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知我意(下)————墨式辰
墨式辰  发于:2008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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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由 自 在 流水悄悄离开的消息是在半个时辰后,传到逐云的耳朵里的,据说他推开了所有拦着他的人,一个人往龟山顶去了。逐云当场大怒,带领着一干众人直奔山顶。等到赶到山顶,就看到那个孩子安静的坐在凌霄树下,神态安详的似乎一个垂暮的老人,遥望着北方。听到脚步声,流水回头,冲他哥哥灿烂一笑:“哥哥,我做梦了。” 逐云一把拉住流水的手:“跟我回去!大晚上的吹什么风!” 流水悲哀的摇着头,反问:“我要跟你回去了,还出的来么?”看到他哥哥心虚的回避他的目光,他又说:“哥,你不想听我的梦么?” “不想!给我回去!” “可我想说。”流水拨开他的手,转头向苍天,“我梦到另一个我问我——你既然说要和他同生共死,如今他死了,你还活着干什么。——哥,你说,他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 逐云看着自己弟弟平淡的脸,心中一阵翻腾,刚才所有的怒气顿时化作了疼惜。抬手,把流水揽在怀里:“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不该让那个歌女去逼他的!一切都是我的错!” 流水摇摇头:“是我心甘情愿,因为,他是我要的……” 哥,你曾经告诉我,一个掉下井底的人如果一味向着光亮处游,那么只能窒息而死。可是,哥,你可知道,这些死亡都是幸福的,只因为,他们都是死在追求自己的光明的路上。或许,我就是一个自己跳下深井的痴儿,即使明知是无路可退的选择,我也义无反顾在路上留下荆棘的足迹啊(九)何风知我意,吹的残梦落西洲 当南方还是阴雨绵绵的夏季,北方已经有了秋天的凉意,连绿色都在逐渐减少的日光里现的越发淡薄起来。 旅途中下了一场雨,一场秋雨一场凉,秋季就这样毫无预兆的到来。 不紧不慢,一点点侵蚀了阳光的燥热。 流水一行走过了汉水,沿着黄河一直向下,在开的纷纷闹闹的不知名野花中寻到了桃花峪。那是一个不大的小村子,阡陌交通,男耕女织,其乐荣荣。 平静的像真实的桃花源。 走过匆匆的人群,走过浓绿的耕地,他们找到了一座小小的房子。房子外有篱笆,有几杆纤长优雅的修竹,还有遮盖到膝盖的青青野草。 忽然一点点破绿色的红,却原来是一枚早开的野菊花。 然后,流水远远的看到了他。 分别只有一个月,可他变了太多。 他穿的不再是白色,而是一身浓重忧悒的紫,衬着他浓密的黑发,让他看起来满是忧伤。他的原本深邃的眼睛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像蜘蛛网一样纠葛着的死亡的肌肉。 这一次,他是真正的瞎了,连走路都变成彻底的犹豫不决,他伸出手,可是什么也摸不到。 这时,流水才发现他唯一不变的东西——那双白如蜡纸的手。 一个双髻垂肩的青衣小童走到他的身边,恭敬的说:“阁主,我扶你吧。天已经很晚了,阁主该休息了。” “我说过,不要叫我阁主,”他把手递过去,“我已经不是什么阁主了。” 小童似乎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小心的搀扶了他进屋。 从风筝出现在流水眼前,流水的世界就只剩下他了,直到他从他的眼睛中消失,流水才发觉,自己的泪水不知不觉落了下来。在以为风筝死了后,他没哭,在乍闻风筝还活着时,他也没哭。可是当前眼看到分别了一个月的风筝时,他哭了出来。 弄月走到他的身边,问他:“你怎么不叫住他呢?” 他胡乱抹眼泪:“……我忘了。” 弄月体谅的向他笑笑:“那,去找他吧?” “好。” 安顿好随而来的十几个随从,流水穿过草丛,走进篱笆,到门前敲门。 开门的是青衣小童,小童看的流水,奇怪的问:“你是谁?怎么能随随便便进别人家呢?” “寒食,是我带他来的。”弄月站在流水身后说。 自 由 自 在 小童看到弄月,立刻变得毕恭毕敬起来:“月阁主。”又不屑的看看风尘仆仆的流水,心不甘情不愿的说:“既然是月阁主带你来的,那就进吧。” 得到允许,流水步入外堂。外堂布置的很简朴,一张桌子,几把竹椅子。流水穿过外堂,一眼就看到坐在内室的风筝。 风筝坐在椅子上,长长的头发脆弱的落在地上,像过去一样静默的如雕像。 流水细细打量过他,才发现他的眉梢眼角多了一点点失落。 风筝听到了脚步声,茫然的向声源处转过头来,可这一次,他确确实实什么都看不到。 “寒食,是你么?”他问。 流水没有回答他,只是走到他身边,细心撩起他垂落在地上的长发。 一个吻轻轻落在风筝的失去了眼珠的左瞳里。 嘴唇接触到凹凸不平的肌肉时,流水心里一阵酸涩:“伤口一定很疼吧?” 在叮叮当当的铃声中,风筝的喉结一阵哽咽。 “流水?” 第二个吻落在风筝的嘴唇上。 风筝的嘴唇冰凉,流水的嘴唇却由于激动而干燥无比。 “是的,是你的流水来找你了。” 风筝咬唇不语。 第三个吻落在风筝紧紧攥成拳头的手上。 “从今后,有什么事情你的流水都要陪着你;从今后,你的流水再不离开你了。风筝,你说,好不好?” “流水……” 这一声“流水”风筝唤的很无奈,声音淡淡的,带着点疲倦,流水的懦弱是一个外壳,外壳下是盛开如荼蘼一样不烂不朽永远灿烂的痴。 流水听到风筝的呼唤,立刻抬头,盈盈含泪的双瞳凝视住风筝。 风筝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抬起手。 ——啪、啪、啪。 反手三个巴掌,毫不留情的落在流水脸上。 流水被打愣了,伸手捂住热辣辣的面颊:“风筝……你……” 连方才赶来的弄月也被风筝的三个巴掌弄糊涂了:“回雪,您这是干什么?” 风筝冷漠的说:“这第一个巴掌,是告诉你,身为汉江会二少爷却劳师动众的找一个人真是混账的做法;这第二个巴掌,是为了告诉你,这世界上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了;这第三个巴掌……” “这第三个巴掌是我就算被你如何对对待也不能不爱你!”流水嘴角颤抖,捂着面颊,大声喊了出来。 风筝长长吸了一口气,声音平静:“……你走。” “你又要赶我走!我做错了什么?!分明是你不敢面对我!” “你走。不要再让我说第三次。” “我不走!我说我永远都不离开你了!你听到没有!”流水冲风筝大喊,“你听到没有!” “闭嘴!”风筝大怒,重重的拍桌子,“寒食!给我送客!” 垂髻小童走上前来,对着流水一作揖:“阁主请你出去。” “我不走!” 弄月见状,也赶忙上来劝说:“是庄主让他来的。” “哦?”风筝挑挑眉,“是如陌让他来的?” “是的,这是庄主的意思。” “如陌?!什么时候我的事情轮的到他来管了?!让他自己来见我!”风筝一阵齿冷,冷声对寒食说,“江家少爷若是赖着不走,你就给我把他扔出去。” 流水还来不及反应,只觉有人在自己的腰带上一拉,然后自己就飞了起来。 霎时,人已重重摔落在篱笆外。 而房门也在他摔出后“砰”的一声死死关上。 流水忍住身上的痛,脚步趔趄的走回门前,奋力拍门:“风筝,风筝……你开门……” 屋内没有人应声。 流水拍的门更响,以至于到了后来完全变成砸门。泪水流了满脸,流到拍红的手上,流到了门上:“风筝……你不要逃避了……风筝,你听我说……” 手痛,心更痛。 从来,从来没想到过,最痛苦的事情不是不能相见,而是明明就在眼前却不明白他的心。 流水的身子本就虚弱,这一摔更让他的体力透支,他脚下一软,哭着跪坐在潮湿的泥土上:“风筝……你开门……我求求你,给我开门……” 随同江流水来的随从们见流水摔到在地,赶紧上前去扶流水:“二少爷,你先歇歇,您的身子不好……” 流水挣开随从的搀扶,继续去拍门:“风筝,你出来!你出来!……你听我说句话,好不好?” 有人看不过去了,走上前,用力踹门:“姓风的!少爷为了你差点死了,你难道就这样没有良心么?!” 这第一脚踹下去,门就开了。 青衣小童走出来,看着踹门的人:“是你踹的门么?” “是老子!”那人高声回答,“踹一脚还是少的!照老子看来,这扇破门踹塌了才好……啊啊~~!!”那人的话还没说完,一枚纺锤就刺穿了他的大腿骨。 青衣小童厌恶的警告他:“以后废话前,先考虑一下你的能力,要不下次就不是断根腿骨这样简单了。”又将脸转向流水,冷冰冰的说:“我家阁主让我转告你——但愿,永不相见。” *************** 风筝……风筝…… 流水矗立在篱笆外,在心底呼唤这个名字。抬头可见阳光耀眼,金色的阳光下,第二朵早秋的野菊花开了,一只孱弱的蝴蝶飞过菊花,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躲避寒冷的地方。 流水怔怔的看着孤单的蝴蝶,怔怔的想,秋天快要到了吧,你要怎么在北方无处不在的严寒里生活下去呢…… 屋内的风筝搅拌着一碗热气腾腾得芝麻糊,芝麻在狭小的陋室里散发出甜腻而邪气的香气。他浅浅品了一口,唇齿流香间,他似无意的问:“他还站在那里么?” “他还站在那里。”寒食看看窗外,老实的回答。 弄月不忍的看着风筝:“难道,您真的忍心看他受苦么?他寸步不离的站在篱笆外已经十天了。” 已经十天了么? 那个倔强的孩子竟然等了他十天? 风筝握住了自己的双手,心中一阵怜惜。 还记得他第一次扑到他怀里的时候,寂寞的像一条可怜的小狗;也还记得天险下,自己握住剑,挑开一滴水珠打在那孩子脸上;他总是会在练剑时震落满树的梨花,然后用满是愧疚的口气和自己道歉,还有一次,他趁他不注意埋了一堆落花,他还天真的认为这样就可以骗过他了;他最喜欢的还是欺负他,要不忽然吻他,要不就说一些暧昧的话,一定要逗弄的他脸红红的跑开才好。 这样傻气的孩子,这样天真的孩子,他从很早就明白了他。感情是一条蜿蜒的小溪,在缓慢流淌时,悄无声息的滋润了每一寸干涸的土地。 不是不喜欢他,可是,我的流水啊,你可知道,只有喜欢是不够的。我要的是纯粹,我爱的,也不是你。 风筝悄声叹气,放下手中的碗,对青衣小童说:“寒食,你去给我办一件事。” 门,“吱扭”一声,缓缓的开启。 流水心头一震,激动的看着一点点打开的门,他觉得没有什么比走到眼前的小童的脚步声更如天籁的了。 寒食流水眼前站定:“阁主让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情?” 寒食学着大人的样子叹气。 说真的,他开始同情起这个江家二少爷来了,十天啊,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毅力。 他不明白。 他抬头望着流水的眼睛:“我家阁主让我问你,你临走前,庄主有什么吩咐么?” “庄主?你说的可是如陌?” 寒食脸色一僵,又要发火:“庄主的名字不是你能随便称呼的。” 流水自怀里拿出了那四个小金铃铛:“如……你家庄主托我把这个给风筝。” 寒食一把抢过铃铛,转身便要回屋。 流水见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问:“那个,寒食是吧?……风筝他,没有别的话交待么?” 寒食摇摇头:“阁主没有别的话了。” ……流水心头一痛,黯然的揪住自己的衣襟,久久不能言语。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渺小,除了等待,他全无办法。 他和他曾经那么近,身体和血肉都紧紧联系在一起,可是,那个时候,他和他的心,当中相隔又岂止山山水水…… 当上苍又重新给了他和他一个机会时,他决定跟定他,尽力缩小这山山水水的距离,风风雨雨的寻来。 ……北方的八月,终于开始了风和雨的季节,和南风缠绵悱恻的细雨不同,北方的雨是豪迈而雄壮的。似乎一个金革铁马的将军吹一声号,便是倾盆的气吞万里如虎。北方的雨也在初秋,下之前明明还是闷热的天气,下之后却是冷了不少,好像一夜间偷换了时节。北方的雨更是暴躁,可以一连一整天,水珠儿大的能砸死人。 在看不见人的瓢泼中,流水还是撑着一把油伞,倔强的站在篱笆外。 身边的草已经被雨打的东倒西歪,早开的菊花落了一地的红,顺着雨水构成的小小渠道一直流过流水的脚边。所有的随从都在劝流水歇一歇,哪怕找一间闭雨的房子等雨停了再重新回来也好。流水摇头不应,他说,他是个爱逃避的人,我怕我这一离开他就走了,我只好守着他,让他无路可逃。 秋天的雨水真的比冰还要冷,砸在伞上啪啪作响,还有一些逃过了雨伞打入流水的肩头、上衣、裤脚、鞋袜,阴寒的湿气直蹿他所有的骨骼。 流水以为他会死在这场昏天黑地的雨里。因为实在是太冷太冷了。身体冷,心也冷,雨水更是激的他浑身上下一阵阵酸痛。可他没有死,没有昏倒,甚至奇迹般的没有生病。 人生啊,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明明是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可还能撑着活着。 为的,不过于一口气,一个不了的愿望。 透过层层的雨雾,天早早的晚了。流水淡淡的想,这个时候,风筝在干什么呢?是在和弄月寒食谈天说地,还是在想着他的如陌?或者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围一条薄薄的丝绵被,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听着雨声水声? 一夜的暴雨,秋风萧瑟。 流水睁一睁迷迷糊糊的眼,远方已经是一片霞光万道。 佛说,弹指间是六十刹那。原来一场雨也可以长如六十个刹那,短如一个弹指。 雨止,天晴,又是一个全新的清晨。 第十七个清晨。 第十七个清晨,一碗热气腾腾的茶出现在流水眼前。 流水手足无措的接过茶碗:“谢谢。” 咕咚咚的饮下,入口苦涩而干烈,不是好茶,但是有足够的热量。 送茶的弄月幽幽浅浅的笑着,眼神慈祥:“这是回雪的意思,若不是他,我们是没有人敢私自送茶来的。” 流水凝视着做工粗糙的茶碗,用手拨弄几片躺在茶碗中的茶叶:“他 ……” “你还是想等他?” “嗯。他不见我,我就不走,他讨厌也好,说我小孩也好,我还是想等他。” 一个包裹落在流水怀里。 “这是……”流水不解。 “回雪说,如果你要一直等下去,就让我把这个包裹给你,这天气,就快凉下去了。”弄月掏出一条绢子轻轻擦拭着流水被雨水弄湿的头发,“放心,这衣服用的是东风山庄最好的料子,保证是又轻又暖。” 解开包裹,入眼是如纤云一样的衣服,布和布的连接处,是即熟悉又陌生的连接方法。 他忆起天险下,那个人总是调笑的给他量体裁衣。 如今,却如三生前一般陌生。 “弄月姐姐,这个……是他做的?” “你说呢?” 流水不语,垂下长长的睫毛,把衣服紧紧抱在怀里:“即使他说不爱我,我还是觉得他的心里终究是有一点向着我的……” 弄月欣然,低低的说:“昨天,他一夜没睡,这,是他连夜做的。” 流水望着衣服,沉默了许久,蓦然露出一个顽皮的笑脸:“没想到,他的手艺竟是这样好。” 弄月哑然,这个孩子连她都要心疼了。 眼睁睁的看着弄月重新回到房子里,流水说不寂寞是假的,明明就只隔着一道门,一道门就成了天涯海角。 垂下头,便看到雨后的草色越发青青。 木门又是开启的声音,流水强笑着抬头:“……弄月姐姐,还有什么事情……”棕色的木门边站着的人苍白无比,紫衣黑发,头上四颗闪闪发光的铃铛,一双没有瞳孔的丑陋眼睛。 “是你……” 他点头:“不要走过来,如果想和我说话,就站在那里不要动。” “啊,好,好。我不动。”流水点头如捣蒜。 他叹气,眉梢间微微优点失落:“我希望我可以忘得了你,可是,我又不能控制的担心你。” 流水的嘴角垮下来,小声嘟囔:“……那就,那就担心好啦。” “我想你明白,我爱的不是你。我对你,有时像朋友,有时像长辈,可不是恋人。坏就坏在,我是个不能忍受寂寞的人,所以,你可以觉得我和你上床,是为了排解寂寞。” 流水扁扁嘴:“哦。” “我知道我是个很矛盾的人,一方面追求着纯粹,一方面又和许多人纠葛不断。”他自嘲的笑笑,“其实,我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纯粹的幸福和自由。” 流水踢脚下的小石头,小声抱怨:“原来你自己还知道啊。” “我当然知道,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风筝点点头,“你还太小,你还不知道很多事情是超出你的想象的。” “你不是只比我大八岁……” 风筝弹弹头发上的铃铛:“我十五岁那年,已经是江湖上人见人怕的白衣魔鬼了。天下啊,敢系着铃铛穿白衣还没有第二人呢。后来的人都说,在头上系铃铛是不吉利的象征。” 流水这才明白为什么当初他的哥哥不让他在头上绑铃铛,原来,哥哥真的是在关心他:“可是,我如今不也是在头上系铃铛么?” “这是不一样的。” “怎么会不一样呢?” “我的铃铛……是我十岁生日那年,如陌送给我的。”风筝淡淡的回答,“十三年我还给了他,没想到他又托你带给我,这是他的情意。” 流水嘟起嘴唇,忍住又要泛滥的泪水:“我的铃铛也是你送的啊。” “我对你,没有爱情,只是彼此安慰。” “我……我不在意。” “我以前还有过未婚妻的” “你爱她?” “她死了。” “这样就没什么了,我以前也喜欢过我的嫂子啊。” “我杀过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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