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一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程锋道："买家是因为征剿流寇而名满天下的诚王爷。这里面的牵连，可是错综复杂。诚王爷势力越来越大。他要我们接这个订单，我们不敢怠慢。"
段一似懂非懂地点头。
程锋道："如此重要的订单，只能够由天字一号来完成。阿一，大哥知道你不稀罕这天字一号的名头，其实我心里......"
欲言之际，百灵就急急忙忙地冲过来，扑到程锋身上。程锋轻轻抚摸她一头青丝，笑道："小包子很想念我是吗？"
百灵眼睛像新月一样一闪一闪地看着程锋，点点头，噘起小嘴道："大哥你已经好久没来看我和一哥哥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我们忘了。"
程锋看了一眼段一，歉声道："怎么会呢？客栈有生意要照顾，几百个伙计的活计都在我身上。冷落了你们，真是......"
段一起身，打断道："大哥，我们情同兄弟，那见外的话，不要说。"
程锋把百灵搂在怀里，默默看着段一。
段一轻笑一声，道："我出去叫秦大哥准备一下饭菜，大哥你和百灵好好聊聊。"然后转身离去。在走廊的尽头，段一回望一眼，看见程锋低头温柔地逗百灵说话，淡淡一笑，翩然出去，再也没有回头。

金蝉奇花

晚上，秦轼之把程锋以前送来的鲍参翅肚都翻出来做了一桌盛宴，但是自己却躲在房里不出来。百灵和段一有点尴尬，终究没说什么，程锋也不以为意，只字不提。虽是他们三兄妹难得的聚餐，但是却各怀心事，强颜欢笑。
饭后，段一走到秦轼之房门口，轻声敲了一下。
秦轼之在里面应道："想说什么就进来。"
段一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浓浓的草药味，说道："秦大哥怎么不去吃饭？"
秦轼之淡淡道："你们一家团聚，我是外人。"
段一急道："秦大哥，你不要这么说。"
秦轼之嗤笑了一下，继续翻手上的书。
段一指着书上一张花的图问道："秦大哥，这花好眼熟，该怎么命名？"
秦轼之答道："就是我院子里种的那株，名叫‘金蝉花'，是三大奇花之一。"
段一更为好奇，问道："如何奇法？"
秦轼之道："第一，这花生长在绝地雪山之上，立于峭壁之中，生长之地，可谓一奇。它隔代开花，三十年一现，这是第二奇。它生长在剧毒之物之中，以汲取其毒性发芽开花，这是第三奇。其毒虽潜于人体内腐蚀其筋骨，十年之内身体相安无事，但一旦催动内力，毒性马上发作，先是容貌损毁，然后五脏衰弱，最后奇毒入侵奇经百脉，神仙难救，这是第四奇。毒发之相近似猝死，实质经脉似断未断，气息似有还无，但人不能动分毫，与活死人无异，这是第五奇。最奇之处，是解药乃花本身，以刚开的花粉混合花汁，以彼之毒攻彼。"
段一听得入神，喃喃道："金蝉花，难道取金蝉脱壳的意思？"
秦轼之点头，揶揄道："金蝉脱壳，用来形容毒发之人，犹如脱壳的蝉一样，魂魄在肉身之外，身体犹如空壳，不复有用。"
段一皱眉道："这毒真是阴险。若是练武之人，不能运用内力，岂非坐以待毙？一旦催动内力，就逐渐沦为活死人，任人宰割，身不能动，连自杀都不能，岂不痛苦？"
摇曳的烛光下，秦轼之的脸色仿佛变了一变，沉声道："此毒再毒再厉害，也是施毒之人将之发挥出来。其实天下最毒的，莫不人心？"
秦轼之低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听见他叹息道："我培植多年，终究没有养成。这花确是奇物。我屡次催谷它开花，结果花是开了，却毒性尽失。难道必须在七龄山的峭壁，才能找到这花？"
段一道："秦大哥既然懂得这道理，又何必在自家门口培养这种害人之物，让人有机会作孽，又何必为求不得而叹息呢？"
秦轼之不语。良久，他轻声道："毒药，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它既是毒药，也是解药。很多人被它困住，终生不得脱，穷其一生，守候于七龄山绝壁之上，只等它开一次花。"
段一沉吟道："秦大哥难道希望能够培植成功，救助这些苦命人？"
秦轼之回避不答，反问道："阿一，你去过雪山吗？"
段一摇头道："我没去过。"r
秦轼之道："有想过登上雪山绝顶的感觉吗？"
段一点头，浅浅一笑道："冷彻入骨，飘逸如飞。"
秦轼之凝视着段一，眼睛随烛光摇曳，舒展一笑，道："我也希望有生之年能够去雪山一趟，看看那朵奇花。等阿一和我都有时间，我们一同去，好不？"
五年以来，段一从来没有见过秦轼之如此开怀笑过，一时竟然有些痴了。良久才回过神来，道："好。一言为定。"

错综复杂

从秦轼之房里出来，段一就一直想着七龄雪山的事情。记得以前街头流浪的时候，曾经偷偷在客栈的角落听那些说书人的故事。肚子饿的时候，段一总是想象自己象孙悟空一样，拔几根寒毛，变出一堆的馒头包子，让他们兄妹三人吃一顿饱的。在街头被人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段一便希望自己像那些梁山好汉一样，揭竿而起，把那些土豪恶霸狠狠教训一顿，然后远走梁山泊，下草为寇。他虽没有变成孙悟空或者梁山好汉，但也不用挨饿招打了。大哥说过，这就是命。没有那次的意外，可能他现在还是在街上讨饭吃，还是继续在客栈角落偷听着孙悟空和梁山泊的故事。
段一喜欢听故事，因为故事总能到达他从没到过的地方。如果有生之年能够亲历雪山，虽死无憾。但转念一想，远赴西域谈何容易？客栈生意是越来越好，大哥对他的深厚寄望他自然知道，况且，没有大哥为他受的那一刀，恐怕他已经命丧黄泉。在他有生之年，就只能为大哥和百灵尽力。秦大哥学识广博，是个好游伴，但自己却没有他那自由身，那同游的承诺，可能无法兑现。想到这里，段一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又欠了秦轼之一笔债。这五年的照顾，昨晚那一刀，还有这个无法兑现的承诺，加起来的情义，又如何能还清呢？
清冷的月光，撒在院子里。翠竹变成墨绿色，投下重重斑驳的黑影。那朵奇异的金蝉花紫色的花瓣浸淫在夜色中，更显鬼魅。水井的青石板轻微发射着月光，镀上一层银白色。水井旁边，一个蓝色的修长身影立在那里。段一默默看着这个身影，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打扰他的沉思。
程锋感应似地转过身来，微笑着朝他招手："阿一，你还没睡吗？过来陪我聊聊天吧。"
段一犹豫了一下，低下头没有动脚。
程锋摇了摇头，走到他身边，道："没想到阿一已经这么高了。"说着轻轻摸了一下段一的头。
段一抬起头，就对上了程锋的眼睛。程锋眼里满是笑意，眼下那条刀疤也被拉长了。段一心里一颤，又低下了头。
此时，程锋伸出双手，轻轻抱住了段一，低声道："以前你和百灵最喜欢缠着我，让我抱。现在百灵还是那小孩子脾气，但是阿一你，就长大了。"
段一全身紧绷，像个木头人一样，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程锋把脸贴在段一颈窝，温暖的呼吸让段一的脸和脖子开始发烫。
只听见程锋道："每次我抱着百灵的时候，阿一总是远远地看着，也不过来。你和我，是越来越疏远了。"
段一心里被刺了一下，脱口而出道："大哥误会了。每次看到大哥，我心里都欢喜得很。"
"但百灵......百灵喜欢大哥......我想让你们多相处一会儿......反正......我是无所谓的......"
程锋"咦"了一声，轻轻叹了口气。段一心跳的很快。
程锋慢慢收回双手，柔声叹道："阿一，你怎么总是想着别人？"
段一道："大哥心里面何尝不是想着我们兄妹？"
程锋紧紧抱着他的肩膀，沉默许久，盯着他的脸道："我一直让你和百灵杀人，把你扶上天字一号的位置，你可曾怪过我？"
段一摇头，缓缓道："没有大哥，就没有现在的段一。大哥初登掌柜之位，孤立无援，能够替大哥尽力，是阿一的荣幸。"
程锋凝视着段一，深深叹了口气，道："你其实不想杀人，对不对？"
段一犹豫着正要开口，程锋把手轻轻盖在他嘴唇上，道："不要再对我说客套话。"
程锋苦笑道："我一直把你们当亲生兄弟般对待，让你们过上好日子。现在到了这地步，也不知道是对是错。阿一，终有一天，我会放你走的。只要你永远记得有我这个大哥，就够了。"说完，就转身离去。
段一孤单站在那里，忽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段一回到房里，竟然听到床上传来轻微的抽泣。段一先是一惊，随即慢慢走过去，掀开床帘，柔声道："包子，怎么哭了？"
百灵没有回答，只是语带哽咽地道："我等你好久了。"
段一暗暗皱了皱眉，刚才程锋和他的对话，她想必听到了。段一有点心虚，他不想让百灵知道他和程锋心里的芥蒂。百灵是他和程锋最疼爱的妹妹，他们一直希望让她无忧无虑地生活。虽然程锋让她做杀手，但都尽量避免给她派任务，偶尔接的任务也都是琐碎的活。段一执意要搬离客栈，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小岛，说是喜欢清净，其实是为了和百灵远离那是非之地。程锋心里明白段一的用意，自然也不加阻拦。如今自己和大哥的关系越来越复杂微妙，从前街头的三兄妹似乎也不复存在。虽然百灵想必也感觉到，但是由他们俩亲口说出来，却还是于心不忍。
段一问道："你有话和我说？"
百灵轻轻抚摸他的背，问道："伤口还疼吗？"
段一一惊，道："秦大哥把我受伤的事告诉你了？"
百灵擦擦眼泪，道："是。你那天怎么不告诉你受伤了？不然，我也不会说那些难听的话。"
段一坐到她旁边，搂住她，道："你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百灵抱着段一的腰，娇嗔道："你什么事都不跟我说。你就当我是外人吗？"
段一笑道："我本来就没有什么事啊。天天和包子在一起，惹她生气，日子过得可好了。"
百灵抬头瞪了他一眼，那笑眼比外面的月光还亮。她道："你就知道让我生气，让我担心。"
段一笑嘻嘻道："还是大哥好吧？大哥最会照顾人了。看你今天看到他乐得......"
百灵也笑道："大哥当然好，他从小就最疼我的。"
段一忽然想起刚刚院子里程锋抱着他说的那些话，心里抽了一下，随即微笑道："是啊，大哥从小最疼的就是你了。以前我们有吃的，大哥都先让你吃饱。"
百灵道："你也很疼爱我的不是吗？你也让着我，先让我吃饱。"
段一沉默。
百灵轻轻敲段一的手背道："你怎么不回答？你喜欢我不是吗？"
段一抽走自己的手，欲道："大哥他......"
百灵猛地搂住他的脖子，不耐烦道："你不要再说大哥大哥好不好？我喜欢的是你！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吗？"
段一吃了一惊，道："百灵，你......"
百灵目光幽怨，重复道："你就不知道我喜欢你吗？"
段一道："我......我......以为你喜欢的是......"
还没来得及说完，百灵的樱唇迎上了段一的，段一想推开她，手却无论如何动不了。
吻毕，百灵眼神蒙上一层迷雾，看起来更加像月亮般迷人。她害羞道："你现在知道了吧？"
段一点头，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e
百灵凝视着段一，问道："那你呢？"
段一眼睛飘到窗外，银色的月光洒落在水井上，旁边仿佛还留着那个蓝色的身影。他亲了一下百灵的脸颊，柔声笑道："我自然......也是喜欢你的。"
百灵雀跃地跳起来，朝他无限温柔地一笑："晚安。明天见。"说完转身关门出去。
在百灵打开门那一瞬间，段一看到对面屋的秦轼之站在窗边，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冷冷的一笑。段一的心又开始收缩。

九死一生

诚王爷十七岁起，带兵征讨四方，战功累累。近年皇上失道，流寇四起。诚王爷平乱立功，流寇闻风丧胆。皇上曾称赞道："有王弟在，朕之江山安耳！"诚王爷权倾朝野，心里最不安的，自然是皇上的那些儿子。皇上的儿子中，最野心勃勃的，是二皇子。诚王爷与二皇子之争，朝野无人不晓，没想到这权力斗争，却蔓延到只做买卖的客栈上。上次李魁的单子，令客栈拖入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再也难脱身。
此次的订单，正是诚王爷。王爷府高手如云，稍一不慎，不但段一死无全尸，客栈也难逃灭门之祸。
"阿一，此事事关重大，万事小心。"段一临走之前，秦轼之正色告诫道。
段一缓缓点头，转眼看到百灵，已是泪流满脸。她拽着段一的衣角，哭道："一哥哥，你不能不去吗？大哥为什么要把你送去死？"
段一轻轻抽回衣角，柔声道："百灵乖，订单既下，无论何事都不能反悔。这不是大哥的错，他......是骑虎难下。"
百灵道："你一定要回来。然后我们两个一起远走天涯，再也不回来了，好吗？"
段一一怔，忽然想到了和秦轼之那段登雪山的诺言，心虚地偷看了秦轼之一眼。秦轼之自从那天晚上以后，再也没有提过雪山的事。段一想那可能是秦轼之无心之言，但绝顶迎风的情景，却总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
秦轼之像没看到一样，从怀里掏出一瓶药，道："阿一你留着这个以防不时之需。"
秦轼之道："这是腾云丹，服用之后使用轻功更加得心应手，至少可以保证全身而退。王府高手如云，里面有一人外号叫‘风火轮'，轻功十分了得，一日能走千里路，善于使鸳鸯刀，招式快而狠辣。阿一若遇上此人，不能硬斗，务必服用腾云丹，一走了之。还有一人精于易容术，人称‘千面罗刹'，极得诚王爷信任。其人貌若桃李，心如蛇蝎，喜欢以稀奇古怪的方法折磨人。遇上这两人阿一务必小心。"
吩咐之后，秦轼之还是不放心，往段一手里塞了个锦囊，道："若无法逃走，有性命之虞，里面有救命之物。"
段一默然接过药瓶和锦囊。看来此次确是一场硬仗，能让机智深沉的秦轼之如此费心。
临走之时，百灵站在秦轼之身边，一字一句道："一哥哥，我会等你。如果你回不来，我下去陪你。"
段一鼻子一酸，深深望了秦轼之一眼，道："秦大哥，帮我照顾百灵。"
秦轼之轻轻抱着百灵的肩，点点头。

诚王府良田百顷，庭台楼宇，层层叠叠，气势磅礴。王府守卫更是森严，每个关卡都有武功高手看守。段一暗中潜伏多天，无从下手。王府本身就是一个大迷宫，段一只能临摹出王府的概貌和大体设置，加之诚王爷为人小心谨慎，日常起居也极为低调，居处也经常变更，一时难以找到他所在。
如是过了五天。段一躲在柴房之中，听见两下人对话。其中一人道："王爷今天心情好像很好，说要找人侍寝了。"
另外一人道："哪位夫人今天受宠幸了？"
那人道："你这就猜错了。今天宠幸的是一个歌妓，不足二八，说是王爷前几天微服的时候带回来的。"
另外那人笑道："也不知道她能受宠多久，只怕王府那日子，可不是好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