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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吧。"
"唔。"我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小勺子搅和着已经开始融化的冰淇淋,想着昨晚掉的钱包,里面有我这个月仅剩的两百块和各种卡--不管翻腾几次,心里面还是一阵绞痛--又或者我该庆幸身份证不在失物里面。距发薪水还有一个多礼拜,要怎么活,是个问题。
"..."
一段时间的沉默。
等我从深切的哀悼中回过神来,才发觉对面的人很长时间没声音了。于是抬头看他。视线有瞬间的相交。
抱起肩向后靠去,他舒展开来的两条长腿交叠起来,从桌子下侧面伸出。脸上看不出喜怒。
"呃..."我迟疑地开口,他又看回来,示意我说。"你不是还要上班?"这人是那种大浪淘沙出来的精英类人物,如同钟表的核心部件,我有点担心一直找不到人的秘书小姐会打爆我濒临0话费余额的手机--要知道在下个月之前我没有让它再复通的能力。
他带着几分审视意味的目光盯着我,然后叹了口气,却听不出是无聊的感慨还是什么多些。
"还要一份么?"半晌他开口,我看看已经融成一团的冷饮,有点尴尬地笑笑,35度的气温里我一般都宁愿泡在冷气大开的冰糕屋里一杯杯地吃,直到肚子提出抗议。不过那都是在没毕业之前的事了,想不到刚交往的时候讲给他听过一次他居然记得。我想了想,虽然那只不过是两个月之前的事。
"嗯。"又看了一眼外面明晃晃的太阳,我点点头,这份实在是没法吃了,在下午回去被继续像个陀螺似的指使之前,不需要花钱的冰我是不介意再来几份的。
他笑了笑,伸手招呼服务生,在点单上画了几下,然后又向我看过来。不能不承认,他的笑容总是带着宠溺的味道,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是个好情人,与其交往定是不吃亏的。不过大概我是没什么福气能继续享受到这种免费的高价消费品了,不免有些遗憾,于是我又低下头去研究那团乳状物,一边想着补办卡的花费,不禁阵阵心疼--银行果然都是吃人的。
"晚上我大概会晚回。"等不到我接茬,他只好开口,一边看看腕上价值不菲的镶钻手表:"下午还有个会,把剩下的打包,我先送你回公司。"我诧异地抬头,这人还真是绅士,刚说完分手还可以继续自然地为前情人服务,学八百年我也做不到,那次分手我把孙博那家伙从二楼踹了下去,顺便丢掉了我在他那儿的全部东西。而这人...我怀疑地看看他,难道我晚上还该回去么?
他挑挑眉,似乎是看出了我的迷惑,眼神有一瞬间的闪动。
"原来你听到了?"不是疑问句,是类祈使句,通常用来陈述他已经确定的事实,于是不必用我再去费心解惑--从认识的第一天起我就记住了这语音语调。
不过...我不是应了声么?难不成他觉得我耳朵也会与思维同步飞翔出去?我摇摇头,这可能就是认知上的差别了。即使在打游戏打到废寝忘食看小说看到神魂颠倒时,他老人家一声呼唤我也莫敢不从地应声,然后分心出来接受指示--不过似乎他从来都不会记得我有这样的良好优点并引以为学习榜样来改改他那习惯于在做事乃至看电视时都会自动屏蔽掉周围一切凡人琐事--主要是我,的作风。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啊,这样的人从来都是没有缺点的,又要去改什么。
我无意义地耸耸肩,感觉到他的眼神刹那间换了几种波段最后回归一贯的泰然:"你可以先住我那儿。"他不介意。"我们还是朋友,不是吗?"他稳稳地端起快凉掉的咖啡,抿了一口,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然后站起身来,用粉色的大钞换过刚刚送来的冰点盒子,微笑着看着我,示意我该走了。
我也笑,若然他知道以前我决不会与分手对象继续做所谓"朋友"的话,会是如何的脸色?
不过,人总在变,更何况我暂时还不想流落街头。
于是我丢下那已看不出是装了什么东西的杯子,站起来,顺便扯了下有些发皱的T恤:"对了,你回去的时候莫忘记给手机充电,许阳已经给我打过几次电话。"笑嘻嘻地顿了顿:"找你。"
果然他好看的眉头再次抽动了一下,微微动了下颈子,算是知道了。然后归于平静,稳步向门口走去。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怎么越来越像他的抒情方式,这人是很不喜欢别人阴阳怪气地说起他与什么人如何如何的。在他看来,他跟任何人的任何事都只是他自己清楚,对其的任何不恰当的表示都是极为失礼的行为,倒不至于立刻冷下来,但也不会有什么好印象再留在他心里。以往我都是不在意,所以也都只是漫不经心不去理会,看在他眼里,却可能是我优雅的大度体现。鬼知道我的小肚鸡肠,因为一点小事就抽风的历史,念大学的时候曾被死党侯新指责说"做你朋友真是倒了八百辈子霉,你那破小性子,只会对越亲近的人越厉害",苦笑,不愧是吃了我四年脸色的家伙,一语中的。那么说起来奇怪的是我与眼前这人,再亲密的关系都有了,难道却可以不去计较?还是毕业后我终于立地成佛成为一代优秀青年?
轻咳了声,我低头跟上前面已经掏出车钥匙的某人。为了避免眼杂而在大中午跑半个小时到这边来,真不是"有家冰很好吃我带你去试一试"这样的理由可以说的。这人的说话什么时候变得越发不掩饰了?倒是幸好回去的麻烦不在我身上。
开了车门正要往里钻,后面却有恰好的声音响起:"周琼?"
呐呐,下一句话定是"好巧"。
"好巧。"
我顿时忍不住笑出来,已经坐进驾驶室的男人诧异地瞥我一眼,再探出头来。有时候我会怀疑姓周的精英认识的人遍布天下,无论是何时与他同行,都少不了有这么一场或者几场。要说我早已习惯也不为谎言。
来人二十左右的年纪,一身休闲打扮,手里还拎着大大的书包,大概是因为相遇的意外而眉梢微微扬起,咧开嘴露出的洁白牙齿就如他的笑容一样晃眼。
我心里暗叹不愧是周某人认识的,果真都是神采飞扬仿若有无穷精力的人类。不像我每每在我那小公司境内扫视,人人皆是一幅万年疲惫又不得不为生活奔命的样子,脸上只差刀刻斧琢写出无力。
我还在胡思乱想哀叹无限,周琼却已下车,眼角扫过我,明摆着懒得理会我一脸傻相,又或者说不长不短的时间足够他习惯我如此跑神,却不点破,只在一旁冷眼闪烁看尽趣味却不会屈尊接近玷污精英视角。
相较于快步走过来的大男生一派热情,周琼的态度明显有些冷,有点奇怪,有别于他一贯见人三分笑的奸诈表现。
"今天不上课么?"原来还真是学生,我恍然状再看一眼他似乎瘪瘪的书包,抬头遭遇阳光男生笑意盈盈的目光--不过这对我已百炼成金的脸皮造不成任何威胁。他开口:"没课。"顿了顿他又耸耸肩:"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可爱的教授这周要与挚友同去采风?"我诧异地看他,耳中"挚友"二字似乎充满讽刺,而他嘴边仍是带笑,若不是看见那眼底一闪而过的暗光,我几乎怀疑我是听错了。
周琼没有接话,只是沉默了一下,男生却已迅速活跃起来,一边笑嘻嘻地说:"表哥,不介绍一下吗?" 一边把大手伸向我,七分诚恳的脸:"我叫陈褚,很高兴认识你。"对这孩子莫名生出好感,无视于他突兀的称呼,我也笑出来:"邹喻。"
两手相握,触到陈褚指间微厚的茧层,再看他笑得更加开心的眉眼,我却只想轻声叹气。我一向无聊,经常对各种内幕消息产生无比兴趣,知道了又忍不住要去管,大事小事惹上身百般麻烦发誓再不犯贱,下次却依旧如故。侯新曾恨铁不成钢地指我鼻尖说你这三八,怎不生成个女人!是时我不以为然,好奇心杀死猫,可我通常管不住自己。如今管得住了,却对世事厌倦提不起精神理会,只埋头于一亩三分工作中昏昏度日。周某人看我的眼神都带怜悯,大概是以为这人真是老实孩子。
于是终于没有不合时宜地开口。算是真懂得收敛了?也许吧。
一只手搭上我的肩,回头是周琼,已转到车的这边,手上微微用力将我与陈褚分开。再对我一脸歉意:"你自己回去吧,当心些。"他已恢复那雷打不动的脸色,仿佛刚刚失去的平静是我的幻觉。我点点头,无所谓于两人或许要避开外人的话题。早知道就早一点出来,现在坐公车回公司怕是定会迟到。等下个月工资下来,还要再请前台小赵一顿了。我不禁沮丧。
陈褚应该是误会了我的无力,于是摆手:"你们走吧,我还与人有约。"一边还对我眨眨眼,那意思怕是表示他了解他表哥,让我不必担心。
我瞪大眼睛,不是这孩子想象力过于丰富就是这社会的常识早已奔放而不同于我的印象,两个男人在一起已经不是友人的最安全底线,再或者就是周某人的"履历"实在丰富,不想都不行。我倾向于第三种,于是抿起嘴憋住笑。可惜我们刚刚分手,不然或许以后的日子还能多接触些这活跃的表弟。
周琼看看他又看看我,眉头不易察觉地跳了跳,然后他点头对陈褚说:"晚上的宴会你别再忘了。"略微加了重音的"再"字,陈褚却一脸无所谓:"知道了。"随后笑着对我挥挥手,转身走开了。
我开门上车,动作一气呵成。车子符合其主,优雅自如地穿梭进车流中。
2.
早晨起床的时候我有些不情愿。前一天趁午休出去的结果是老板找了半天找不到人于是下午发飚丢大堆活儿给我,经受一票毫无人性的家伙幸灾乐祸的眼光洗礼,直到半夜我才爬回家。躺在床上装尸体。
为什么这么好的天气不是休息日!第一零一次哀叹后我不得不边诅咒着边爬出漂亮的公寓。
周琼没有回来,想来家庭宴会后错不了会是一番共享天伦的场景。不过即使他在,也不可能再如从前在早起时交换亲吻。我想起我们昨天已然分手的事实,于是多吃了两片面包,顺便把周某人的那份牛奶也喝掉。其实我更愿意早餐时吃小笼包子喝豆浆,不过既然我起不来更不能指望周琼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去买,也就入乡随俗地随他习惯,将买好的东西丢进微波炉加热,倒也省力,剩下的只有晚饭也许会在家吃,多半是叫的外卖。我不挑食,所以还是能吃得红光满面。
想起曾经得意地在某人面前夸口说我邹喻绝对进得厨房,却只是在他做饭时赖在一旁看。菜香四溢,我吃得无比开心,换他宠溺一笑说别烫着了。大概就是在那时候长胖的,被一干死人笑的七荤八素,说邹喻你离了他还真是不行干脆你俩凑一堆算。我脸红脖子粗地回头,他却只是在那里没事儿人地笑,说,行啊,赶明儿捡个好日子,你们把彩礼送来算。又是一阵大笑,好哥们儿们亲亲热热成一团...
上班迟到了,忘记原本都是周琼捎我到公车站所以省掉走路时间,慢吞吞的下场就是气喘吁吁跑进办公室,老板已经等得不耐烦。交了昨晚的工作我假装没看见老板不高兴的神色,点头哈腰地退出门,暗自心疼起来铁定打折扣的奖金,那关乎我下个月的生活质量。倒是忽略了自己尚属寄人篱下的事实。反正周琼也不会介意吧。关乎生存的事啊,我感激我的厚脸皮。
倒是刚坐下没多久外线电话就响起来,我一边耙着因为奔跑出汗而有些湿的头发,一边接起来,翻动着今天的计划表,稍微有些心不在焉。
"喂你好?"听筒里立时传来尖声大喊:"死小子,我什么时候改了名字叫‘喂'啊!?"我松散的精神立刻全部回炉,突然间开心无比:"你还舍得给我打电话啊,死猴子!"
侯新在那边哼哼地笑,说:"我刚下飞机就Call你,你已经是天大的面子。"
是是,这家伙毕业跑去美国一去三年,嫌越洋电话消费太高,便索性杳无音信。MSN上见不到踪影,我总忍不住诅咒这家伙已客死他乡,倒是蟑螂命硬如今又活蹦乱跳地出现。
我抢白他:"还要谢主龙恩万岁万万岁呢。"
"平身吧~"忍住笑压低声音,他倒来了精神。
"什么时候回来的?"鬼才相信这懒到死的家伙舍得在长途奔波后没睡上一觉的情况下想起我。"真的是刚到哦...嗯,昨晚刚到。"他笑嘻嘻地,我几乎能想象出那双贼溜溜眼睛滚来滚去的样子,三年的时间没准够他愈发奸诈。
侯新说出来吃饭吧,我说求之不得我这个月果然不该饿死。他损我还是老样子没个正形,我但笑不答。定了时间地点,搁下电话我就开始寻思着见面时耍个深沉吓吓他。老样子是不可能的了,读书时的全部任性早成了明日黄花,否则我如何可以撑到今天没流落街头。但接到侯新电话确实是意外之喜,即使整日吵闹他也是我大学时光最重要的见证人,最铁的死党,分离的时候我们远隔大半个中国,没见到他意气风发走上飞机的样子,他那里只有我的电话,我却没有了他任何联系方式。结果到现在,依旧感觉亲切得不得了,以至于这天后来的工作中我都无法抑制眼角的笑意。前台的小赵甚至怀疑我是不是突然中了彩票。我笑眯眯:"否极泰来果然是真理~"不顾她看神经病的眼神从她身边飘过去。上帝他老人家让我丢钱在先丢情人在后,终于想起垂怜于我,昨天还在惦记某人今天就赐来让我玩耍,如何不让我心生感激?
事实证明乐极生悲,过分喜形于色的结果就是头儿铁青着脸与我"谈心",大意是纠正我不够用心的工作态度。我自认为虽然不能说是拼命三郎--事实上我是准点上班不会早到,一下班也是动如脱兔,与原来相比我虽然更习惯于对一些事漫不经心,但平时我还是兢兢业业,小心谨慎做事,没出过大的纰漏,但人际关系却还过得去。最近又没有什么上级公司来检查啊,年终要汇总的忧虑,真不知此番谈话究竟原因为何。我心里叹气,脸上还是恭顺样子,笑话,对自己的老板,衣食父母,哪个会傻到自找麻烦的程度?老板的话永远是对的。
...从经理室出来我已困得睁不开眼,本就缺乏睡眠,午饭的时间也被碎碎念了过去,也许头儿的胃已经油水过剩?他如何才能达到不觉得饿的程度?我再叹气,然后发现最近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手机上有未接电话,是周某人的号码,自然地回拨,得到线路忙的回音。迷迷糊糊才想起来原本偶尔中午会通电话,无非是吃了饭没有天气有变回家时打车别着凉了之类,周琼从来都是完美的情人,我也从来都知道这一点,只不过不是已经分开了么?又或者大家还习惯于未完继续?
我摇摇头,大概周琼也是糊涂了。
下班时竟有些下雨,明明早晨还是晴得一塌糊涂的天气。在见不得光的办公室角落龟缩一天原来世上已然千年,连天气都变得无法掌握--其实老天何时让人了解过他的喜怒哀乐。
我有点儿郁闷,在公司门口左右张望,琢磨着去侯新那里该如何倒车最为划算,最少淋雨的选择是Taxi,但是已经全瘪的钱包让我无论如何也伸不出手去。同大楼的有些认识的人经过,纷纷佳人有约帅哥有车,被打趣问等人接么?我只能干笑。在与周琼交往时也不会有这般待遇,他永远比我忙得多加班时候也多得多。待人群散尽只剩我一人在门口发呆,错开交通高峰乘车其实也是不错选择,没有急事我总是习惯等到人去楼空,再慢吞吞回家,周琼原来也是不经常约在下班吃饭,多半我们都是在周末时出门改善伙食他再匆忙加班去。
细细的雨总是会下得长久,眼看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看看表再瞄瞄有个几百米远的车站,我只能做跑过去的打算,中途倒车的话,也应该会在差不多时间到吧。从来的约会都只有别人迟没有我晚的。这是个好习惯。我耸耸肩,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