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我知道自己有些不安,思维也麻木起来。但扶爱丝蕾上车关门的动作仍然一气呵成,或许这也是种本能,我自嘲地想,女人堆里混多了的好处。睿在那一刻眼睛闪闪地看着我,大口舔着色泽鲜艳的覆盆子冰淇淋--在这种天气里!怀里还抱着一包报纸裹的面糊炸鱼薯条。
事后我记起自己那时第一反应,非常想过去抢了那杯冰淇淋扔掉,再拎着他衣领拖回家里按在床上狠打一顿屁股。
但我当然不能。绕到另一侧开门上车前我看了他一眼,他大大咧咧地伸出粉红的小舌头,大杯冰淇淋已经快消灭干净,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似乎打了个嗝,再看着怀里的食物开始发笑。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笑,那瞬间我几乎疑心他根本就没看到我,或者说......老样子,对他而言我的存在感依然比不过......炸鱼。
上车之后爱丝蕾笑看我一眼,我略微皱了皱眉,准备开始检讨自己哪里出了岔头。但她只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在保持优雅坐姿的前提下坐得更舒适。
送过公爵小姐,我立刻回睿那里,管家大人态度优雅地没有表现惊讶之情,只问我是否要咖啡,但很显然睿还没有回来。直到开晚饭他也没有回来,我开始担心,但我并不晓得自己在担心什么......他一去不返?那应该是不可能的。
晚饭后我在浴室的梳理台上发现了一枚小小的太阳石,想起昨晚洗澡时跟他嬉闹半晌,显然是那时弄坏了他的别针又没发觉。管家太太拾到这个不知会想什么。而睿对此并无反应......我对镜中的自己笑了笑,去找他的大背袋,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侧袋里的别针。之后给相熟的珠宝经纪打了个电话。
伦敦初春的天色十分奇妙,仿佛一刹那间沉沦,但余晖总停留许久。天黑到尽睿才回来,气喘吁吁地跑进门。我听见他跟管家打招呼,英文发音还是有点含糊,急起来有种又莽撞又撒娇的味道。管家说,"先生来了。"他似乎顿了一下,咚咚地跑上楼来,推开门看到我,耸耸肩。
我笑着伸开手臂抱住他。怀里的小身体没有半点抗拒的味道。我抚摸着他的头发。发丝都冻透了,触手冰凉。他又开始打喷嚏。我皱眉,叫人送热牛奶和樱桃白兰地上来,一边拉他到床边,替他脱了外套,拿毛毯裹住抱到膝上。他看着我,小鼻子一皱一皱,漂亮的眼睛在极密的睫毛下闪烁如紫晶。他张开嘴唇,在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的同时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我哭笑不得。
我说,"明天不许出去。"
"哈?"z
我重复,"乖乖呆在家里。你得添点衣服。"
他挣扎着往毛毯里缩了缩,"我不缺衣服。"
"那不代表你要在街上挨冻。"我说完,然后吻住他,以此宣告谈判到此结束......管家大人在敲门,牛奶和酒被送到外间。我拿过来给他。睿盘膝坐在床上瞪我,一眼又一眼。我无奈地发觉自己又心软起来,递给他杯子,放柔声音,"睿,听话。"
他哼了一声,喝完牛奶,仰天倒在床上,打了个滚,摸了摸,忽然抱住我带过来的那条狐皮,揉了揉,噗噗地笑起来。不知他笑些什么。只是我约略放心一点。
次日我去了珠宝经纪那里,而约下的裁缝来了家里给睿量身,毛衣长裤之类都是现成的,目录上挑好叫店里送来即可。只是我想做件银狐给他,和我一模一样的,他一头丝一般金发,穿起来好看。
那晚我去时他已回来了,正趴在床上吃水果听音乐。嫌热,乳白开司米毛衣脱了一半,肩头的线条极漂亮,皮肤光滑柔软得像小小的水貂。我过去拍拍他的背,"又跑去哪儿玩了?"
他呼噜几声,吐出橘子籽,含糊不清地数了几个地方,我几乎完全没听说过。他懒洋洋翻了个身,把毛衣拉上来,"好漂亮的女人呢。"
我一愣。睿又拿了只橘子,噗噜噗噜吃着,咕哝,"昨天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小姐啊,真漂亮。"
我低下头,仔仔细细看他。睿一抬头,冷不防给我吓了一跳,头一缩,下意识递半个橘子过来,"......你要啊,给你。"
我无计可施地摇了摇头。他看到了。好吧他看到了......那代表什么?我不是没碰到过这种事。情人的狭路相逢。但这回并不相同。我是说,爱丝蕾是我会娶的女人。虽然她与我的期待相去甚远。而睿,我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这并不寻常,我明白。我在想办法对他解释,这意味着什么,我有多重视这个孩子呢。抑或,我有多重视这个梦,这个幻觉,柔软,温暖,安静,一无所求一无所知,梦幻是注定的泡沫,而我想要将其采撷而下串成花环的欲望却乐此不疲......我试着靠近他,吻他后颈。他痒得一缩,橘子在喉咙里呛了一下,咳嗽起来。我连忙拍他的背。他缓过气来,像只被搔痒得高兴的小猫一样翻过身,四脚朝天露出肚皮,笑眯眯地看着我--那明显是吃饱了的神情。我俯身吻他湿润的嘴唇,橘子的清香酸甜浓郁撩过唇齿,他满足地呼噜着,手臂自觉地环上来,指尖在我头发里滑动,一切都一如既往。那让我更加不安了。
我是说,我开始被自己的所作所为弄得心神不宁。
十七
自那一日之后爱丝蕾约我的次数略频了些。我自然推托不得。睿却仿佛极满意这状况......早上我恶作剧地推醒他,他蜷在被窝里睡眼惺忪,仰头看我,粘粘地说了句早安,噗噜一声缩回去合上眼睛。我俯身轻埋在他背上,向他耳朵里吹气,"我走了哦......"
他呜呜地咕噜几声,抱着枕头的手臂滑过来啪嗒啪嗒拍着床,"走嘛......走嘛走嘛......"
我摇摇头,无计可施。换了衣裳出去,陪爱丝蕾去看一段古董绸缎,这方面她很有研究,那并不常见。之后我们没有直接分手,她挽着我在街上随意行走,路过一家店,临街玻璃窗里两只阿比西尼亚猫咪憨态可掬,软软地蹦跶着,眼神聪明可爱。爱丝蕾看得有趣,不觉发笑。我顺势带她进去。店员殷勤将猫咪抱出来,极昵人的小动物,一抱进怀里便把鼻尖贴在人嘴唇上,凉津津的柔软。我对它吹气逗它,爱丝蕾轻轻微笑。
店员抱回它,"非常喜欢人,爱和人亲近。不很怕生,但是弱点是不能长时间独处。"
那瞬间我想起他,我小小的,孤单的猫咪。y
爱丝蕾啊了一声,我知道她心软了,女人的通病,喜欢依赖又抗拒不了被依赖的美感,对柔软善于示弱的动物没有抵抗力,我聪明的女公爵也是女人。我低声问她可想要,她摇头,悄声说,"太可爱了,让人怕呢。"
我一怔,看她一眼。她微笑别开视线,将手指放进我臂弯。
我并不知可爱的东西也会令人心生畏怖,在我而言需要恐惧的东西没有太多。除了不可期待。而我通常不去期待期待值之外的所有......如果这可以算作自制,其实我敢于承认的只是,我可以失去的,其实并没有很多。而生命甚至不在其内。我能看到自己的一生如何顺流而下。人说君子之泽五代以斩,萧家三百年盛名能到今日,我清楚自己该扮演怎样一个角色。我并没有杀戮征伐的热情。时间那么短促,青春年少弹指流年,我想不出什么方式挽留,即使将从前的错误重犯,就真的能找回青春么......抬头时爱丝蕾正凝视着我尾指上的龙纹银环微笑,"东方的魅力。"
我慢慢抬头注视她年轻妩媚的容颜,睿说,她是个美人......她的确是,娴和宁静,骨子里却有种我看得到的灵透。选抑或不选......其实我毫无选择。全伦敦都已经将我们当作一对。我没有理由抗拒......即使有......即使有,又怎样呢。这女子也是猫,却只能是古埃及的圣物,高雅庄严端坐在金座之上,蜷曲长尾轻轻敲打着我所不懂得的预言。而那只可能有利于她的主人......因她也是一样,别无选择。还有谁能容忍她的聪慧一如我,还有谁能需要她的理智一如我。
于是我微笑了。b
抹下龙纹指环放入她掌心,轻轻将她双手合起。我没有说话,直到送她回家也没有。之后我靠在椅背上,好半晌不愿作声。司机沉静如故。我握紧空荡荡的尾指,皱起眉头,轻声告诉他,"去方才那家店里。"
十八
回到家里我仍记得那些猫咪留在掌心上的触感,丝绸般的皮毛柔软无比。小巧娇嫩的粉红色舌尖探出来舔我手指,叫人不忍释手。临走时我买了猫粮送给它们,店员向我会心微笑,再次保证我定下的东西一定会准时送到。
晚饭后我在房里读父亲交代的文件,做了一些记号。不久便有电话,曼安静地接过来,爱丝蕾的声音与我意料之中没有半点分别,温柔流畅。对话并没有涉及具体问题,但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临别时我问及表舅大人几时在家请允我登门拜望,"有要事相商......"那瞬间我感觉爱丝蕾的呼吸仿佛微微一颤,随后这话题便顺利结束。
放下电话回到桌边,我把文件平摊在桌面上,一目十行地扫视了片刻,再看不下去,拜托曼送咖啡来,没什么作用。我起身到卧室里拿出香盒,燃上一点丝柏,那香气芬芳冷淡,平日里这刺激性极强的味道大抵能让我心平气和做完公事,今晚却失效。在外间和卧室间踱了几圈之后,我对自己的决定致以一点同情和极大程度的自怨自艾,然后下定决心披上外套,拉铃叫来曼拜托他担任司机。我说,我要去海布利。
坐在车里我只觉冷,衬衫外面一袭银狐裹得紧了又紧,冷意波动如水,自心底一痕痕漫出来,陷入其中不可自拔。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问题是......我真的知道么?真的?这便是根源所在。而我明白这一切,但我究竟明白了什么......车窗外虹光流彩,都市喧嚣丝毫不能入耳。车子穿过城市,去我唯一能想到的地方。我孤单的猫咪在那里,被那些极可爱的小动物舔舐着手指和嘴唇时我有种莫名的悲伤,这么柔软,这么动人,惟有这一刻如此不能释怀。与时间对峙没有人是赢家,我并不是第一个这等幼稚的人而不能舍弃这种执拗却是我的狂妄......我究竟想要什么呢。
曼送到我随即离开。管家开门时神色微微惊讶,我对他仓促点了头便上楼去,推开门的刹那,暖意扑面。空气里有浓厚甜香,咖啡香气和烘烤奶油点心的味道,盛大馥郁,如此诱人,再混着多汁水果的清香。空气如绚丽油画色彩浓重繁复,丰实感令人暖,仿佛能握一把在掌心深深呼吸。
这是我寄身的小小仙境,我知道,和我小小的睡妖精。g
他正爬在沙发上对着电视嗤嗤发笑,一边咕咚咕咚喝着咖啡。我停在门口看了他一会儿,直到他诧异地抬起脸,侧过头对着我露出一个又惊讶又好奇的中号笑容。
这样的柔顺可爱,这样的温暖,又能在我怀里停留多久。我懵懂的猫咪,为什么我要清醒理智--或者说,对大部分人而言的理智清醒--地来面对一切处理一切度过一切。那就是......所谓宿命么?如果还有别种选择?
我把银狐大衣随便一扔,走过去把他从沙发上拖起来,吻。半块果馅点心从他手里啪嗒掉到地上,他不知所措。大眼睛拼命忽闪了一刻,乖乖闭上。我吮吸着他的唇舌,探入,纠缠,深深地。我尝到咖啡的醇香,舌尖绕过他上腭时,睿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我甚至能感到他胸膛深处不规律的振动。他伸出手抱住我,在我背上摸索滑动着落到腰上,紧紧扣住。
十九
电视嘈杂一片,作为背景乐分外奇异,却有种真正世俗的充实。我从没有看电视的习惯,在宅子里也几乎没有哪间房间会有这东西。而这是为他准备的,让他熟悉英文,并且,不寂寞。也许寂寞还是一样......这样做,只是,只能让我自己安心一点?我不知道。只有在这里,和他在一起时,我肆无忌惮到不管不顾。有时我感觉自己像一个不称职的单身父亲,深夜下班后匆匆赶来敷衍那最需要疼爱的重要的人......我可以这样想么?这让我愈发不安。沉沉的恐惧感温存如水,压抑也如水,缠绵身心,我不能呼吸。离开他嘴唇一点,悄悄凝视偎在我臂弯里的绯红小脸,睿喘着气,搂紧我的腰仿佛害怕跌落。眼神中的紫色泛出一点迷乱,益发沉湎。我兜着他,那一刻我不知自己在想什么......继续吻下去,唯一想要做的而我也的确做了。睿微微挣扎了一下便放弃似的软下来,我弯下腰,顺势歪倒在沙发上,睿随着我倒下来,身体柔韧暖热,半边都压在我身上。他慌张地蜷缩起来,我收紧手臂拉近他,立刻有所感觉。我怀里这孩子,像长时间保持大运动量的野兽一样,往往肢体相触时便能感到那种异样的绷紧感,肌肉的收缩和体温的改变。他对一切刺激都很敏感......特别是,我所给予的这些。
他热得像刚出炉的甜点,身体仿佛覆满了吐着温热气泡几乎要流淌下来的新鲜枫树糖浆和奶油,微微呼吸。我吻着他,尽我所能地抓紧他。睿咿咿唔唔叫着,挣扎起来,手指却勾在我衬衫里,紧紧地。他用力收缩身体想要离我远些,沙发的宽度让他的努力完全白费。我能感到他的兴奋,他整个人以那种一触即发的姿态抵在我身上,委屈得微微抽噎。
我停下来注视他,睿喘息着别开脸,我扳过他轻轻舔一下脸颊,睿倒吸一口气,细细咬牙,大口吸气。我搂着他直起身,睿挂在我身上不肯抬头。我抱紧他,重新吻住他眼角那一小块仿佛微弱战栗着的柔嫩肌肤,低语,"去卧室。"
他用力摇了几下头,越来越轻。我弯一弯腰打横抱起他,轻得多了......比起初见时,他比我矮不少,体质却好,那时我几乎有些抱不动他,此时却不费太大力气。
我孤单的猫咪......脑海里重新迸出这一句。睿缩起身体,小心地抱住我的肩。姿态谨慎得有些可怜。这孩子是聪明的,几乎从没在我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只除了某一次他太过兴奋握紧我手臂不肯放开,挣扎得直到崩溃,过后我们同时发现我手上一点瘀青指痕。他委屈地皱起眉眼,不抬头,埋在枕边悄悄说对不起。那一声就足够我沦陷。他心知肚明,对这一切,我和他的一切,而这令我分外不安。缺乏陪伴的小动物,我在与不在都能给他什么呢。他一样孤单。我在,是预示着离开。或者,我不在。
而猫咪是不能够被长时间孤单留下的动物,太过弱小胆怯,让人感觉不能承担责任的主人会对它们犯下罪孽。
而我又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
二十
次日早餐时我晚了些下楼。睿起得略早了些,洗过澡之后一张脸红扑扑地,煞是可爱。我拉过来吻他脸颊,眼睛下面一点,极温柔暧昧位置。他别扭地挣了挣,用国语糯糯地说一个字,"饿。"想了想又勉强加上,"我,饿。饿了。"
我险些笑出声,他懵懂地看我,不知哪里说错,眉毛皱得纠结。我放开他,捏捏柔润细软的脸,"去用早餐。我等下就来。"
我有把握这天的早餐会让他记得很久。
管家先生用推车将那只花式蛋白酥皮水果蛋糕送出来时,睿的眼睛已经瞪圆了。我小心翼翼地走下楼,半扇屏风挡住身体,自缝隙里看过去,睿半个身子都探到桌上,小鼻子一耸一耸。管家先生微笑然后离去。睿瞪着蛋糕,过了半晌发觉没人理他,满桌子找餐具,自然找不到的......不然我的算盘就白打了。我猜他很快就会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蛋糕上奶油精心点缀的贝壳花纹流溢香浓。睿又看了一眼门口,下定决心似的伸出手,唰地抓了一块分好的蛋糕。
之后他便打了个大号的喷嚏。
我不知那是因为惊讶还是他正巧鼻子发痒。他睁大眼睛盯着眼前的场面,不可置信,手里的蛋糕捏变了形,软软地散碎到桌面上。我忍笑忍得几乎要昏过去。勉强镇定一下,决定现身。此时睿忽地大叫了一声,用希腊语,听不出音节但那惊喜意味是确实的......虽然我被吓了一跳,而被吓得更厉害的是自他面前的蛋糕壳里软绵绵爬出来的一只极幼小的金毛寻回犬,身上的毛还湿嗒嗒的,几乎站都站不起来,却仰头对睿凶巴巴地吠叫一声。而睿被它吓到,整个人连椅子向后倒。我一惊未平一惊又起,跳出来赶紧过去接他,还好没晚。睿扶着我手臂好容易从椅子里爬出来,径自伏到桌上跟小狗仔仔细细对看,脸庞贴得极近。那小动物却有十分的风度,舔完自己一身的奶油糖浆,仰头看着睿,忽然伸出舌头舔他鼻尖。睿张大嘴巴,完全不知所措,蓦地一骨碌爬上桌子,趴在小狗对面,下颏涂得全是奶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