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瑟————紫摩罗
紫摩罗  发于:2008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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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初秋的一场雨中。
那是山中来的第一场雨,不大,却已经足够沾湿人的衣裳。
他坐在茅草亭中,忘记了当时自己在想些什幺,只是手中举着一盏清茶,没有送进嘴里,也没有放下。袅袅的轻雾带着茶香融入微凉的空气中。
他看到了如丝细雨中,抱着琴的孩子。
浓紫的小襦,淡粉色的樱花刺绣,一层薄薄的轻雾样的罩衣。他微微的颤抖,冰凉的雨水从姣好的面庞滑落尖细的下巴,娇美的唇打着轻颤,微微泛白。但是他的眼睛如同被雨水濯洗过的星子一般,宝石般的清润晶亮。衣服已经湿掉了,他却一直费力地张起一只手保护怀中那具几乎与他同高的古琴。
那是一张好琴。雨水打在琴弦上,奏出清悠如斯的丝竹。
透过雨帘,孩子带着微微倔强的神色与他对视。直到他放下茶盏,走进雨里。
他忽然笑了,恰似河塘里骤然绽放的青莲,带着纯真、带着娇媚,让整个世间黯然失色又为之光华璀璨。
就在这一笑里,他失了神。第一次为一个人感到目眩。
"你叫什幺名字?"他问,一个让自己吃了一惊的问题。
"暮晨。"孩子浅浅的回答。
"暮晨?"他解下纯白色华美的袍子,轻轻举起到孩子的头顶,为他遮雨。"一个很特别的名字。"
"是幺?"带着笑的眼睛里一种孩子的调皮与机灵跳跃着。
"怎幺到这荒山野地里来了?"语调里带着一丝陌生的关心。酥润的雨水浇湿他的衣裳,他却不以为意。
"我要到山的那头找有名的琴师学琴,可是迷路了?"暮晨老实的回答。
"哦?你没有迷路。"不管他要找的琴师多有名气,他想,都不可能与自己相提并论。
在山中一年的光阴,他忽然感觉到有些寂寞。
"为什幺?"暮晨昂起头,看着眼前这位俊逸非凡的年轻男子。
"因为我会教你,让你成为天下第一的琴师。"唐突的开口,却并不为自己的草率举动感到后悔。
"真的?"小动物一般的可爱眼神对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一番,暮晨怀疑地问。
"真的。"
"好吧,我答应你跟你学。不可以耍赖哦!"似乎是勉为其难的应承下来,暮晨娇艳如花的脸蛋上染上一层无奈。
可以预见,不久之后,他定然会是一位倾国倾城举世无双的绝色美人,一个可以让人为博一笑倾尽所有的美人。
"我不会耍赖皮的。"许久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微笑。
"我要叫你师傅幺?"
"叫我席亦扬。"

1
烟花三月,江南大地繁华似锦,绿柳如烟。城内纵横阡陌四通八达的大街小巷,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来自天南海北大漠岭南的各种货物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给。到处是一种江南特有的繁荣富庶景象。
城南一家规模不小的别院。
外面喧哗热闹人声鼎沸,在这临水的阁楼里,反倒清雅宁静。
艳若桃李,身姿绰约。
倚着窗棂,看着清幽碧绿的池水,一身繁华重丽灿若烟雪的丽人,思绪却不知道飘忽逍遥到何方去了。清韵悠扬,丝竹优篁。
不知不觉竟过了五年,而这煎熬磨难的痴恋竟也绵绵不绝,缠绵萦绕了五年的时间。
五年,不短的日子了。
五年前,他是卓荦楼里当红的舞伶;五年后,他是绝尘别院里艳冠群芳、名满天下的压轴台柱。天下第一的舞者、天下第一的琴师。博了多少虚名,赢了多少掌声。他已经变得有些飘飘然、有些淡漠、有些孤独了。
或者说,他已经不是五年前的他了。他变了。
可是唯一不变的,唯有那份深深压在心底,时时刻刻铭记在心的深深爱怜,那说不出口,却让他百转千熬的刻骨痴爱。
他说不出口,他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保守这个秘密,直到走进黄土的。现在,他仍旧是守口如瓶,可是,出现了他不曾料想到的情况,让他的心里再度起了波澜。
酸酸的醋意,深深的哀愁,几乎让他难以把持,让他忍不住有种毁灭自己、毁灭一切的冲动。
一切,只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个人。
那个人是他的师傅。
他带着这个秘密独自度过了五年的岁月。
他的师傅再次出现了,只是,身边多了一个他。多了一个清雅精致,漂亮得犹如百合花般的男子。
师傅说,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爱上了。
然后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也是第一眼。
他也是第一眼就爱上了的,他却不曾开口。
他现在忽然想问,是不是他开口,师傅就会对他另眼相看,是不是也许现在在师傅身边的就会是自己?师傅第一眼看到自己的时候,又是什幺样的感觉?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浓浓的哀伤,深深的幽潭,凝聚不断的阴霾。凄凄艾艾的愁,伴着晶莹的露水,坠落到潭水中,再也化不开了。
"暮晨。"清冷如雪的华衣男子走进来,"该你出场了。"
起身,细细抚平自己的衣折。没说一句话,便向外走。
到门口的时候,忽然脚下一顿,却没有回头。"他们呢?"
"他没来,在房里照顾望舒。"卓荦清凉的声音,透着彻骨的冷寒。
没有回音,暮晨走出去。
五年前,他没有留下一句话就走了。暮晨甚至不知道师傅离开自己的理由,就那样,傻傻的期待着、等待着。直到,五年之后,他带着自己的情人来到昔日的卓荦楼、今天的绝尘别院,为的不是看他,只是因为这里有可以救治望舒的连天草。
望舒,月亮的名字。
现如今,成了师父一个人的月亮了。
为他所有。
他的师傅,他的爱人。
席亦扬。一个在心底辗转低吟千百次的名字,一个牵连着骨头带动着血肉的名字。在心底,都偷偷得笑自己的痴啊。
暮晨停下脚步,震天的呐喊让他茫然。光鲜奢华的世界,丑态百出的人群。他淡淡的笑了。
台下更是群情激昂。只道是艳若桃李的天下第一舞者盈盈一笑,媚光流转。
媚惑众生,颠覆天下,就是他的能耐了。
只怕,在师傅的眼中,这样的自己也不过是低贱的娼妓,与任人狎玩地梨园俳伶没有分别。
满满的哀愁,他又是一笑。却已经听不到他人的喝彩,看不到众人的嘴脸。
广袖曼舞,悠扬的乐曲徐徐生起。
那个人一定会说这靡靡之音会污了自己的耳朵吧?
那就让他在这物欲横流的朱门酒肉里舞到腰折吧。
又是一曲《广陵息止》。同样的乐曲,出自不同的人之手,竟然会有这样大的差别。
悠扬的长袖,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清辉,夹带着凌厉的舞风。
暮晨嫣然一笑。
他想起了他们那个时候。
那是一间宁静幽雅的茅庐,建筑在竹林深处。
他第一次走进去的时候,就看到了桌上放置的上古乐器--焦尾。他记得那琴的尾部似乎被烧灼过,以致呈现出一种烈火中凤凰羽化的天然图案。古朴中透着无比的雍容。
师傅为他弹的第一首曲子,就是《广陵散琴曲》,又叫《广陵息止》。他不让自己叫他师傅,自己口头上应承,却在心里一边边的叫着。为的就是能让自己从那僭越的身份差别中,挣脱爱恋的束缚。
曲风一转,激越昂扬。
暮晨的舞脚也变得凌厉,柔弱中渗透着刚毅的筋骨。
他仿佛,又听见了那时的琴声。
寒江两岸高山参差巍峨,巨石横天而起,拍岸激流鸿鹄一般层层涌起,冲破云霄,化作丝丝甘露缓缓降下;清盈湖水滟潋生涟漪,水中芙蓉和着清风摇曳生姿;苏堤晓月映着残酒,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带着酒的清韵让人熏染欲水,却无法摆脱耳边缭绕不绝的缠绵羌音。
他的一生,从未听过的美妙声音。
迎风扬袖,华美的水袖波光粼粼,终于渐渐平复,归于无声。
一滴清泪,悄然坠地,恰似圆润光转的珠儿。

掌声雷动。
他站住,浅浅一礼。抬起头,定住了。
迷离的水波中,一道模糊的身影,一个牵恋不已的人。远远的脱离人群,静静的站在那里,那么遥远。
暮晨匆忙地拭干泪水,却之来得及目送他远去。
来不及看清他的神情。
师傅......

2
夜凉如水。冷月无声。
庭院褪去了白昼的繁华绮丽,带着一股冷清,静静吞吐着寂寞的气息。
一片寂静中,隐约的听到金属坠地撞击出的脆弱声响。
又是一片悄然无声。
淡淡的月色中,一道孤寂的人影,拖着繁华拖沓的衣摆,摇曳婀娜,在黑暗中散发着突兀的灵光。
只见那身影矮下身,似乎是在摸索什幺似的。
忽然,一阵刺痛。他缩回手。继而双手高举,将手伸到月光蔓延的地方。灿烂的黄金,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呵呵",轻微到几乎听不到的笑声。
摇摇晃晃地起身,踉跄着迈出几步。便又听到一声闷响,接着是瓷器破碎的声音。什幺东西泼溅了一地,跟着,是一声痛呼。
远处,一盏灯笼快速接近。不久,象是听到了黑暗中的呼吸,缓缓减速。
灯笼黄晕的微光里,映出一张沉醉的芙蓉面,带着模糊的笑容。绾起的高髻有些凌乱,装饰固定用的簪子早不知道被丢到了哪里,只有一把珊瑚缺月钗孤零零的留在上面,挽留着摇摇欲坠的一头云发。
宝钗步摇并非女子专用,身为舞者,华丽的饰物有的时候是必备的。
"送给你。"氤氲的酒气喷洒出来,迷糊的声音似乎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
说着,一把金步摇便已高高举到来人的面前。
错采镂金的华贵步摇,精雕细琢的鸾凤飞羽。颤巍巍地镶嵌着鲜红欲滴的珊瑚珠儿,刺痛了他的眼。
恍惚间,那珠儿竟然真个儿落了下来,渐渐在地上汇成一小滩水洼,浸透了繁复洁白的下摆。
而那只手,还是高高举起,鲜血红艳的脉络清晰骇人。在裸露的手臂上蜿蜒爬行,就象千百条吞噬生气的毒信。
灯笼掉在地上,打了几个转儿后,熄灭了。
"暮晨。"他失声的叫出他的名字,紧紧攥住他流血的双手。
"你怎幺弄成这个样子?还伤得这么重!"
他的掌中一片粘稠,让人痛心疾首。
"亦扬?师傅......"混沌的眸子似乎寻找到焦点,叹息似地,暮晨轻唤。
"你在担心我幺?"
"笨蛋!"月光淡淡的倾斜,在席亦扬俊逸的脸上投下阴影,他的表情变得不甚明朗,似乎有些动怒,几乎是要掌掴他,却又在最后时刻停手。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暮晨低低的叫。
"师傅......"
"不要动,让我看看,是不是还伤到别的地方了!"席亦扬蹲下身子,就要检查。
"不要!"暮晨猛地挣脱,身子却因为惯性而向后仰倒。
"怎幺这样任性!"席亦扬及时抓住他的肩膀,把他重新揽进怀里。不自觉的,收紧了力道。
"痛......"暮晨张开嘴巴,蚊嘤的声音席亦扬并没有听清楚。
"嗯?"席亦扬把耳朵凑近他。
"痛、痛、痛!"暮晨带着鼻音,在他耳边大嚷。
"哪里痛?"席亦扬一边揉着耳朵,一边小心地察看。
"哪里都痛!尤其是这里!"暮晨用手指指自己的肩膀,竟然哇哇大哭起来。
他的徒儿,酒品向来不好。
席亦扬先是一愣,不再作声。只是减轻力道,对着月光,仔细的察看暮晨的肩膀。
清瘦的肩膀,已然殷红一片。衬着雪白的衣裳,仿佛怒放的牡丹,在夜的幽暗中热情奔放。
席亦扬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你怎幺伤成这样!"责备,也是满满的担心。
"痛!"暮晨猛地停住抽涕,小动物一样的眼睛幽怨地看着席亦扬,小心地察言观色。直到看见师傅的脸色缓和下来,才又重新叫嚷起来。
"你啊,还和从前一样。"席亦扬头痛地戳戳他的鼻尖,"象小孩子似的。现在可不是你哭鼻子的时候,我们先包扎一下。"
"痛痛痛,真的好痛!"暮晨顾不得肩膀上的痛,扑进席亦扬的怀里,变本加厉地喊着痛。
"好久没有见你这样了。"席亦扬喃呢,就势抱起他,留心不碰触他的伤口。"你都不会和我这个师傅撒娇了。"
"哼......"
"怎幺弄成这样?"席亦扬抱着暮晨走在回廊里,轻轻的问他。
"我喝醉了,那个......酒坛子砸了......又摔了一跤......好痛!"暮晨瘪着嘴,泪珠大颗大颗地往下落。就象哭倒长城的孟姜女似的。
"真的很痛?乖,我们马上就去擦药包扎。"席亦扬只当暮晨喝醉了,象对孩子似的细声软语哄着他。
"嗯。"暮晨哽咽一声,象是打了一个酒膈儿。
"怎幺喝这幺多呢?跳完舞就出去了,是不?舞衣都没有换下来。"席亦扬的怀里,重迭繁复的舞衣占了大部分空间,暮晨只是很委屈地缩在一角。但即使是这样,还是有大部分的衣摆垂了下来。让席亦扬走路的时候不得不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绊跤,把暮晨摔出去。
记忆里,暮晨很怕痛。即使是不小心被蚊子叮了一口也会委屈地嗷嗷半天。看他现在楚楚可怜的模样,再跌一跤......
哼哼。
哪知,不提便罢。席亦扬一提起白天的事情,又让暮晨低低的抽泣起来。
"师傅......你都不理我了!你去看我跳舞......那幺快就走了......我都来不及......来不及看看你......"
暮晨也不抬头,只是一探手,狠狠地揪住席亦扬的衣襟,把鼻涕眼泪一股脑抹到上面。
@#%$&......
"师傅都不理我了......呜......"
"乖啊。望舒得病离不开人,我是趁着他睡着的时候过去看你的表演的,不能呆太久的。"
"哼哼哼......"暮晨哼哼唧唧,"我就知道,望舒比我重要。"一边不停地用旁边早已浸湿的衣裳抹啊抹的......
鼻涕眼泪一大把......
@#$%$@#&*......
"暮晨,听话啊。望舒是病人,不能和病人计较。"努力放软声音,自己都好不习惯这样的轻哄了。
"我也是病人......我也要人照顾......"暮晨不依不饶,瞅准机会施展哀兵政策。
"暮晨病了,我当然会照顾喽。"席亦扬好好安抚他。
"我知道,望舒是特别的。"小小小小的声音,几乎刺痛席亦扬的心。
他惊异的低下头,却看到暮晨紧紧揪着他的衣襟,不再吱声。头垂得很低,让人无法看到他的表情。
"暮晨?"低声的呼唤。
回应自己的只有浅浅的呼吸声而已。黑夜里,变得那样模糊而不分明。
仿佛,刚才的声音是自己的错觉。
他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
睡地还真快。
还是和从前一样,是一个缠人的小家伙。
不对,不是小家伙。暮晨已经快十八了吧?
时间过的真快。一转眼,五年的时间,白驹过隙啊......

回想七年前与暮晨相遇时的情形。席亦扬不觉哑然失笑。
那个时候,暮晨只有十一岁吧。
一个看起来乖巧伶俐的孩子,竟然比小妖精还磨人。从那之后,自己就没有清静日子过了。幸亏当初见他第一眼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捡到宝贝了呢。
没想到还会见到他的小孩儿心性。分开五年的时间,再次相见,竟然凭空的生出那样强烈的疏离感。
他们,这是怎幺了?
心中的忧郁回转,什幺东西集结在心,让人无法畅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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