
"也有人对我这样说过......只是,我已觉心中执念放下,可偏偏空落落的,不像是个人了。"
"兄台所言便是尚困于方寸之中,人身在世上,各自有各自的起落,有眼而不观乎人世的是盲人,过于投入其中的乃是傻子,更是痴儿。"
顾斐南稍觉心中宽慰,还未咀嚼青年话中的含义,便听得有熟悉的声音响起。
还未回神,一人已抓住眼前青年的衣袖。
回神一看,正是扬舟。
扬舟抓住青年,几乎喜极而泣。
"秦大哥!"
顾斐南一时空白,看着扬舟欣喜地容颜,有些惶惑。
多情累
第十九章 多情累
不可谓不巧,这个算命先生,正是当年李钧府上颇受重用的人,姓秦,名道苏。
当年,李钧身在江南,性好诗文,府上来来往往许多才子骚客,秦道苏正是那时李府的贵客。李钧重他,便带他上京,想为他寻个差事。那时,扬舟还年少,觉得秦道苏温和有礼,就总是缠着他。再往后,李家破败,秦道苏带着扬舟去往太原,突遇事端,两人一别竟是这么许多年。
秦道苏见来人是扬舟,自是又惊又喜,相顾之下竟然无法吐露一字。
扬舟紧紧抓住他的袖子,眼眶微红已然湿润,
"秦大哥......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相见!"
秦道苏默然而立,伸出手来摸摸扬舟的头,同是泪眼盈眶,哽了半天才有些不敢置信的问:
"小少爷......?"
扬舟吸了吸鼻子,笑得一脸无奈,
"这称呼听得老大不舒服,秦大哥生疏了。"
秦道苏到底是阅历丰富的人,很快控制住情绪,本想拉了扬舟坐下,偏身却看见一头雾水的顾斐南杵在那里,当下不好意思的笑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