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酒————掬风
掬风  发于:2008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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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怜生
对于村子里朴实的村民们来说,顾怜生是个很特别的存在。
没有人见过他做什么粗活,除了院子前后的几亩栽满了果树的土地,他似乎没有别的营生。
每到树上的苹果杏子桃儿熟了,村民中会有人带了装了米或菜蔬的筐子去,将东西放在树下,不拘多少,然后树上熟透的果子就可以随便摘了。
他似乎又不赖这个维生。
有时候村里的谁谁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带上一小篮鸡蛋去敲门,他便会去替瞧了,开个方子,不几日便好了。
甚至有几个顽童看见过他坐在院子里开得最好的那棵梨花树下,看着一本线装的厚厚的书,很有学问的样子。
觑着他心情好上去看上两眼,他也不着恼,淡淡地唤过来一人手里塞块糖,打发走了。
似乎是个温和没脾性的人。
然而再怎么热情的人到了他面前都觉得出,他身上那一分淡淡的疏离,入心入骨。再多的热也只得收敛了。
要说,顾怜生住的这独辟的小院,倒是颇有格局。
层层叠叠的花树,曲折的小径,还有后面正临着一池莲花,若是有心看了,倒是甚会享受,几遗俗世。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样,除非必要,顾怜生很少出了他那院子。
这一晚,顾怜生却是才从外面回来。
他一眼瞥见了那株大梨树下新挖开的泥,不由得会心一笑:来了。
接着就是一只大酒坛从洞开的大门里呼啸着飞了过来,坛子上凝着的七八种不同的劲力让他摇了摇头,笑骂了声:"没良心。"一手却不慌不忙平平伸出,化去了劲力,将那坛子稳稳接住了。
顺着那坛子最后的一跳,顾怜生转了半步,顺势就上了坛口,仰头喝了一大口,意态从容洒脱。
任可天席地而坐,身子半靠在门上含笑看着眼前人,颇有了风霜的脸上一瞬间有种少年般的炽热光华流露出来。
那人将养得不错,早年多有粗粝的手上现在也有了些温润的光彩。皮肤还是如旧的白,却再不是那种冰霜般的冷洌线条,手腕上透着淡淡的青色筋络,竟然有几分宛如处子。
那人喝的急,一线透明的酒液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划过玉样的颈子,流进了扣得严实的衣领......
任可天感觉一股灼热烧着自己的手,催促着他伸出手去触一触眼前的清凉。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
顾怜生放下酒坛抹一抹下巴,看向任可天的时候,他不着痕迹地微垂了眼不与他视线相接,伸手接过坛子。
接住,任可天将自己微微红了的脸与所有的情绪藏在了酒坛后,一仰头,将刚刚的那一丝绮念合酒一起灌进了肚里。
顾怜生微微笑着,定定看着忙着灌酒的任可天,眼中的灼人心绪同样的一露即收。在任可天放下坛子之前,他已经收起了其中的几多心绪,走进了屋里。
喝一口酒是多少时间?
二十年,自己有多少这样的时间,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自己想要看的人?
怀着同样心思的两个人各自露出了一个知交应该有的笑来,却将如沸的心念深深埋葬在酒里。

 

花七
"阿嚏!"
突兀的一个喷嚏让两人不约而同的回头,注意到了屋里还有一个人的存在。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似乎是刚洗浴过,少年穿了件宽大的半旧袍子,头发湿漉漉的,揉着他泛红的鼻头。
大大的眼睛,精悍的面孔,个子不高,却能看出有着极好的柔软度和爆发力。他咧了咧嘴,冲着两人一笑,雪白的牙齿就像某种野生的小动物一样......
一只小山猫......顾怜生扬了扬眉,朝着任可天抛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咳......这个......他是我收的徒弟......"任可天有点尴尬地不知该如何说。
"所以你就把一个三更院的杀手带着了?"顾怜生似笑非笑,"还有......你不觉得他很像一个人么?"
尽管屋子里很暗,但是像他们这样功力的人,都看得到少年额头上那块青色的印记。
三更院杀手的标记。
"啊?有么?"任可天傻笑.
"你没有觉得他很像当年的花静鸢,花姑娘?"
"......"任可天突然发现木质的地板上弯弯曲曲的花纹好漂亮。
好神奇哦!我怎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发现过......
"耶?花静鸢?那是谁?她也姓花?"少年突然眨着天真的眼睛转头问道。
"......也?"任可天和顾怜生异口同声。
"......你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就认了人家做徒弟?"顾怜生瞪过来一眼,任可天缩了缩脖子。
"哪里!"少年展示着他雪白的牙齿,"我也是直到刚刚才听说我是他徒弟!"
"......"任可天感觉自己快要笑不出来了。
"咳!那么......你叫什么?"死小子!拆我台你给我等着瞧!
"我叫花七。"臭老头!谁怕谁?
"咳,那个,为什么叫......花奇?"
"据说当年教头是在一棵开了六朵花的牡丹树下捡到我的。他看我长得可爱,所以就给我起名叫花七。"
"......你自己相信么?"顾怜生面无表情地问"花七"。
"那我叫‘四海刀客'任可天好了。"
"......"
"反正你们又不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干吗计较那么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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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怜生醉倒躺在地上的时候,地上已经堆了七八个酒坛子。不过只有半坛是他喝的,剩下的都进了任可天的肚子了。
但是最后先醉倒的还是顾怜生。
任可天,怎么说呢,只是那种惯常如刀锋锐的眼神略略柔和了些罢了。
这方面胜负实在是太明显,二十年来无数次地验证使得顾怜生已经万万没有了想要比较的念头,因此在酒劲上来的时候,他分毫没有抵抗地任由睡意淹没了他。
任可天看着眼前海棠春睡的美人,喝下了最后一口酒。而后一松手,那酒坛就骨碌碌地顺着木质的地板一路滚出了屋门,"咚"地一声落入了门外的茂密的草地中。
二十年了......
任可天站起了身,横抱起睡得毫无知觉的顾怜生,挑起了门帘,走进了后屋。
花七盘坐在角落里,看着从开始拼酒就完全把他置于脑后的人消失在门帘后,眼神微暗了暗。忽然俯身捡起一只尚未全空的酒坛,凑到鼻端轻轻嗅了嗅,露出一个猫科动物的笑来。
优雅的,带着狩猎意味的笑。

 

 

 

 

 

请流散
任可天把顾怜生轻轻放在了床上.
那么清高不驯的人,现在却也有这样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嘟着脸儿的可爱的样子.
任可天看着这样的顾怜生,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忍不住地,伸出手去小心地触一下那人墨样的发丝.
然而温柔的笑意最后却在嘴角沉淀成了一丝丝的苦.
从十六年前替自己挡了一剑起,他的身子就日见衰弱下去了。
江湖上行走本就是刀尖上行走,海刀风剑"年少气盛,更是不知几许人等着落井下石。侵了心脉的伤没得几天安生日子可以休养,一日日耗着终成了痼疾。
终于有了那一日,在从鬼驹刀下脱身后,那人咳完了血,抹抹嘴唇回过头来洒然一笑:"海刀风剑",相伴多年,终有一日还是要分开的。选日不如撞日,今日起,你我别过。
别过?怎么可以!
任可天恍惚间握了顾怜生手腕:不要分开!你损了身子,就由我来保护你!耳边却听到那人清冷冷的吐字:顾怜生堂堂男儿,不需要别人保护!
僵住,然后一点点松手。
朋友啊,哪怕是难得知己,纵然能交情过命,又有什么理由能彼此纤绊上一生?
所以在那人说要归隐时,纵然是桀骜如他,也只能眼睁睁任那人离开。
是朋友,便不能有多于朋友的行为,可以天涯相知,不可执手相望。
但是任可天不知道,除了自己,"清风剑客"毫无防备的睡脸二十年来再无别人可以一观的真正理由。
背对着任可天时,顾怜生苦笑,朋友,不该许生死。既然是朋友,分开总好过死在一起。既然是朋友,不妨......趁着自己还能离开,断得彻底!
于是这一别,顾怜生没有告知任可天自己去向。
断得彻底!
花七掀开内室的帘子时恰看到任可天从顾怜生床头直起身来。
"有什么事么?"任可天的声音很平静。
"找你拼酒。"花七笑得有点无赖。
光明正大的无赖。
恰到好处,让人讨厌不起来的无赖。
"趁人之危?"任可天笑了,扬扬下巴示意一下,果然接过一坛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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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过后。
"清流散?"任可天看着凑到面前的酒坛,微微侧了侧脑袋,笑,"你想知道什么?用得上这药?"
花七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凝固了半天,突然跳了起来,手指抖抖地指着任可天的鼻子,"你你你是不是人啊?!刚刚陪着那个美人喝了七坛半,现在又喝了五坛,你你你居然还能闻出那么一点点清流散?!"
任可天透过朦朦胧胧的眼睛看过去,只觉得花七就像一只不慎被人摸了毛的骄傲的小山猫,可爱极了。不由得伸出手去,在那脸蛋气得通红的小脑袋上摸一把,"乖~"
花七愣了,竟然忘了躲开,眼睁睁看着那人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好--乖!"
"你!你你你你!"花七牙齿磨得咯吱吱响,气到极了,却反而没了话说,最后变成了面无表情,"你有没有喝醉过?"
"当然有了。"任可天笑得开心,"那年我和阿怜挑了天风寨,把那帮人寨里的酒全喝光了。结果我醉了一天一夜。"
"......"花七翻了个白眼,泄气地将下巴抵在了手上。
"唉,我说徒弟啊,你想知道什么,不方便直接问你师父我?"任可天凑了过来。
"你还真当我是你徒弟了啊!"花七看他一眼又别过头去,"别忘了我还是三更院的人!"
"那有什么!"任可天伸个懒腰,"想来派你来的人应该是不知道我的身份才接了这单生意。不然怎么会派你这种小鬼来?现下里自然是他们理亏,我若是向他们要了你,想必他们不会拒绝的。"
"喝,四海刀,果然好大面子!"花七撇了撇嘴,忽然笑了。


花静鸢
顾怜生晃一晃隐隐作痛的头,从床上爬了起来。
随随便便地披一件外衣,笈了鞋,披头散发眯着眼睛走到后院,果然看到任可天正在劈柴。
看到顾怜生这样不顾形象,任可天笑一笑,转过身去继续手里的活计。
"任大侠辛苦了,"不帮忙的人闲闲坐在一旁,凉凉地哼了声,"我记得任大侠昨天才收了个徒弟呢,怎么这孩子这么不懂事也不来帮忙?"
"阿怜......"任可天苦笑着回头看看顾怜生,讨饶地拱一拱手,"你既然明白,又何苦要戏弄我。"
"......你至今还是觉得对她不起?"顾怜生忽然换了正经口气,"她当年既然离开,就是已然割舍下了。相信她也不希望你被她纤绊住。"
"......花静鸢,奇女子......"任可天摇摇头,"确实是我对不起她啊。阿怜你......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么......顾怜生无声一笑,朋友......过命的交情,有些心思,也不是可以分享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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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时,正是天寒地冻。
离开了顾怜生的任可天心里的冷也正恰如天气。
因此那个巧笑嫣然如同三月堤上柳的女子暖了他的身,和他的心。
甚至,当他发现这个女子除了明艳的笑,还有那样聪颖灵巧的心思时,不由得动了娶妻的心。
再是浪子无行,也会有那么一刻贪恋了家的安定。
然而喜堂上,三拜礼成之时,任可天弯不下腰。
满堂静默中,那女子一把扯落了嫁衣,艳艳笑着,说,你要的人不是我。然后,挥袖离去,不曾回头。
顾怜生提着梨花酒赶来贺喜,本来只是来送酒,无意多留。然而料不到眼前只是空荡荡犹挂着大红喜字的大堂,和酩酊大醉泪流满面的任可天。
顾怜生心如刀绞。
但是他固然猜得出任可天大醉是为了那明艳女子,却不知道任可天哭泣是为了谁。
任可天却只管趁醉抱住了人不放手,权作慰相思。
这之后,海刀天涯浪迹,风剑篱间独居,花静鸢,则白手起了三更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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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那小鬼呢?"顾怜生转换了话题。
"走了。"任可天笑叹,"老了啊老了,看得上人家,人家可不愿拜我这个糟老头子为师呢。"

 

梨花酒
花七消失了三天后又回来了。
任可天和顾怜生一推开门就看到他大模大样地坐在屋里,仿佛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一样。
"哈,两位又见面啦!"花七笑眯眯的对着两个表情僵硬的老江湖打招呼,"来来来,任大侠,看看这么些酒是不是够把你灌醉了?"
任可天上下看看那一堆直堆到房梁的酒坛,有种无力感。
"......你怎么进来的?还有这些坛子......你是怎么搬进来的?我和阿怜都没察觉到。"
"真的没察觉?"花七前倾了身子,兴奋到眼睛发亮,"我还以为你们是故意装作不知道呢。"
"......你怎么办到的?"任可天虚心求教。
"你想知道?那我就偏偏不告诉你。"花七坏笑,展示着他那一口白牙,一边拍开一坛泥封,"来来来任大侠,这么多酒全搬过来可花了我不少功夫,你可要给个面子,把这些--全--喝光了才行。"
酒香立刻四处溢散,是上好的梨花酒。任可天不由得咽了口唾沫。然后又看了看那些数量和体积同样可观的酒坛,苦笑。
"我觉得,这个理由不够充分。素昧平生,我看不出为什么他应该喝你的酒。"一直没有说话,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的顾怜生忽然开了口,眼神幽冷,"花公子做事处处出人意料,花公子的酒,只怕可天喝下去会后悔。"
"哦?怎么说?"花七淡淡一笑。
"你是谁?有什么目的?为什么隐藏你的武功?消失了三天,你准备的就只是酒而以么?我们对你一点了解都没有,又怎能喝你的酒?"
"唉?你们不是对我了解得很清楚吗?知道我是三更院的杀手,叫花七,"花七的眼神随着顾怜生脚步的移动逐渐凝重,嘴角却依旧挂着个笑,"至于这酒,是拜师酒啊。"
"拜师酒?怎么说?"顾怜生已经十多年没有出过手了,当年所受的伤让他与人动手时间不能过长,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出手会比任何人慢。
相反,花七现在明确地感觉到了,面前这人,他一旦出手,将比大多数人都要快、狠、准!
居高临下让懒散坐着的]花七倍觉压力。但是花七的脸上还是挂着让人摸不清虚实的玩世不恭的笑。
"对啊,拜师。任大侠不是说要收我做徒弟么?我回三更院和教头说了这件事,结果教头说让我买些好酒权作拜师。"任谁也知道,花七定然是在漫天胡诌,可他偏偏就认真的若无其事的把这样的话说了出来。
他说得太认真以至于假话都有些像是真的了。
花七抬起头来,眼神与顾怜生的眼神相接,互相凝视着,寻找着对方的每一丝微小的动向,寻找着出手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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