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终于有了个宝贝外甥可逗弄。伊特诺尔打定主意要做的事,谁也拦不得。一如我托了脸拨弄翡翠棋子般轻巧,他拨弄紫菀家局势,然后功成身退,携我妹子一溜烟奔赴匈牙利去也。那边有他早年置下的牧场。他酷爱马匹,这番算是得其所哉。而隔年我便得了个儿子。父亲赐下的名字是亦。
萧初亦。
我本以为,这一世的缠绵便如此继续,也等同于到此为止。无风无浪,我做得比我能对自己所期待的更为妥贴。
我原以为一切已到此为止。
有几年的功夫,我那亲爱的堂妹一家并不公开露面,虽不需隐姓埋名,也得避避风头。所幸紫菀家的规矩是高位能者居之,倒不至于非逮伊特诺尔回去,时间一久,也就淡了。1966年时绯又诞下一子,小我儿子两岁,取名绮儿。我抱怨她怎不生个女儿,她看穿我心思,冷笑说才不要跟你联姻,噎得我说不出话。堂叔堂婶年纪已大,禁不起长途旅行,又虑及孩子尚小,不忍叫他们带来。于是直到绮儿满四周岁时,伊特诺尔才携了妻儿再赴英伦。
想想我们都已该算作人到中年。绯自然不肯认账,我嘲笑她,儿子都两个了还充什么资深少女。她咬牙切齿抱怨,人家还没到三十岁。我大笑说每个人都会到三十岁,再说下去想想不吉,咽回肚里。
其实我想说,每个人都会到三十岁,除非他二十九岁死了。这丫头今年正正二十九岁,她不忌讳,我还怕伊特诺尔给我好看呢。
晚饭后孩子们在游戏室玩耍,自有堂叔堂婶和保姆看着,我同爱丝蕾陪了那对夫妇在客厅闲话。一时仆人来请爱丝蕾听电话,她含笑告了罪,姗姗离去。我起身选了瓶酒,三下两下开了,便斟给各位,一边问,"他怎么样了?"
这夫妻俩若不晓得我在问什么,我可以去撞墙。
一秒钟后绯淡淡地说,"死了。"
伊特诺尔一声轻咳。
我转过身看他们。伊特诺尔低头注视自己双手,并不做声。绯淡然看我,信手拂了拂长发,清晰地说,"他死了三年了。哉,把酒瓶放下。伊特陪你去换衣裳。我来叫人清理。"
他死了。
三年.
每个人都会到三十岁,除非他二十九岁死了。
我一松手,水晶瓶在酒柜上一磕,骨碌碌滑下,伊特诺尔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边,伸手接住放好,扯了我就走。我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他身上。他的手极有力,提着我肩头几乎是拖出去的。我走不动,双膝以下都没了感觉。他提着我转身进了书房,扔我到椅上,想了一想,一个耳光掴上来。
从小到大我都没捱过耳光。
他下手不轻。我似乎尝到了一丝血味。低头看自己前襟,淋漓的全是红酒,比什么都更像血,我几乎想要呕吐。伊特掐着我后颈逼我抬头,我喘了几口气,约略定下神来。
他冷冷地说,"他是自杀的,服毒,应该没什么痛苦。罪名是叛乱。"
我看着他,"你信?"
他不做声。
我抓着扶手想起身,一用力又跌回去。
伊特说,"你妻子就在隔壁。"
我突然上不来气,弯下腰剧烈喘息,一口口呼吸到了喉咙入不到肺里,完全接续不上。眼泪刷刷地滑落。不是痛也不是窒息。我只是不能呼吸。伊特抓着我肩头让我靠在椅背上。看着我脸庞,他叹一口气,"别说话。你这是何苦。"
我张开嘴唇,我能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那样的一个孩子,我原以为在我记忆里他就是永恒不灭的花朵。最美的年华,最后的纪念。我原以为我得不到他就是珍惜了他。我原以为,我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早知今日......早知今日,为何我还要那样虚伪地慷慨。
有什么在门上扒搔,伊特莫名其妙地看一眼,我示意他开门,他又莫名其妙地看我。
门一开,闯进来的巨大金毛寻回犬吓了他一跳。瑞摇着尾巴奔到我身边,站起来把前脚放在我膝上,低低呼噜。我再忍不住,抱住它硕大温暖的头,整个人从靠背椅上滑下来跪在地上,脸埋进它浓厚的长毛里,一片金灿灿的黑暗。
孩子们跟了上来,一片娇嫩嘈杂。伊特微微叹息,拦住他们带出去,替我关门。
"瑞。"我轻声叫,狗狗懂事地呼噜着,拼命摇尾巴,任凭美丽毛发被泪水沾湿。
我不知自己究竟在叫谁。他不会再来了,永远不会。
我该料到的。放了手,就已经是绝望。
那双眼睛,美丽的紫色瞳孔,在离去的车窗里,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
我该明白的。
泪水汹涌。我放开瑞,倒在地上。它轻轻舔着我的脸,那么暖,那么温柔。我站不起来。突然知道,自己如此无力。其实很久很久之前我就意识到了,可是这一刻那种感觉排山倒海地涌上来。我只是个侯爵,只是个在某种意义上算是富有与高贵的家伙,只拥有那一点点足以让我游刃有余地行走在这个世界上的聪明......我只是个男人。我喜欢他,睿,很喜欢。从来没有感受过的那种情意。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有那么一段时间--也许刹那,也许顷刻,也许更久一些......谁知道呢,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在这一刻才能够感受的,是当时,那样的喜欢。
那么喜欢,也没能改变任何事。
在这么久之后,这个世界上,依然只剩下什么都改变不了的我,和无法改变的如今。
我什么都做不到。
我连他都无法保护。
那样爱过的他。
到今天我终于可以承认爱他。可那又能怎样呢。为什么我会做得那么妥帖,为什么......细想起来我居然可以算得上不欠他的。我想笑,为什么不能让我的痛更名正言顺一点,为什么。
为什么连后悔的余地都不能给我。
这一切不该是这样的。可我根本没有说出这句话的资格。
我知道自己始终没有决定要认真,等到终于意识到其实是有理由去认真一次的时候,所有值得的理由都已经不在了。
人的一生,能容得下多少这样的萧索呢。
而问题就在于,在当时而言一切看起来的确是没有必要的。只是在后来,在很久很久的时间和很多很多的想念里,一切,才显现出它本应在当初的那个时候展示给彼此的光彩和价值。所以一切都开始在不该开始的时候,结束在不该结束的终点。他让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生离死别。真正的生死人间,是真实的,平和的流畅的,是甚至要由别人来转述给你的一个讯息,一声问候,一句平缓淡然的言辞。真正的生死不会给我任何尽兴悲喜的机会,不是让人在事后还可以叹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那都是骗人的。
是骗人的。
我一直企图做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现在我才明白,或者我真的可以做到。
生死经年,魂魄入梦......是么。我知道,他永远都不会来的,而我也从来都没有等过。
就是如此的一个故事。
就是这样的一段。
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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